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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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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终究也是妈之所爱。
它一定想要帮助过妈,可是它却无能为力。你为什么不来叫我呢!猫咪!
这时先生也赶来了,和我们一起把妈抱到床上。
我把手指伸进妈的嘴里,她的牙关还没咬紧,可是舌头已像危重病人那佯,往
舌根缩去,不再贴着上牙膛。
后来分析,妈那时不过刚刚断气。要是小阿姨按我规定的时间去叫妈,妈还会
不会有救?
我又拿起妈枕边的手电筒去照妈的瞳孔,似乎还有光点在妈的瞳孔上闪回。其
实,那不是瞳孔对光的收缩反应,而是玻璃球体对光的折射。我不知是安慰自己还
是安慰别人,对已做哭丧之举的小阿姨说:“没事,没事,是昏过去了,有救。”
我先是扑上去嘴对嘴地给妈做人工呼吸,可是使不上劲。然后又用手挤压她的胸膛,
妈那时还能跟着我的动作往外喷气。后来小阿姨对我说,那不过是我用力挤压的结
果。
同时我吩咐小阿姨去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平时很伶俐的小阿姨却不知为什么打
不通急救中心的电话。
我又让先生去打,他打来打去也打不通。我只好放下妈,让小阿姨给妈做人工
呼吸,我去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因为先生的心脏动过手术,这样费力气的事不敢惊
动他。
急救中心的电话接通以后,先放的是一段英语然后又是一段汉语录音带。我无
奈地等着,恨不得把手伸到急救中心,一把揪断这段录音带。
我抱着须臾不可离开的电话筒,急得火冒三丈而又无能为力地看着小阿姨给妈
做人工呼吸。那哪儿是做人工呼吸?简直像做柔软体操那样千万不能用力,又根本
没有把妈的两条胳膊挤压在妈的胸口上。可是我没有分身之术,不能去替换她,我
得等着和急救中心通话。
急救中心好不容易答话了,我声嘶力竭地叫道,“人都停止呼吸了,你们快来
呀。”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你们是想抢救,还是想干什么?”
我说:“当然是抢救了。”
他们问了地址,并让我到附近的汽车站去等着引导他们的救护车。我如何可以
离开?就叫小阿姨去胡同口等着,我怕急救中心的车来的太慢,又让先生到附近航
天部研究所的诊所去找大夫。
然后我又翻过身来扑向妈去做人工呼吸。
那时,我像还没学会泳游、却沉落在水底,被水呛得无法呼吸那样的害怕。
附近诊所的大夫很快就来了。她一看就说妈是心肌梗死,没有救了。
这时急救中心的大夫也来了。年轻的、睡眼惺松的女大夫一看更是说不行了。
在我的请求下,才给妈做了一个心电图。她说:“已经是直线,没有心跳了。”
我又求她给妈打强心针。
她说,“打也没用了,要是有用就给她打了。”
她走了以后,航天部研究所诊所的大夫又留了一会。
她看着妈的脸说,“多慈祥的一个老人呐。”
在她们都走了以后,我才会哭。
可能就在这个时候,先生给王蒙兄打了电话。王蒙兄又给维熙、谌容和北京作
协打了电话,因为他们很快就赶来了。维熙顺路又接来了蒋翠林。
不论我如何悲痛欲绝,我也没有权力坐哭与母亲的诀别。除了我自己,还能有
谁来帮我张罗妈的丧葬呢?没有!既然没有,我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本就是最后与
母亲相聚的时间,从我和妈的身体之间飞逝而去。果真只是身体之间了。
给妈换内衣的时候我发现她的两个膝头微微地磨掉了皮,看得出妈在最后的时
刻,曾想挣扎着站起来,而且是拼死活的挣扎。
这是有意识的挣扎,还是生命离去时的本能?
要是有意识的挣斗,我还感到些安慰,这说明妈还想活下去,可我又想,这挣
斗很痛苦吧、想活下去。而又知道活不了的话。既然如此,也许不如是生命离去时
的本能。那时,妈已经什么都体味不出了。
看着她磨破的膝头,我心疼如绞。妈在这激烈的挣斗中,只能独自承受我无法
代替、分担的,死亡袭击的恐惧和痛苦。
又给妈换了外衣。妈最喜欢的、又合适秋天穿的那套棕色花呢。沿秋香色缎子
小边,盘同样缎子花扣的中式套装,放在没装修好的、新房子的某个纸箱里。究竟
是在哪一个纸箱里?那里紧紧地堆放着几十个纸箱,根本就没有找出的希望。
要命的是新房子的钥匙还在装修公司手里,我上哪去找他们?在早上六七点钟
的时候,通常他们要在九点钟才开始工作。
还是借蒋翠林的光,火葬场答应可以及时火化。他们的车,十点就要来了。
由于是在家里过世,而家里是没有条件久停的。要是自己的家,多停一两天还
可以,可惜是在先生家。妈一辈子都不愿意烦扰他人(包括我),也这样教育我和
孩子,所以我不敢为妈的装殓耽误时间。过了这个时间又不知道要等多久,在这个
活着的人都要因陋就简的环境里,哪儿还有可能讨论为不活着人的方便。
听小阿姨的指导,我给妈穿了前几天新买的纯棉运动衫裤,她说按照农村的说
法,棉制衣物装殓最好。谌容来了以后说不行,让我到房间里去重新给妈找些正式
的衣服换上。后来她对我说,她不过是想用这个办法来分散一些我的悲痛。
我找来找去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衣服,只好拿了我的一件蓝色上有紫红和白色细
条格子的旧棉袄,和妈的一条蓝色毛涤裤子,还有,我在奥地利买的一双棕色半高
跟皮鞋给妈换上。
妈的脚有些肿,穿的又是我一双茶色人造毛的长袜,所以鞋子还显大,我到现
在也觉得不如不换,因为妈后来穿惯了运动衫裤,对她方便而又舒服。
谁让我老是相信装修公司的鬼话,以为不久就能搬进新家,手上只留了几件日
常换洗的衣服,谁又料到手术非常成功的母亲会突然去世,以至她上路的时候,连
一套像样的衣服也没能穿上,更不要说她最喜欢的那套。
好在张家的女人也不认为这有十分的重要。
谌容又提醒我应该给妈带上一件她最心爱的东西。我马上想到是唐棣的什么东
西或是照片。可惜,仍然是一切东西都堆放在没有装修好的新房子里,手头什么也
没有。可是那一瞬间,我不知怎么想起先生家里有一张妈和唐棣的照片,那是一九
九0年我们在RBO家里吃烤肉的时候拍的。这种根本不会沉淀在记忆里的小事,那种
时候居然能够记起,又居然能够找到,不是冥冥中有人助我,其实也就是遂了妈的
心意又是什么?
照片上的人影虽然很小,但我想这就是妈最心爱的东西了。
我把妈的上衣解开,把照片放在贴近她胸口的地方。
后来我又想,是不是我理解错了谌容的意思,她说的心爱之物该不是金银手饰
吧?
小阿姨又把妈的双脚并拢,用一条黑布带把妈的双脚捆上,又让我在妈身上罩
了一张白布单子。幸亏有这来自农村、见过并懂得如何办理丧事的小阿姨。不然我
真不知道这一切该怎么做,并且还会做错很多。妈全身都很干净,她一辈子好强,
走也走得干干净净。
我坐在地上守着妈。我知道再也守不了多少时候了。这样的相守是过一秒少一
秒了。
妈紧紧闭着她的嘴。无论我和小阿姨怎么叫她,她都不应了。
我觉得她不是不能呼或吸,而是憋着一口气在嘴里,不呼也不吸。那紧闭的嘴
里一定含着没有吐出的极深的委曲。
那是什么呢?想了差不多半年才想通,她是把她最大的委曲,生和死的委曲紧
紧地含在嘴里了。
妈永远地闭上了她的嘴。有多少次她想要对我们一诉衷肠,而我又始终没有认
真倾听的耐心,只好带着不愿再烦扰我们的自尊和遗憾走了。我只想到自己无时不
需要妈的呵护、关照、倾听……从来也没想过妈也有需要我呵护、关照、倾听的时
候,如今,我只好翻看她留下的那份如何可以详尽其苦的自述了。
妈走的时候,我本可以在她的身边,可是我陪先生去了。
要是她出事的时候小阿姨或我在身边,也许她还有救;
或至少在她走的时候,我能拉着她的手,让她这辈子哪怕有一次不孤独的记录。
她肯定呼喊过我,我却没有听见,她只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了。就像她在手术
前劝慰我的那样: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是孤独了一辈子吗;
就是她已经迈上那条黄泉之路,只要还没走远,也许我还能把她叫回来。这样
的事情不是没有;
一想到她是这样走的,我就悲从中来。
人人都说我是个孝女,其实我让妈伤了一辈子的心,让妈为我劳累了一辈子,
就在她没有几日可留的情况下,我还逼着她一会起来、一会坐下地锻炼……是我把
妈累死了。这,谁又能看得见呢?
我不需要人们说我什么好,我要的是妈活着,哪怕再活一年,再让我为她做点
什么,可是她不,她就这样的去了。
不论我怎样伤她的心,她就是走,也左思右想,挑了一个不会给我留下更多悔
恨的时辰。
第十二章
她没有在手术台上走,免得我为签字手术而自责;
她没有在我逼她起立坐下的时候走,让我有机会用其实是对她无尽的深爱做一
些弥补;
她拼却一命留给我最后一个满足:“高兴。高兴,我的思想问题解决了一半”,
让我以为我的努力终于成功,她又有了活下去的自信、愿望和勇气,那不也就是给
我以勇气和希望;
她还有机会对我说,她就爱吃我做的莲子、小豆粥,为我日后的回忆留下些许
的安慰:她走的那天还算快活;
让我有机会在她说“虽然我老了,可是还是活着对你们更好”的时候,以明心
迹地说声“那当然”;
她给了我陪她坐一会儿的时间,让我能够对她说:“妈,过去老也没能抽时间
陪您坐一会儿, 现在终于可以陪您坐着聊聊天了” ,而她又给了我最后的谅解,
“我也不会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
留给我一个了结我们这辈子缘份的机会,让我能够对她说一句:“妈,请您原
谅我。”那是她最后对我的疼爱。也是上帝对我的恩惠、对我的了解,他知道我不
过是要妈更好地活下去,只是我的办法过于拙劣,又急于求成。
我亲吻着妈的脸颊,脸颊上有新鲜植物的清新。那面颊上的温暖、弹性仍然是
我自小所熟悉、所亲吻的那样,不论在任何时候,或任何情况下,我都能准确无误
地辨出。可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需要分辨的了。
为什么长大以后我很少再亲吻她?
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也许就是前年或大前年,忘记了是为什么,心情少有的好,
我在妈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至今我还能回忆起妈那样幸福的、半合着眼的样子。
为什么人一长大,就丢掉了很多能让母亲快乐的过去?难道这就是成长、成熟?
现在,不论我再亲吻妈多少,也只是我单方的依恋了,妈是再也不会知道,再
不会感受我的亲吻带给她的快乐了。
很快,就连这一点依恋也无从寄托、无处可寻了。
我又在她身旁躺下,拉起她的右臂,让她的手臂像我小时那样,环绕过我的颈
项,我贴紧她的怀抱,希望她能像我小时那样,再搂抱我一次。可是小阿姨把我拉
了起来,说:“阿姨你不能这样,这样姥姥的胳膊就永远伸不直了。”
我只好起来坐在她的身旁,拉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也只能拉着她的
手、也只能这样看着她了。就是这样,也是看一眼少一眼,拉一会儿少一会儿了。
她那一生都处在亢奋、紧张状态下的,紧凑、深刻、坚硬、光亮、坚挺了一辈
子的皱纹,现在松弛了、疲软了、暗淡了、风息浪止了。
从我记事起,她那即使在高兴时也难以完全解开的双眉,现在是永远地舒展了。
她的眼睛闭上了。
那双眼睛,到现有也显出常人少有的美。先是在大眼角那里往上抛出一个极小
的弧,然后往下滑出一道优美的长长的弧线,再往小眼角走去。最后在小眼角收势
为更小的一个弧。一般人闭上眼睛以后,仅仅是一条弧度很小、差不多就是直线的
弧线。
真正让我感到她生命终止的、她已离我而去永远不会再来的,既不是没有了呼
吸,也不是心脏不再跳动,而是她那双不论何时何地、总在追随着我的、充满慈爱
的目光,已经永远地关闭在她眼睑的后面,再也不会看着我。我一想起她那对瞳仁
已经扩散,再也不会转动的眼睛,我就毛发竦然,心痛欲裂。
我也不相信妈就再也不能看我,就在春天,妈还给我削苹果呢。我相信我能从
无数个削好的苹果中,一眼就能认出她削的苹果,每一处换刀的地方,都有一个她
才能削出的弧度,和她才能削出的长度,拙实敦厚;就在几个月前,妈还给我熬中
药呢……我翻开她的眼睑,想要她再看我一眼。可是小阿姨说,那样妈就永远闭不
上眼睛了。
妈,您真的可以安心的走了吗?其实您是不该瞑目的。
妈的手也渐渐地、越来越黄了。就像一九八七年她得了黄胆性肝炎那么黄。虽
然还像活着的时候那么暖和,可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一直握着的缘故。
妈的脸也越来越黄,嘴唇也渐渐地紫了。看上去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人了。
剩下的事,就是等火葬场来接妈了。十点钟,火葬场的人来了。他们指着妈身
上的被褥问道:“这些铺盖带走吗?”
我这时才明白应该给妈铺上更好的被褥。我怎么什么都不懂!
我抢先回答道:“是的。”
除了白底红条的床单是先生早年活的旧物,其它一应物品全是我们从前购置的,
所以做得这个主。
枕巾是橘黄色提花的,枕头是哪一个我记不起来了。
被里和棉胎倒是新的。但被面是我们从前住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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