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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2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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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知道它不愿意?” 
  “你又怎么知道它愿意?” 
  “它当然愿意,不然文身的时候它为什么没有跑掉?” 
  “因为它爱你,不愿违背你的心意。” 
  “海伦,我有点奇怪,为什么你对一只狗这样多情?” 
  “这不是一只狗,这是一个生命,对所有的生命我们都应该尊重。” 
  当她们这样争论的时候,海伦的托尼,将脑袋深深埋下,又用两只前爪,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好像她们的争论让它痛苦无比。 
  托尼虽然没有参加她们的争论,却觉得和海伦贴近了许多。 
  “文身事件”后,他们三人之间像是有了隔阂,不知不觉,相聚的机会越来越少,其实他们彼此并没有刻意回避,不知怎么就败了兴趣。即便相聚,也是无话可讲,冷场的局面过去也有,但在彼时,即便大家不言不语地听唱片,氛围也是温馨的。 
  曾经让托尼缠绵不已的萨拉,越来越让他感到隔阂,他没有拒绝萨拉来他这里过夜,可也没有邀请,即便萨拉在此过夜,托尼也是无所作为。这不是他的错,而是他的“二弟”,总也打不起精神,这让萨拉十分不悦,还说:“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医生?” 
  托尼很受打击,可是当萨拉不在的时候,托尼的“二弟”,常常会在梦中生龙活虎地露一手,为他以正视听。 
  海伦的托尼,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追随萨拉,每当萨拉想要跟它亲近或是招呼它前去,反应就比较迟钝、犹豫。 
  …… 
  情况更是急转直下。 
  早上,托尼听见门上有很大的响动,不像敲门,可听上去绝对是要他开门的意思。从猫眼向外看去,又看不到什么,门上的响动却十分急迫,他只好将门打开。 
  原来是海伦的托尼。 
  它怎么独自来了? 
  托尼马上意识到海伦出了事。病了,受伤,还是车祸……外衣也没来得及穿,跟着海伦的托尼就上了路。 
  海伦的托尼在前面跑,他在后面紧跟。它一面跑,一面不时回头,看看他是否跟上。 
  跑了几条街?托尼记不得了,最终他们来到公园。 
  只见海伦没病没灾,正和萨拉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谈话。谈的是什么,无从得知,反正一副已经了结的样子。 
  托尼与两个女人打了招呼,“你们在这儿,”又问海伦:“你没事吧?” 
  “没有啊。”海伦反倒奇怪,托尼为什么这样问。 
  一旁的萨拉,哪里像个护士,绝对像个宣布庭审结束的大法官。又用一根手指挑着她的手袋,一左一右地摇晃着,很是得意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一向唯诚唯信的、海伦的托尼,也变得如此无厘头了? 
  海伦的托尼,看出托尼的疑惑、不快,却不像往常那样惟托尼马首是瞻,一副城头变换大王旗,千军万马都得听从它的指挥的架势。 
  “啊,你来了,是海伦的托尼把你请来的吧?”萨拉说,又回头看看海伦的托尼,完全没有把它看在眼里的样子,“那好,我该回医院了。对不起,我先走了。”随后吻了吻海伦和托尼的腮帮,准备离去。 
  这时,海伦的托尼,一嘴咬上她的裙裾,让她无法拔脚脱身。 
  海伦、托尼、萨拉,低三下四、轮番劝说,让它放开萨拉的裙裾,可它就是不撒嘴。 
  海伦就动手去拉,怎么拉也拉不开,换作托尼试试,还是拉不开。其实要说下力气拉,谁能拉不动一只狗呢,只怕把它拉伤,也怕把萨拉的裙子扯坏。 
  他们彼此相对,叹了一口气,只好在长椅上坐下,想一想,可有什么办法对付它。 
  见他们三人坐了下来,海伦的托尼便松了嘴,然后蹲坐在他们面前,开始嚎叫。每一声嚎叫从强到弱,再从弱到强,起起伏伏,拉得很长,听起来很是凄惨,惹得过路行人,无不掉头观看,让他们好不尴尬。 
  可是萨拉别想趁它嚎叫之时开溜,一旦萨拉站起身来,它就立刻咬上她的裙裾。 
  三人只好一筹莫展地听它嚎叫,从上午一直嚎到下午,大家又渴又饿,海伦的托尼更是嘶哑了嗓子,甚至有血丝从它的嘴角流下。 
  海伦带了狗粮和水,但它就是不吃不喝,和从前要海伦带它到托尼家使的苦肉计不同,这回是真刀真枪地干上了。 
  托尼问:“怎么回事,你们到底将它怎样了。” 
  海伦说:“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它为何嚎叫如此。” 
  “是不是病了?还是带它去医院吧。” 
  “好吧,带它去医院。” 
  萨拉说:“你们带它去吧,我就不去了,我还得回医院上班。”萨拉当然没能走掉,最后只得一同去了动物医院。 
  兽医作了几项检查,说:“它很健康,没有病,就是咽喉出血,可能嚎叫的时间太长。” 
  “如何才能使它停止嚎叫?” 
  “如果找到使它嚎叫的原因就好了。” 
  嚎叫的原因?三人面面相觑。 
  出了医院,海伦的托尼又接着嚎叫起来。可他们真得去吃饭了,一天下来,海伦的托尼也许挺得住,他们却挺不住了。 
  找了几家饭店,都是拒绝宠物进入。 
  “那咱们就轮流就餐,你先去吧。”托尼对海伦说。 
  没等海伦离开,她的托尼就咬住了她的大衣。 
  反正谁也别想单独离开,谁打算离开,它就咬住谁的衣服不放,就这样熬到天黑。尽管它已经嚎不成声,还是不停地嚎着。 
  那越来越嘶哑的声音,让海伦和托尼着实心疼,听着、听着,海伦哭了起来,起先还是低声抽泣,最后竟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 
  托尼不得不把海伦搂在怀里,一面为她擦眼泪,一面安慰她说:“不要哭,不要哭,它会好起来的。” 
  这时,海伦的托尼停止了嚎叫,用它的头,一下、一下抵着海伦和托尼的脚,之后又卧坐在他们脚下,看上去俨然是一个亲密家庭:一对父母和他们的孩子,而将萨拉撇在了一旁。 
  萨拉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海伦的托尼几乎焦虑至死,令她汗颜也令她感动至深,即便有天大的缘由,也只得放弃方才对海伦说的那些话,这叫天不随人愿,还是听凭天意吧。再说,这一切对于她,又有什么生死存亡的意义,她又何必坚持不已?如果是爱,这份爱对她并不那么重要,萨拉不乏男人的追求。如果为了某种对她来说,十分莫名的“其他”,就更不值得如此伤及大家,尤其不该使自己落入如此令人嫌恶的地步。 
  她拍拍海伦的托尼,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嚎叫了,别担心,我放弃,我放弃刚才说过的一切。” 
  海伦的托尼,用尾巴使劲拍打着地面,像是明白了萨拉的所思所想,又像对萨拉的决定表示赞同,又像催促她尽快付之行动。 
  “我走了,愿你们快乐。”萨拉说,然后掉头而去。 
  这一次,海伦的托尼没有咬住萨拉不放,它抬起头,用意想不到的清脆嗓音,对着萨拉的背影吠了几声,像是道别,好像之前那嘶哑的、持之以恒的嚎叫不曾有过。 
  萨拉回过头来,向它摆了摆手。 
  海伦的托尼立刻不再嚎叫,到了这个地步,就是白痴,也明白了它嚎叫的原因。 
  不过托尼从没有问过海伦,你和萨拉在公园里谈了什么,让它如此伤心发狂? 
  从此一别,萨拉再没有出现。有时,托尼经过市立医院,不免向那医院一看再看,却从来没有碰到过萨拉,让他感到若有所失。可他知道,不论萨拉多么迷人,他是不会娶萨拉为妻了。 
  海伦也是博物馆的常客,那次他们相约了去博物馆看一个新的展出,托尼对其中的一幅巨画十分着迷。他像是像是被焊在画前,走不动了。 
  色彩的只爪,数不胜数,纷纷从画面上游弋出来,如墨鱼般的那些只爪,伸向托尼,将他环抱在怀,并抚摸着他的全身。特别头顶,那一处出生时本是开启着的,而在婴儿时期又费了不少时日才将它关闭的“囟门”。在无数色彩只爪的轻柔抚摸中,不知不觉,那囟门似重新开启,诸多从来不能得知的感应,便从这重新打开的囟门,涌了进来。如此说来,囟门难道不是一道接受天外信息之门? 
  托尼少有地凝神屏息起来。 
  对沉静的托尼来说,凝神屏息无疑是一种激动。接着,“动情”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地袭来…… 
  为此他们在博物馆逗留了很长的时间,直到闭馆之时,他们才不得不离开,可是走到出口,托尼又急匆匆地跑回去,对那幅巨画做最后的浏览。 
  从博物馆出来后,尽管走在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街上,却像是在一个空寂无人的星球上漫步。 
  海伦说:“你舍不得那幅画是吗?” 
  “它让我感动。”托尼没有说“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回避什么。 
  “如果你真爱它,我可以向祖父请求,将它赎回。”海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能这样脱口而出。 
  “你?” 
  “是的,那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一幅画。我们属于爱尔兰一个古老的家族,拥有过令人羡慕的地位、古堡、财富……当然少不了一代又一代收藏下来的绘画,以及为精美生活提供的奢侈品。你刚才看到的那幅绘画,其实是属于我曾祖父的,他最后被杀死在古堡的钟楼上,凶手是谁、为什么被杀,不得而知……据说那幅画里藏有神秘的暗示,什么暗示,又没人说得清楚,也许关于命运、也许关于财富、也许关于神灵……可是曾祖父被杀之后,谁也没有从这幅绘画里找到什么暗示,家道也很快衰落,除了古堡和一些艺术品,包括这幅绘画在内,其他没剩下什么。 
  “小时候,我经常端详这幅绘画,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也许那只是一个传说。 
  “其实,很多事情是人们想象、演绎出来的,我不相信当初这幅画有这么复杂,比如,在我没有说明它的身世之前,你对它的感觉,肯定和我们家族的解释不同。是谁先编造出这样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又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有他的原因,我们怎能知道。 
  “到了祖父这一代,包括父亲和我,已然没有了将古堡和这些艺术品,作为家族财富继续下传的愿望,更不想带进坟墓,所以那座古堡、连同大部分艺术品,都被祖父捐献给了博物馆。祖父总是说,凡事不可过于痴迷,过于痴迷,就会带来不幸。” 
  就在那一刻,上帝替托尼作了选择。 
  不知海伦对于曾祖父那幅画的解释有多少可信度,更不知海伦是为他排遣还是为他导读,反正白海伦对曾祖父的那幅画,不知是有关哲学、还是艺术、还是人生的长篇大论后,她在托尼眼里,也变成了一幅画,一幅经得起推敲的画,尽管在不同角度、不同光线下,展现的魅力不同,可是并不费解,只是永远让他感到新鲜而已。 
  而情爱,应该是留有余地的。 
  于是这两个初始并不十分投契的人,最后却结成了夫妻。 
  托尼娶了毫不出色的海伦,让那些美女大跌眼镜。她们说,如果非要说海伦有什么出色之处,还不如说她的托尼出色,她是沾了她的托尼的光。 
  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种论调大错特错。单从托尼对待安吉拉留下的、那半幅画的态度,和海伦这幅“画”的态度,就知道他最后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他们平静地结了婚,平静地生了一儿一女,平静地过着日子……平静得就像教堂里的赞美诗。 
  不平静的只有海伦的托尼,每天清早,都在急不可待地等着海伦和托尼的醒来,然后就是雀跃不已,总像与他们久别重逢的样子,直到老态龙钟的时候,照旧不管不顾、上窜下跳,难怪医生说它死于心动过速。 
  海伦的托尼死于85年,那一天,恰巧他们的儿子亨利出生,亨利出生的喜悦,多少转移了托尼和海伦,还有毛莉失去它的伤情。 
  他们的儿子亨利喜爱棒球运动,是全美最有名的投球手之一。尤其当他跃起接球的时候,有个姿态总让海伦想起她死去的托尼,其实亨利成为投球手的时候,它已经死去多年。 
  只是女儿毛莉有点奇怪,天生不爱男人爱女人,也不喜欢读书,中学没毕业,就自找门路过生活了。 
  毛莉做过许多工作:好比医院的护理员。院方很喜欢她,因为她的力气比一般女护理员大,搬运病人是个很费力气的活儿。但是她吸烟太多,而医院禁烟,她又不能戒掉吸烟的习惯。 
  当过火车检票员;后来又做了清洁工,每周、或两周,到某户人家打扫一次卫生。她很喜欢这个自由的、不必按时上下班的工作。 
  两个孩子都没有受到高等教育,但个个都是知足者常乐的派头,很像他们的父母。 


第五章 
 
   
  一 

  乙酉年末,普天华人同庆的那个夜晚,叶楷文婉谢了几个饭局,又放弃了与某个所谓上流社会的女人,共进烛光晚餐的机会,而是留在家里,洗手、研墨、展纸、写字。 
  谁能说这不是度过除夕最好的方式? 
  他总是觉得“来日方长”的说法,相当的不负责任,让人们以为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其实对任何人来说,一瞥、一笑、一行、一瞬……都是有去无回、永远不再的风景,都是永诀。 
  如此这般,他为什么不挑选自己最喜爱的方式,度过每时每刻? 
  说不定明天他就没有了写字的兴致; 
  说不定明天写出来的字就没有今天写得称心如意; 
  说不定明天就会发生车祸,让他失去右臂; 
  说不定明天医生就对他说,你的右臂患了骨癌,必须立即切去,从此以后就是最蹩脚的字,他也写不出了…… 
  说的都是比如。 
  可说不定哪一天,那些“说不定”就会变为“既成事实”。 
  好比那年去到龟兹,几乎丧命不说,死而复生之后,他那男人的顶梁柱,突然就萎顿下来,此后便像去了势。 
  比起所有的“说不定”,对一个男人来说,再没有比它更大的锥心之痛。 
  想当初,真是杀遍床上无敌手。 
  如今他想要个女人,或明媒正娶个女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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