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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匆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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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随警察来到长长的值班亭里。一个警察立即给我一杯温茶,待我恢复神志后,开始打听我的来来去去。我一一告诉他们。几个警察交换了意见,决定由一个警察帮我背米,送我回家。
我们到了池乾弄和横街巷的交叉路口,下来是一段斜坡。警察问我到了没有。我指着最近的一盏路灯,说:
“电线杆边的那一道门,就是我的家。”
到了家门口,警察把米袋搁在水泥台阶上,开始敲门。没有回应。又敲了两遍,楼上才传来舅父的声音:
“谁呀?”
警察示意我回答。
“是我呀!”
舅父说:“是振铎,振铎回来了。”
舅母的声音:“这么晚才回来?去了整整一天了。”
舅父下楼了,木屐的声音从楼上一直敲到楼下,穿过小弄,经过正厅,来到大门边。舅父拉开门闩,打开大门,还留住半截的矮门,看见警察,心里起疑:
“同志——,怎么回事?”
“噢,是这样,”警察说,“你外甥扛着米袋乘车到大桥头,从车上摔下来了。我们看他的脸色不太好,又要扛这么重的米,怕他路上再出什么事,就把他送回来了。”
“那,谢谢啦!谢谢警察同志。”
“不用谢了。只是这么远的路,这么重的活,本该大人做的事,怎么让这么小的孩子去做呢?”
“我们大人都没空,没办法。”舅父陪着小心。
“那好,我走啦!以后要注意,别让小孩子出远门。”
“是,是。我们一定,一定注意。”
“再见!”警察告别。
“再见。”舅父如骨鲠喉,向警察招招手。
说了这么多的话,舅父始终没有打开矮门,我和警察一直站在门外。警察走了之后,舅父才打开半截门,提起米袋,径直上楼去了。我跟着进家,拉好矮门,掩上大门,拴好门闩。我回到楼下灶间的卧床边,肚子不知道是第几次发出警告了。
舅父回到楼上,将大米“哗”的一声倒进米缸去,好象忽然想起似的:
“还没吃晚饭吧!缽子里还有冷稀饭,将就着吃吧!”
我点燃煤油灯,打出缽子里的冷稀饭,调些酱油,囫囵几口吞了。打了一盆冷水,洗了赤裸的脚,上床睡了。因为过于疲劳,很快就睡着了。
那时候没钱买鞋,我白天都是打赤脚。到了临睡前才洗脚,穿上舅父自己用木板砍制出来的木屐,上床睡觉。这习惯一直保持到上初中,学校发给我一双力士鞋为止。
第二天清晨即起,仍旧纺纱。
3
在街坊邻里的舆论压力下,舅父领我去附近的三山小学。见了校长许瑞英。许校长带我到老师办公室,找三年级老师要了语、算两份半期考的试券,让我进行摸底测试。等我做完,立即评分。校长当即决定收下我。因为已经过半学期,校长不收我的学杂费。到了四年级,舅父仍不替我交学杂费,连课本、簿籍也由校长掏腰包。
为了不耽误做工,舅母每天凌晨三点半,披衣来到我的床边,揪住我的耳朵,使劲拽醒我,叫我起来纺纱。我要花四个小时,纺完一板纬纱只,大约50粒,才能吃早饭去上学。中午、下午放学后,除了快快地吃饭之外,都是纺纱。晚上至少九点半,最迟十点多,才能上床。第二天又是三点半起床。
我既没有时间温习功课,也没有时间做作业。不多的作业,就在课间的点滴时间做。我的功课,全靠上课认真听讲。上课的时候,我几乎是瞪着眼睛望着老师,恐怕漏掉一点一滴。所以,在全班近50名同学中,不管是半期考试、期末考试,我的成绩,都在第二到第六名之间。
有一天凌晨,舅母自己睡过了头。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四点半了。她立即披一件上衣,下身只穿裤衩,露出皙白的双腿,跂了皮拖鞋,急急忙忙来到我床边,特别使劲地揪我的耳朵。我被痛醒了。虽然今天多睡了一个小时,但对平时缺眠多多的我来说,这一小时仍然于事无补。所以,耳朵被揪得特疼,仍然似醒非醒,睡眼朦胧。我连连打了几个阿欠,穿衣下床,拖上木屐,巴哒巴哒地下楼。
木屐的巴哒声把舅母吵烦了。她在床上大声阿斥我:
“把木屐脱了!白天还想穿呀?”
我把木屐脱了,放在楼梯的起步处,赤足去纺纱。
这一天紧追慢赶,到完成定额,已经八点以过。舅母起来了,吃过了早饭。来到我身边。说:“别吃早饭了。快上学去吧!”
我立即背起书包(那是“奶奶”用舅父提供的薄毛毯布,在手摇缝纫机上扎出来的),急急忙忙上学。
一到教室,我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又饥又饿,乏力虚脱罢了。老师讲的课,我都听着。想坐起来,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听老师对我的同桌说:
“你推推胡振铎同学,叫他别睡了。注意听课。”
同桌推了我几次,我实在打不起精神,试着直起腰,又趴下了。老师不再催我的同桌,说:“算了吧!下课后,你想办法把他弄到我的办公室来。”
下课后,同学们都出去了。同桌费劲地弄醒我,我跟他一起到办公室去。
寄人篱下的日子里,我很少说话。心里有事时,更是惜字如金,轻易不开口。老师想了解我的情况,只能由她“出题”,我来“选择”。
老师问我“是不是舅母打你了”,“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是不是今天起得太早了”……最后问到“是不是没吃早饭”?我终于点了点头。这许多问题都很实际,但我只能在多项中,择优选一。
老师听说我没吃早饭,立即掏出一千元人民币,交给我的同桌:
“去,快去巷子口,买两个大包子回来。要热的。”
同桌接了钱,飞快跑出去。老师推过一张椅子,让我坐下。说:
“歇歇吧!待回儿吃了包子,还要上课呢!”
我刚坐下不久,同桌已经气喘嘘嘘地跑回来了。他将热馒头交给我,找回来的五百元还给老师。老师说:
“不是让你买包子的吗,怎么买了馒头?”
“我——”同桌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脖子。
我接了馒头,眼泪和着鼻水流到嘴角。老师抽出一条干净的手绢给我,让我擦了再吃。她斟了一杯开水,用两个杯子倒来倒去,等水半凉了,再递给我。我慢慢就着开水,咽着馒头,还没吃完,上课铃就响了。老师安慰我:
“不用着急,慢慢吃。我去告诉你们的算术老师。你吃完了再去上课。”老师夹着讲义,到其他班上课去了。
一天中午,老师安排我们四个同学,值日做卫生。卫生做完到家,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当我的一条腿刚刚跨进高高的木门槛,舅母急匆匆地从伙房赶出来,当胸给我一掌。我跌出门外,后脑勺狠狠地磕在水泥台阶上,肿起一个鸡蛋大的包。我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玉英姆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离开织布机,出门扶我。她用掌心揉搓我的后脑勺,嘴里嘀咕着:
“孩子嘛!总会贪玩的。也不要下手这么狠哪!”
舅母仍然余怒未息,大声嚷嚷:
“你这个懒虫,吃大猪料、叫猪仔声的死孩子。你想偷懒不干活。全街的学生都回家了,只有你到十二点才回来。说,这半个小时都上哪儿撒野去了?不许吃午饭,快给我干活。”
玉英姆扶着我,又揉搓我的痛处,看看出血了,到公婆龛的香炉里取了一些炉灰敷上,纵然止住了血,但是疼痛依然没有停止。玉英姆从我肩上取下书包,把我带进伙房,在饭甑里打了一碗饭,打开饭桌上的菜罩,让我坐下,拍拍我的肩膀,说:“快吃吧,吃完了就去干活,以后别再贪玩了。”连玉英姆都认为我是贪玩了,这冤案就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我刚刚在饭桌前坐下,饭碗还没端起来,舅母又一个箭步地冲进来。她抢过饭碗就往饭甑里倒,推进筷子和菜,盖上菜罩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说:
“别吃了,快干活!想偷懒就别想吃饭。下午也不用去上学了!”
这时候我头晕晕地真想睡觉。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已经到了夜晚,满天星星就在眼前闪烁。我实在支持不住了,一支胳膊横在饭桌上,头就昏昏沉沉地伏了下来。舅母依然不依不饶,把我拉起来。玉英姆进来扶我,劝慰我:
“好啦,好啦,外甥,你先去纺纱吧!”她又躬身弯腰,附在我的耳边,低声说,“等你妗子上楼午休睡着了,咱们再去吃饭,好吗?”
玉英姆急巴巴地盼着舅母早一点上楼。到了下午一点多钟,舅母终于午休去了。玉英姆拉着我,轻手轻脚地来到伙房(因为舅母的房间就在头顶上),她打了一碗饭,让我吃了去上学。
期中考试后的几天,我拿着成绩单回来,按舅母的吩咐,将成绩单交给她。舅母不识字,拿着我的成绩单,问女工玉英姆。玉英姆看了看:语文95分、算术98分,常识的分数栏里斜划了一根红线,再看看名次栏里,写着“不列名”。她感到奇怪,口里自言自语:“不列名,不列名……”
“不列名是什么意思?”舅母问。
“我也不清楚。”玉英姆识字有限,道不出个所以然来。舅母看看问不出什么,就拿起成绩单,去问邻居叔叔。这一天舅父不在家,否则也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周折。
邻居叔叔看着成绩单,犹豫了半天,嘴里琢磨着:“不列名,不列名,不列名其实就是没有名嘛!”
舅母总算找到了突破口,找到了出气的理由。她一只手揪住我的右耳,将我一路拖到横街巷的依栋堂舅父家那里。我只能伸长脖子,顺着她的手势,一路跟出去。舅母一路拽着我,一路吆喝:
“你们看看,大家看看哪!都说我们做娘舅、阿妗的狠心,不让外甥上学读书。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舅母另一只手扬着我的成绩单,“我们送他去上学,考了个‘没有名’出来啦!大家看看,大家看看哪!”
近邻的婶子、大妈在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表达她们的困惑:
“不会吧?这孩子每次考试的名次都在前面的呀!”
“谁说不是呢,第7名都没考过。”
“不是有一科没考吗?”不知是谁插了一句。
“对呀,让我们看看成绩单。”一个年轻的、怀抱孩子的大嫂靠近舅母,从舅母手里抓过成绩单,好像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似的,说:
“大家看,大家看看,这不是缺着一科常识没考吗?”
“是呀,缺了一科怎么平均呀,这平均分一栏里面不是空着吗!”有人借机附和。
这时舅母拉着我,刚从堂舅父家返回。近邻们发出的疑问,舅母有点骑虎难下。她急忙放开揪我耳朵的手,问我:
“常识科你怎么没去考啊?”
“不是你说工夫紧,没让我上学吗?”
“哪一天?”
“就是你让我在家纺纱的那一天,正好考常识呀。”
“你为什么不早说?”
“表妹不是跟你说过了,那一天是考试。”
“咳,你这个死孩子。你让我怎么丢得起这个脸面噢!”舅母一半埋怨、一半自责地说。
4
一台织布机,年景又不好,生活难以维持下去。夫妻俩经常为一点小事争争吵吵。舅母的心情越来越不好了,时常听到她大声地埋怨舅父:
“我19岁出嫁到你吴家,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真冤哪!当初我父亲怎么会看上你这个穷小子噢!”
每当这个时候,舅父就到楼上他们的房间里,哎声叹气,连连自责:
“是我没用,是我饭桶,都是我不好,”说到伤感处,他就举起已经开裂、用来绞纱的毛竹管子,对着自己的脑袋,啪啪地敲打。竹管发出沙哑的响声,楼下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大概是舅母不忍心舅父就这样被破竹管敲死,吵闹声渐渐止息了。我在楼下纺纱,吱呀呀的纺车木轴磨擦的声音,成了他们夫妻感情插曲伴奏的和声。
舅父跟舅母的娘家借了一些本钱,到温州去做生意。据说那里的皮蛋很便宜,一角钱可以收购四五个。运到福州来,一个可以卖到八分钱。除去盘缠、运费,还有二三成的赚头。舅父去了一个多月,来信说是就要回家来了。大家都很高兴。想必吴老板赚了大钱,苦景不再了。
在舅父还未到家之前,家里来了一位年轻姑娘,问清了谁是老板娘之后,见到舅母的面就喊“大姐”。舅母被她叫得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回事。舅母听不懂温州腔的普通话,只好请玉英姆做翻译。玉英姆虽然也不太懂,两代人指手画脚的沟通了半天,总算有了一些眉目。情况大体是这样的:
这姑娘今年十六岁,没有父母。舅父在温州旅社结识的。舅父在外面做生意,西装革履,虽然快要四十岁了,依然风度翩翩。姑娘在帮忙生意中已然委身于他,做成了露水夫妻。舅父年轻时也做过中亭街吴氏棉麻行的公子。现在只不过是时运不济,要不然娶她三妻四妾也不为过。如今这女子虽不是十分姿色,却比发妻滋润得多,毕竟她只有他们一半的年龄呀!
小姑娘自己愿意做小,舅父就把她带回福州来了。舅父自己先躲在旅社里,让大胆的小妾先回家作个“火力侦察”。要是舅母不怎么反对,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凯旋回府了。
看着、听着玉英姆和姑娘谈了好一阵子,终于不谈了。舅母急忙过来问:
“玉英姐,到底怎么回事?”
“噢,是老板认识的一位朋友,做生意的。”玉英姆含糊其词地答道。
“不会是死老头子娶来的小老婆吧?”
舅母的猜测自然没有错。这是已婚女人聪慧的本性。但她毕竟听不懂普通话,心里又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过,给这娘们儿一个下马威,还是必要的。她抢过姑娘手里的小藤箱,摔出大门外,对着门外围观的人群,大声说:
“别做梦了!该上哪儿上哪儿去吧!我们吴家不会收留你的。快去告诉我家那个死鬼,叫他快快回来。老娘要找他算帐,晚了,就别想进门!”
玉英姆望望门外围观的人群,推出矮门,对大家说:
“快去,快去,有什么好看的?”她伸手带进矮门。还有好事的人,从当中那扇雕花栅栏的空隙往里窥视。想看看、听听事情发展的经过和结局。
玉英姆拉着姑娘细嫩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姑娘,你年纪轻轻,还是另寻婆家吧!吴老板拉家带口的,已经是一大家子了。再说家境也不好,你留在这里也不会有好处的。还是走吧!”
姑娘点点头,玉英姆拉开门,拾起撒在地上的三两件衣物,交给她。姑娘也没要回小藤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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