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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匆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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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堰城县回营地,妈妈把我叫到跟前,要我给外婆写一封信。她说:
“爸爸、妈妈给外婆写了信。你都上二年级了,想不想跟外婆说几句话?”
“想。”
“那好。你也给外婆写几句吧!妈妈把你的信一起装进信封,寄到福州去。”
“妈,外婆看到我写的信,一定会很高兴吧?”
“那是当然了。”妈妈站起身来,把椅子让给我,说,“好了,不打扰你了,快写信吧!写完让妈妈看看,给你改一改。”
妈妈拿出她的针线笸箩,坐到床沿去,开始给我纳鞋底、做布鞋。妈妈真是想家了,她哼起家乡的闽剧小调,脸上像是绽开的桃花,好看极了。难怪爸爸那么疼她,从来没见过他们俩红过脸、吵过架。
我坐在桌子前,开始写信:
亲爱的外婆:
您好吗?
我叫振铎,小名亮亮,是您的外孙。我已经上二年级了。听爸爸、妈妈说,我们部队很快就要去福州了。到了福州,我们一定去看您。您要多多保重身体,等我们回来。
祝您
健康长寿!
您的外孙 尹振铎敬上
中华民国三十七年五月 日
信中有几个字我不会写,如外孙的“孫”字,长寿的“壽”字,以前都是繁体的,笔划很多,问了妈妈后,才写上的。
4
不久,部队一路南下。我的小学二年级下学期,是在福建的浦城县国立小学上的,但没等期末考试,就又搬家了。
那一年快过年的时候,有个阿姨给我们家送来一竹篮子的礼品。妈妈把它挂在楼板横梁的钉子上。我望着摇晃未定的竹篮子,猜测里面装着什么好吃的东西,就问妈妈:
“妈妈,竹篮子里的东西好吃吗?”
妈妈并不作声,急忙进入卧室,抽出一张草纸,折成对半,对着我的嘴,使劲一擦,说:
“小孩子不要多嘴!”
我不敢再问了。后来我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我和小妹的“定亲”礼品,就是花布、红布、剪刀、尺子之类,也有一些即食的糕点,后来自然是给我吃了,但当时不但不能吃,还不能说。
过了几天,那位阿姨就领来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说是怕我寂寞,给我作妹妹的。
三年级上学期,我们全家到了福州。
还在浦城的时候,我们换了两个住处,后来的住处,是一家二层的木板房。我们住在楼上。由于所处的地势高,我们打开房间的边窗,极目远望,可以看见远处山上的点点火光,到了夜色深沉的时候,火光更加明亮。我问妈妈,那是什么火。妈妈告诉我,那是烧炭师傅在山上,点燃炭窑里的木柴,木柴燃烧发出的光。光在黑暗中特别明亮,其实白天也亮着,只是被强烈的阳光压住了。
妈妈打开边窗,注目远望,也许正向着福州的方向。她正在想外婆吧?我让妈妈抱起我,探头窗外,许多房子的屋顶都在我们的脚下。我问妈妈:
“烧炭师傅一定很辛苦吧?”
“你说呢?”
“我想他们一定很辛苦。他们要先砍伐,将大树锯成一段一段的,然后将它们破开,再竖立在窑洞里,封上口,点燃火,好几天后,火熄灭了,要从窑顶注水降温,再然后,打开窑门,取出木炭,将它们装篓运往商店,最后卖给我们。我们只要花点钱就买到了,多方便啊!”
“儿啊,你长进了。师傅烧炭的整个过程,你都记下了。”
我们的队伍一路经过建阳、建瓯、南平……,也许是从福鼎或宁德,经水路到达福州的。大约是在1949年四、五月份,我们的船队从福州的下杭路小桥码头登岸,一路径直到水部琼东路(就是出温泉的地方),早有打前站的为部队预备了住处。
爸爸将我们带到琼东路一家酱鲯店的斜对面,向一家富裕户租了一间房。这间房是从大门进去、屏风右边的厢房,大约有二十平方米,作为卧室十分宽敞。房里打一张床,墙角摆上桌子和皮箱,空处放一张小圆桌,一家四口人,就在这里用膳。妈妈在屏风拐弯处,安放一张小桌子,放上煤油炉,算是我们的厨房。
我们一家人安顿好以后,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去看望外婆。
外婆住在我堂姑(人称八姑)的家里。外婆虽然生了二男一女,一个去南洋,一个送人,一个远嫁浙江。我们几经周折,才回到福州,也未能尽一点孝心,所以,只有堂姑(就是外婆的侄女儿),才能收留她。
我们看到外婆的时候,她已经卧病在床,上气不接下气了。她那张瘦得变了形的脸,让你看了不敢接近。爸爸将我拉到外婆的床边,妈妈抱着妹妹,对外婆说:
“妈,这就是你的外孙和外孙女。”接着推推我,“亮亮,叫外婆。”
我一边扯着妈妈的衣襟,尽可能地远离外婆,怯生生地叫了声:“外婆。”
在我的想象中,外婆的相貌,一定不是这样的。望着她那张瘦骨嶙峋的脸,我实在不敢靠近她。妈妈一次一次地推我,让外婆勉强伸出来的枯干的小手,拉着我的手。外婆吃力地嗫嚅着,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
“亮,亮,你回,来啦!我看到,你的,信啦!你真,乖……”她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爸爸、妈妈和众人都不让她再说话。她收回了手,爸爸将被角给她掖上。妈妈摇了摇怀抱里的妹妹,让她叫外婆,妹妹竟哇哇地哭了起来。
我们在八姑家吃的午饭。八姑给了我们一副小巧玲珑的象牙筷子,说是外婆送给我们的,是南洋大舅父寄回来的。
妈妈又领我去南台,看望二舅父、二舅妈。二舅妈一生生育了四男一女,夭折两个,只剩下二男一女。妈妈不知怎么说她,她耿耿于怀,说:
“都说我生孩子象拉屎一样容易。她倒好,一辈子只生一个,比我强到哪里去?”
从二舅妈家回来没几天,我们就去给外婆奔丧。在料理丧事的日子里,与二舅父、二舅妈再次见面。
一个晴朗的日子,爸爸领我们去南门兜,看望干爹、干妈。那一天阳光明媚,大人们的心情都很好。从南门兜西北角的一条巷子进去不远,就是干爹、干妈的新家。他们在苦竹打造的桌椅板凳上喝酒。在炎热的夏天,冰冰凉凉的苦竹椅子,坐上去十分清爽。后来我们再没有机会去看望他们。到福州后就仅此一次。
接下来的日子里;爸爸都很晚回家。似乎公务很忙。有一天,爸爸破例在上午九点多回来。他关上房间所有的房门,撬开木地板,取出一只油布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些长枪子弹。他坐在矮凳上,以高方凳作工作台,将长枪子弹改成短枪子弹。他将改过的子弹装进手枪里,抠动子弹圈,转了几转,还算满意,把枪插入腰间的枪套。妈妈坐在一旁,脸色阴沉着。她似乎已经从爸爸过分严肃和紧张的表情中,觉察出不详之兆来了。爸爸出去了,没有回来吃午饭。那一夜他很晚回来。他回来时我早已睡着了,妹妹就更不用说了。我半夜醒来,爸爸和妈妈正在悄悄地说话,想必他们已经说了很久很久。妈妈发现我醒了,停止了说话,让我起来小便。我小便完了上床,假装睡着了。他们又开始说话。天蒙蒙亮时,爸爸就出去了,从此没有再回来。
这一段时间我没上学。
5
1949年8月17日,福州解放了。不久,妈妈收到爸爸从厦门寄来的信,又过了不久,厦门也解放了,我们再没有收到爸爸的来信,也没有丝毫关于他的消息。爸爸和妈妈夫妻几年,恩恩爱爱,没有拌过一回嘴,没有红过一次脸。有我一个半大不小的儿子在身边,他们之间有什么心事,总是眉目传情,或者深夜低语,或者借外出的机会交谈。
那一天,妈妈独自坐在床沿,久久地发着呆,明眸晦涩,失神地望着我,又望望妹妹,到了很晚很晚,还没有睡意。她安顿我们兄妹俩睡了,才侧身躺下。第二天早饭后,她在泥炉里放好引火的破布和木炭,炉面上架好小铝锅,锅里放了洗好的米和水,然后交代我:
“亮亮,妈妈要去八姑家,不方便带你们两个。妈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中午的米水和木炭,你看到后院姆姆开始烧饭了,就用火柴点燃破布,用扇子轻轻煽着炭火,水开了,就用勺子搅一搅,不要让米粒沉底,也不要让米汤溢出来,看看饭熟了,招呼妹妹一起吃。吃完午饭就睡觉,一定要把妹妹照顾好,明白了吗?”
“明白了。”
其实,我早就会煮饭了。那一年,我才六岁,就是在浦城,妹妹还没到我们家。爸爸、妈妈外出应酬,也是这样在小炉子里,安放破布、木炭、米、水,然后点火、煽风,煮饭。所以,对我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因为我已经八岁了。
妈妈天天早出晚归,说是去布厂织布挣钱,养活我们。
妈妈每天很晚回来,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艰难地上床,好不容易将两条腿伸直,牙根咬紧,低声叹息。妹妹很快睡着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减轻妈妈的痛苦,在疑惑中,也慢慢地睡着了。
有多少艰难,她总是自己扛着,也不跟我说。或许她看我年纪小,跟我说了也白说。有好几回,妈妈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欲言又止,只是紧紧搂着我,拍拍我的后背,让我睡去。我真浑哪!妈妈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我却能睡得着。我真后悔,为什么不能快快长大,为妈妈分担一些痛苦和忧愁呢?
妈妈得的是脚气病,就是水肿病的一种。因为缺乏营养,使水气聚集在小腿肚上下,不能消去。可想而知,母亲拖着这样一双病腿,每天还要成千上万次地踩踏织布机的踏板。下工后,又要急急忙忙地赶回家,给我们烧饭、洗衣……。除了母亲,谁能有这么坚强的毅力?
母亲很少买菜,将仅有的一点好菜留给我们下饭,自己吃饭从来不就菜。她让我从西厢门外,顺着三十几级台阶下去,到那广阔的菜地里,去向农民伯伯要几颗青椒或几根蒜苗,将青椒用刀面拍扁,放在锅里干煎再撒上一点细盐,辛辣气味呛得整座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咳嗽,自然招来许多非议。或者将蒜苗切碎,腌在酱油里,这些就是她三餐的下饭菜。
妈妈实在支持不住了,就叫我伸出小手,在她肤面发光、几近透明的小腿肚上轻轻地抚摸,缓解她的痛楚。她满是痛苦、饱含期盼地望着我,似乎在说:
“孩子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五月霉雨季节。
连日的暴雨使天井都涨满了。左厢房外的菜地已是汪洋大海。
这几天,妈妈没有出去织布。或许是受大雨的阻隔,或许是布厂倒闭了,或许是妈妈支持不住了。总之,她歇在家里。妈妈并不闲着,她用扯碎的布条给我编织腰带。各种颜色穿插着,既好看,又适用,系着它,仿佛偎依在她的怀里。
望着老天下个不停的大雨,我到桌子上用毛笔写了几张小字条:“老天爷啊,你为什么下大雨!”
下大雨多不好啊!天井满了,街上出不去了,农民伯伯的菜地也泡在水里,也替妈妈要不到青椒、蒜苗了。我把字条扔进天井,任字条在雨水中浸泡、漂流。它们在水里转了几个圈,被旋涡吸进下水道,失去了踪影。兴许被老天爷收走了。
天,仍旧是阴沉沉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这样过了好几天,才渐渐放晴。日头从薄云中钻出来,象万道金光射向大地。从房顶到地上,渐渐露出亮光。当农田的水缓缓退去,大街小巷一片光明的时候,妈妈带着妹妹出去了。说是去八姑家。到了傍晚,妈妈回来了,给我买了几块糕点,有插着三角小旗的绿豆糕,那是我最爱吃的。又有得吃,又有得玩。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领着妹妹在左近刘老伯伯的小店呆呆地伫立,就是在看这种三角形的绿豆糕,软软的,可好吃了,一块只卖一分钱。可是今天,它一点也提不起我的兴趣。因为妹妹没有回来。我推开三角形绿豆糕,不依不饶地向妈妈要妹妹:
“妈,我不要绿豆糕,我要妹妹,我要妹妹。你把妹妹弄哪儿去了?”
妈妈不答话。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我使劲摇动妈妈的手臂,逼着妈妈回答:
“你是不是把妹妹卖了?说!”
妈妈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滚而下。她只是紧紧地抱住我,什么也没说。妈妈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带着她的体温,我不再闹了。我张开双臂,趴在她的双肩上,委屈地说:
“妈妈,我不要妹妹了,我要绿豆糕,我要绿豆糕……”我的话是那么的无力,没有一点安慰妈妈的份量。我竟然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自己睡着了。
6
过了几天,妈妈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告别了房东,雇一辆人力车,让车夫将我们送到北门外去。
我们在北门外的一座大庙里安了新家。
大庙座北朝南,分东西两部分,中间由边门串通。西侧正堂有三五个偶像,东侧没有。两边的结构一致,都是南大门进来面对宽大的天井。天井正北是正堂。天井的两边及大门和天井之间,由廻廊沟通。偶像后背紧靠板壁,板壁背后是后堂和后天井,后天井两旁是左右厢房。
东侧宽大的正堂成了工厂的厂房,安了十几台织布机,妈妈就在这里织布。
织布车间的背后,住着工厂的管理人员。我们母子在附近的民房租住。
西侧已经没有和尚。不久来了一队解放军,将正堂、后堂都占得满满当当,垫草为床。一匹军马死了,在后堂宰杀。我偷空跑去观看,直到妈妈叫我才回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部队撤走了,来了一大批叔叔和阿姨,几乎每人一部缝纫机。他们不但将西侧的正堂、后堂、廻廊都占满了,连我们东侧的廻廊也摆满缝纫机。他们是在给抗美援朝的志愿军缝制帆布垫肩。任务紧急,所以清晨很早起来,晚上很迟收班,中午只是急匆匆地吃了一顿饭,没有休息。每天如此。一直到任务完成才撤走。
又到霉雨季节,电闪雷鸣。吓得我躲在妈妈身边。和妈妈相邻织机的阿姨笑着说:
“亮亮,你钻进妈妈的肚子里去也没用,雷公雷母专找不听话的孩子,他们会把你从妈妈的肚子里掏出来,甩到野外去!”
阿姨说得如此恐怖,我更加害怕了,紧紧地抓住妈妈的后衣襟不放。
我的紧张,影响了妈妈的工作。妈妈安慰我:
“阿姨逗你玩的。你放心吧。去跟小妹妹玩吧!”
小妹妹是主管的孩子,她天天都在厂子里,经常和我一起玩。她姐姐和哥哥都上学去了,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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