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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疼痛中奔跑-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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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关心体贴的好话,也绝不会心平气和地说出,完全像是在吵架。当我日后也不可抑制地用这样歇斯底里的语气对桑大呼小叫,才明白这是桑那个军阀家庭固有的氛围,一个原本雍容沉静的女子掉进了这样以争吵作底色的家里,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也不可避免地被感染,同化。至少在表面上看来是这样。
桑的母亲是一个悲剧人物。
桑的父亲,有时会打电话叫我们一起吃顿饭,频率基本是一年一次。
第一次见到桑的父亲,是认识他半年之后。我们在他家门口的斜坡上邂逅,他穿了一套笔挺的黑色西服,打着红色的领带,身材挺拔。他与桑匆匆寒暄几句,便飘然离去。我随口问道:“是谁呀?”桑答道:“我老爸。”
什么?我震惊无比。这个年轻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男人居然是桑的老爸。他看起来最多只比桑大个七八岁,长得又如此俊美,完全像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如此淡漠,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女朋友,居然不闻不问,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而桑,也没有为我们做任何介绍,比之一个邻居朋友尚且不如。
《在疼痛中奔跑》六:芊芊(11)
当时我刚刚丧父,对所有年纪比我大又父亲健在的人都隐隐有些羡慕和嫉妒,总以为有父亲的人就是最幸福的。可是,桑的父亲不但健在,还年轻漂亮,只是父子共处一个城市,竟一年难得见上一面。
好不容易见面了,也毫无亲情温馨可言。他唯一关心的是儿子的官位,所以,一见面,便只会殷切又愚蠢地问:“桑,你什么时候可以当上台长?”桑便不耐地别过脸,嗤之以鼻。
对于我,他儿子的女朋友,他更是从来没有关心过。有一次见面,他突然如梦初醒,“慈爱地”问道:“你,还在公共汽车公司卖票吗?”当时我已经是凤凰城颇有名气的主持人,走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人都能认出我是谁,他,竟然还认为我在卖票。我瞠目结舌,啼笑皆非。
我感慨造化如此弄人。我的父亲兼具所有好父亲的一切优点,我们全家人敬他爱他。当他病时,我千百次跪倒在地,祈求上苍折我30年阳寿,以换取父亲10年的平安。我们全家人更是用尽所有的力量和手段,却仍然不能挽留他离去的步伐。
父亲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但他却永远鲜活地存在于我的心里,分分秒秒,从未稍离。而桑的父亲,就在这座城市,却彼此不愿相见。即便见了,桑也是满脸不屑与无奈。我和桑,真不知谁更为不幸。
桑厌恶他的父亲,认为家庭的悲剧都是他一手酿就。可是,在很多方面,他又不可抑制地复制了父亲大男子主义的性格,比如说气量狭小,独占心强,把女人视为自己的私有物品,以及性格暴躁等。
桑对我的管束之严,是密不透风的。苍蝇恐怕都难找个缝飞进来。自从接受了他,我便被斩断了与外部世界的一切联系,整个世界只有他。最大的宽限,是偶尔抽空到裴裴那里小坐片刻。
裴裴——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我们童年相识,并共同走过生命中最美好灿烂的季节。我们见证并参与对方成长的每一个历程,以至于话题从哪一个环节进入,都能心领神会。单独面对世界的时候,年轻的我们是没有“历史”可言的,就算有,也是模糊暧昧,语焉不详的。而看到对方,往事便清晰起来,一幕一幕,历历在目,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从童年到少年到青春岁月,我们可清数过去,感慨人生,或者,只是轻轻地一声叹息,也能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总憧憬,和裴裴对酒当歌,煮酒论英雄。虽然严谨自律的裴裴,绝不会如我这般随性不羁,像个豪迈狂放的江湖女侠。她至多轻轻抿一小口,浅浅一笑,永远是洁身自好的淑女形象。可是,我却仍会憧憬这一幅画面,当窗剪烛,把酒问青天,似乎这更可以形象地诠释,什么叫“知己”。
这个称谓,经过了我们年轻生命2/3时光的检验,如大浪过后,淘出的真金。虽然并不如钻石般闪亮,却在岁月的尘沙里默默散发纯美的光芒。
我依赖和信任裴裴,就像依赖和信任另一个自己。每当自己有了什么变化,必得裴裴首肯,方显得有意义。就连和桑的恋爱,恐怕也因了她那句“尝一尝恋爱的滋味吧”。
和裴裴待在一起,时间总没个够,总觉得还有很多很多的知心话没有来得及说,便被桑追命一样的口哨声喊走(当时尚无手机呼机,他总是站在屋外吹口哨)。在桑的强力控制下,我与裴裴的交往疏淡了许多。但我仍在时时寻找着与裴裴见面的机会。
终于这一天,好不容易摆脱了桑的“监控”,我像往常一样,踱步到裴裴家,只见屋里黑压压地一大群人,有裴裴的亲戚、老师和同学,裴裴母亲惊惶地告诉我:“裴裴失踪了。”
《在疼痛中奔跑》第二部分
《在疼痛中奔跑》七:裴裴(1)
日子陷入了一连串的空洞和虚无中。
我浑浑噩噩地行走于苍茫的天地间,像一具没有灵魂没有生气的行尸走肉,不知走向哪里,亦不知何处是归岸。
我整日地逃学,跑到屋后的大山上,在石头上呆坐,或是在小道上无谓地奔跑。风在耳边呼啸,凄厉而清冷,深秋的大山,已失却夏日时的温情。这是我一个人的大山,在这里,我是唯一的君王。
有时厌倦了在山里的游荡,我会去学校转一趟。班主任看到我,总是关切地问道:“裴裴,你又生病了?要注意身体呀。已经到了高考冲刺的最后阶段了,成败就在此一搏呀。”
我默然一笑,不置一词。我日益羸弱单薄的身躯和瘦削苍白的面孔让这个好心的老头总以为我在生病。对于我的无故缺课,他不但没有责难,反而报以同情。世事便是如此滑稽可笑。
我明白,上学对于我已没有任何意义。
曾经,我是这个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上海的教学质量本就远远胜过偏远落后的山区。
小姐身子丫环命。上帝给了我敏捷聪颖的大脑和细腻丰富的内心,却没有把我放到相应的外部环境。无论在上海还是在凤凰城,我都处在城市的边缘地带,看着身边的亲人和邻居在社会的底层苦苦挣扎。我是那么厌恶这腐朽的木板房,恶臭不堪的公共厕所,粗鲁野蛮的男人和庸俗琐碎的女人。这一切,组成社会最阴暗的角落里一幅丑陋肮脏的众生相。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不被上帝喜悦的孩子,他们被扔在这里,绝望地自生自灭。
我明白,只有读书是拯救自己唯的一出路。我期望着高中毕业,赶快考上大学,永远摆脱社会底层令人窒息的生活。我希望上美院,绘画这一束温暖而高贵的光,神奇地照亮我漆黑阴冷的心扉。整日徜徉在艺术的殿堂里,和天地日月交融,和自己的心灵对话,是多么的惬意美妙。我会忘了来路的苦楚,忘了亲情的冷漠和褊狭,忘了世间对我所有的亏欠。或许,我会恢复本真的纯净热情,做回一个温暖正常的人。
可是,母亲却明确地告诉我,我不可能有机会上大学。他们希望的是我赶快毕业找一份工作贴补家用。尽管裴望顽劣不堪,整日打架生事,成绩糟得一塌糊涂,可他们仍指望他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多么讽刺!
未来是什么?找一份低级的简单劳动的工作,勉强混一份温饱,嫁一个低层的靠体力为生的男人,整日鸡零狗碎,沦为斤斤计较愚蠢恶俗的妇人,恰如今日的母亲,或许更糟,因为我还不如她漂亮。
十八九岁的少女,没有能力安排和决定自己的命运,如果生活要让她毁灭,她不能翻身。
家里依然冷酷得犹如冰窖。父亲由于日以继夜地加班,愈加愁苦和艰难。母亲仍坚持着她小市民的“体面”,日子捉襟见肘仍不忘给自己扯上一匹织锦缎做身旗袍,虽然这鲜亮的服饰在污秽不堪的大杂院里显得如此的突兀与不和谐,她仍能从男人的垂涎和女人的艳羡中获得虚荣和满足。裴望与我势同水火,他从我面前昂扬而过,满是成功者的洋洋自得。
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世界已全线崩溃。在那个冰冷的黄昏,我的梦想与希望和那些画一样被焚烧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连同我可怜的自信和自尊。
叶松没再来找过我。我承认,对这个拥有艺术家气质的男人有过一丝缥缈的情愫。他的关怀和细心曾给过我安慰,他的首肯和鼓励曾让我对自己充满信心。我并没有奢望和他有一个怎样的结果,我无意介入他的家庭。然而,我记得那个小阁楼,他凝视着我,柔声说:“你是我见到的最有天分的学生,虽然你的外表如此冷静,但你有一双艺术家的眼睛,燃烧着对生命的渴望和激情。”我记得他陪我到山上,给我拍照:昏黄的天空,苍茫的松树,孤独的少女。山风撩动我纷飞的长发,苍白的脸上一片平静。
寂寞被解读也就获取了安慰。
可这一切都已不存在。他不能做我的神,因为他只是软弱无力的艺术家,只能活在虚幻的世界里,面对残酷纷繁的现实,他比我更加束手无策。
生命渐渐进入一种虚无,不再有欲望,也不再有任何痛苦。如果我还试图和裴望在母亲面前争宠;如果我还奢望父亲的理解和关怀,就像那年在奔驰的列车上渴望父亲宽大的手掌温柔地落在我的脸庞和肩上;如果我还热爱绘画,为一个形态临摹不准而焦灼痛楚;如果我还像别的同学一样,为了考试而紧张忙碌,烦躁不安;甚至,如果我希望叶松爱我,逼他去离婚,和他的妻子大吵大闹,那么,每一处细微的欲望都会让我喜悦或失落,哪怕痛彻心扉也好。偏偏,我对一切都没有了任何兴趣,任何感觉。犹如蛰伏到了海底最深处,水面的喧嚣繁华均与己无关。
19岁的女孩,已经对世界消沉麻木,心如止水。
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我无意遁入空门,我不信泥塑的菩萨可以救我于大苦大难。凡尘的种种孽缘,岂是一座寺庙可以斩断包容。
只有去到山里才能获取短暂的宁静。
这山林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根草,每一滴露珠都有生命,它们和我的呼吸相融,和我的灵魂沟通。
越来越多地流连在山上,渐渐地,我听到一种宏大的声音从天宇里传来,他呼唤我:“孩子,红尘太苦,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在疼痛中奔跑》七:裴裴(2)
这是上帝的声音。
我不知他要我去向哪里,可是,他声音的慈爱悲悯让我的灵魂得到抚慰。我想,这声音所来自的地方一定有光明、温暖和爱。
这种神秘的力量主宰着我,让我义无反顾地朝它走去,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笼罩了我,我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暖和安宁。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自由自在地朝云端最深处飘去……
《在疼痛中奔跑》八:芊芊(1)
裴裴像一滴水,突然从人间蒸发消失,事前并没有任何征兆。
裴裴一家的反应都麻木而茫然。她父亲呆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她母亲只顾像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反复抱怨,看上去十分愚蠢。她的弟弟,我不记得看到过他。
没有任何人掉一滴眼泪。
我以为我失去了裴裴,唯一的最好的诤友,这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倾盆大雨,我走在雨里,绝望而无助地哭泣。
没想到正是这场大雨拯救了裴裴。
第二天,裴裴被山上看林的老头背回了家。
据看林的王老头说,他一早去山上巡视,看见一个黑影从山坡上滚下,直滚到他的脚边。他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好像是半山腰大杂院里老裴家的女儿,因为她常来山里,所以认得。王老头见她面孔苍白,双目紧闭,吓了一跳,探探鼻底,尚有呼吸。他连忙唤来同伴,一起将裴裴背回了家。
我发疯一样跑到了裴裴家。裴裴正躺在床上昏睡。直到半夜方悠悠地睁开了眼。可她双目空洞而迷惘,对什么都视而不见,连我似乎都不记得了。过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从现场遗留的物品判断,裴裴喝了一瓶红酒,吞吃了整整两瓶安定。按照药品的毒性,足以让一个成人丢掉性命,可裴裴并没有死。两种可能,一是药品不是一次性买来,其中有部分假药;二是酒精的刺激让裴裴有过呕吐,大部分药品被排除体外,而倾盆的大雨浇醒了她,让她没有就此长睡不醒。
不管如何,上天不要收走裴裴,她活过来了。
第三天,裴裴清醒了过来。她的身体虚弱得甚至不能动弹,但思维已经正常。只是原本就瘦削的脸只剩下窄窄的一小条,不及一个巴掌大。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像枯萎的花瓣,仅剩两只眼睛,目光涣散,大得可怕。
她告诉我,那天上午,她跑了N多家药店,收齐了足够的药品,又买了一瓶红酒。她曾经品尝过这种东西,那“飘飘然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感觉让她迷恋。还有就是一瓶酒精,一盒火柴。她把所有的日记和重要的书信放进了书包里,来到山上。
她的计划是,在山上焚烧掉所有代表她精神的文字,然后就着红酒吞下安定片,在那种幸福的迷醉里将酒精浇遍自己的全身,最后划着火柴点燃自己,让身子化作一缕轻烟飘向美丽的天国……
我听得身体一阵阵收紧发冷,看似诗意的描述掩藏了多么残酷可怕的现实。
自焚!
就算侥幸留得性命,这辈子也彻底毁了,像《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生不如死。
“为什么,就算你不想再活,为什么对自己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
“我不想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痕迹,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人死身留着,多么悲哀。我想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离开,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去了哪里,多美、多好。”她低声而清晰地答道,唇边竟绽开了一个近乎甜美的笑容,在这初冬的夜晚,如此诡异而严酷的美丽。
望着裴裴貌似柔弱的面孔,我看到了她骨子里的强韧和冷酷。她不但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抛弃自己的生命,还要采取这样残忍的手段,实在太惨烈了。毕竟自己也是上帝创造的一个生命,她怎么下得了手,怎么忍心?
裴裴,我自认为亲密无间情同手足的好姐妹,我以为我们之间无话不说,无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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