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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战场归来 -唐师曾-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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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国者”截击“飞毛腿”的照片即将传完、滚筒行将停下来时,一名新闻检查官突然撞了 进来,他走到我面前,随手翻看我扔在桌子上的照片,笑着问我为什么拍了这么多男女士兵 接吻、搂抱的照片,我说因为我还没有女朋友,挺羡慕他们的。说话时我的心已提到嗓子眼 儿。在这关键时刻,一向沉稳得让我着急的文字记者朱界飞踱着方步摇摇摆摆进来了,我顿 时像老羊倌见到了毛主席。我面带微笑不动声色地用北京俚语快速地说:“快他妈让他走, 我要河北省‘完’县了。”朱界飞手持稿子,指指点点把眼前的瘟神请了过去。我的图传机 也恰在此时戛然而止。待到这位检查官回过身来看我时,我早已换上了另一张照片。
    就在我得意忘形跑回住所时,现实残酷得让我流泪。我刚才忙于放照片,把那张水淋淋 的底片始终药膜朝上卡在放大机集光箱下,现在已烤得起了泡。可我硬挺着没趴下。我记得 1944年6月6日诺曼底登陆时的罗伯特·卡帕也碰上过这么一回。

    

34 再见巴格达

        玩耍后睡眠,暴风雨中航行后入港,战争后休整,生之后死,这都是最大 的快乐。
     ——斯宾塞《仙后》
    1991年5月7日,我终于得到了伊拉克政府签发的离开伊拉克的特许证和路条。在此 之前,办理离境申请足足花费了我两个多星期。由于伊拉克的药品试剂严重短缺,单是血样 检验就得等10天。而出入境的常驻外国人必须不停地提供血液证明。
    而约旦驻巴格达使馆的一位胖乎乎、穿得花里胡哨、似乎进化得不够年头的圆囫囵小姐 却拒绝给我办理过境签证,原因仅仅是帮我办手续的老朱对她叫了声“夫人”。幸亏老朱应 变能力极强,马上感慨道:“我真没想到至今还没有一位男子有幸娶您这样的美人。”黑胖 小姐立刻转怒为喜:“现在就签。”
    由巴格达到安曼的公路是伊拉克与外界联系的惟一通道,长约九百多公里,由东向西穿 过寸草不生的大沙漠,西方记者称之为“死亡之路”。
    老学长郑达庸张开熊臂拥抱了我之后,让他的司机一直把我送出境。沿途被炸毁的公路 已被清理,一些弹坑也填上新鲜的沙土,汽车残骸堆在路边锈成团团乌铁。我们崭新的“巡 洋舰”虽然轻快,可因为是新车,引擎耗油极厉害,才跑一半路,车顶四大桶备用汽油就已 见底,此时离约伊边境还有上百公里。为节油,我们不敢开空调,扑面而来的热风至少50 ℃。太阳照在沙漠上,朦朦雾气中,远处忽然出现一片碧绿的湖泊,使人弄不清太阳在天上 还是地下,其实这全是幻觉。长达五个半月的紧张采访已经使我对危险的感觉变得迟钝。
    车到卡迪希亚边防站,我和司机四处找人买油,回答都是“麻库”(没有),正在走投 无路之际,发现一辆接着使团标志的“奔驰”。一打听,是斯里兰卡驻伊拉克大使的车。这 位佛国大使双手合十爽快地命令司机立即给我们抽油,并坚决拒绝收款,只收了我们两罐茶 叶。他说“互相帮助,友谊第一”,之后是阿弥陀佛之类。我亦虔诚地背诵起“槃若波罗密 多”。
    驻安曼使馆的小李曾在叙利亚留学,说得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有他送我到安曼阿丽亚 机场,办理各种手续格外顺利,直到第三道安检,小李才被挡在了线外,高大魁梧的边防警 察对旅客逐一搜身。我规规矩矩地先把传真机递上去,然后是一大摞传真照片。几名安检官 员一拥而上,争相传看照片,竟把我晒在一边。这时走过来一位上校,一声断喝,大兵立即 毕恭毕敬地将我的照片呈上去。上校走到一张办公桌后坐定,戴上眼镜,一张张仔细翻看。 待听得上校一声低吟,我趁机走上前去给上校讲解照片的内容。“七·一六”大桥、饥饿的 儿童、被美军炸毁的儿童奶粉厂、被政府军击毙的库尔德武装分子……我抬头朝玻璃门望 去,见小李还在紧张地注视着我,我高举右手做了个“OK”手势。上校终于将照片全部还给 我:“很好,应该让全世界知道战争的罪恶。”
    安曼时间5月12日22点30分,我搭乘的约航班机开始滑跑。一位漂亮的空姐问我: “你是日本人?”“不,中国人,人民中国。”小姐嫣然一笑:“中国饭好吃。”
    当地时间5月14日11时30分,我飞抵曼谷。我的土黄色的沙漠迷彩裤和笨重的伞兵 靴令生活在和平环境中的人们惊异。我看着泰国人的面孔,与中国人非常相近。面对无数张 “中国脸”的海洋,我无法辨认谁是新华社曼谷分社来接我的同胞。我担心自己身上的“新 华”标志还不够醒目,就拿出几张10寸传真照片,在其背后用“诗德楼”记号笔写了一尺 见方的三个字“新华社”,把它竖在行李堆上。好奇的旅客总想翻看方块字背后的画面,我 可没心思在这里办影展。正当我急不可耐、准备叫出租车的时候,新华社曼谷分社来接我的 小邵在人群中发现了我。
    中午,我们在乍都扎公园门口吃了顿海鲜火锅,这是我参加海湾报道五个多月以来吃得 最美的一顿。曼谷分社要留我住两天,可我们摄影部老板命令我立刻返京,否则就要扒我的 “鸭皮”。当年腐败还不盛行,摄影部不许记者利用采访之便游山玩水。在我撤离巴格达时 就已接到老板要我“保持晚节”的指示。
    就要回到祖国、回到亲人身边了,心情却比在战火下的海湾时更不平静。战争锻炼了我 异于常人测知哪里将要发生重要事件的能力,只有受过严格训练的眼睛,才能观察到细致入 微的东西,得出令人信服的正确结果。泰戈尔老人诗云:“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可我 骄傲,我飞翔过。”
    回首战时的五个半月,我想念曾与我一起日夜奋战在海湾的各国同行:共同社的河野 澈、大河源利男,CBS的约翰·海古德,美联社的多米尼克,东京新闻的草间俊介,法新社 的阿德利,自由撰稿人村田信一……就在我们采访基尔库克前几天的3月29日,美国《新 闻周刊》摄影记者加德·格罗斯永远长眠在那里,他只有27岁。我曾在约旦河谷贝卡难民 营与他有过一面之交。
    新华社社长郭超人曾对我说:“摄影记者应该是最勇敢、最忠诚的人。新华社摄影记者 更应该如此。”我不过是想当新华社“摄影翅膀”上硬羽毛的多梦青年,历史成全了我,让 我赶上了一个好的时代、好的集体。并不富足的人民使我得到了一流的教育和培训。我干得 并不很好,只是尽了力而已。
    飞机将我和祖国的距离不断拉近,我就要见到日夜指挥我采访的老板们、帮我保障传真 线畅通的传真员袁满和新闻中心的哥儿们了。
    走出机场,我一眼就看见了我的老板,我迈开伞兵靴冲上去,把我脏兮兮的阿拉伯包头 蒙在她的头上。我心里默念:缅怀战争中丧生的无名英雄,献给他们的母亲。
    战争结束了,我们休息了,
    但大炮和坦克没有休息。
    战争结束了,我们回家了,
    可我们的兄弟没能回来。
    战争结束了,我们还活着,
    ……

    

附录一 鸭子这家伙

         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刘忆分
    鸭子这家伙,有时跟他在一起,你会觉得真累。一米八三的大个儿,坐不住,老在你面 前晃悠。盯着你,滔滔不绝,高兴处,不仅眉开眼笑,还舞之,蹈之,手脚恨不能全比划 上,简直能把人侃晕乎。这时,你会惊讶,这傻鸭子会有这思路、这学问、这口才。
    京城摄影圈里有句极精辟的话,叫做:唐老鸭是写的比拍的好,说的比写的好,干的比 说的好。作为一个摄影记者,此话不知是夸是贬,反正他听了挺乐乎。这人,就喜欢听好听 的。要是满脸乌云,准是谁说到了要害,也不管周围人多人少,高兴与否,一屁股坐一旁发 呆。可有一点,这家伙干起活来,真是不要命。1987年他刚进新华社,就和法国记者一起 徒步走长城,照片居然被西帕、西格玛们买了去。1988年他为美国一家公司拍野生熊猫的 照片,进入人迹罕至、冰天雪地的秦岭。人们印象中的国宝都是一副温驯可爱的模样,坐在 地上啃着竹叶,悠哉悠哉,偶尔还能表演个节目什么的。可在高山大林中,熊猫却野性十 足,灵敏轻捷,奔跑跳跃在锋利的竹丛与冰硬的雪石之中。给它拍照片,你得在茫茫雪岭中 细心寻觅,双腿不时要泡在刺骨的雪水中,而且一蹲就是几十分钟。一有动静,恨不能用百 米冲刺的速度,追着那野物跑上几里地,可累得你都喘不上气来时,熊猫又已无影无踪。当 他的老板专程去美国捧回那精美的大画册时,他又像个孩子似的只知道嘿嘿傻乐。只是在夜 深人静时,他会躺在床上不停地揉着贴着虎骨膏的双脚。
    1990年他又从海拔50米的北京移师到海拔五六千米的青藏高原,加入了可可西里无人 区科学考察队。可可西里,被称为世界第三极,蕴藏着极为丰富的自然资源,可也以严酷的 自然条件闻名于世。刚去的一段日子里,他每早穿衣服都得十几分钟。一个大小伙子,愣是 气喘吁吁抬不起胳膊套不上衣服。三个多月,没有新鲜蔬菜。回到北京,多了个习惯,吃个 水果,恨不得把籽儿也全嚼了咽下去。可是新华社有了一套完整的关于这地区的照片资料。
    1989年山西地震,他听到广播就从家里冲到社里,钻进他老板备好的汽车,成为震后 首位进入震中的记者,连续工作了38个小时。“新华”的照片不仅占领《人民日报》等国 内大报,就连美联、法新、路透用的也全是“新华”的。
    外交部招待所大火,被警方严密封锁的“长城情死”,不愿见中国记者的阿兰·德隆到 京,蒲黄榆火车相撞,故宫宋墙倒塌,芦沟桥狮子被雷击劈,采拍押送回国的劫机犯……他 要么风风火火赶到现场,要么能在机场上守一夜。追踪轰动一时的京石公路事件,追捕杀害 北大学生凶犯案件,他能星夜驱车赶到外地。
    在可可西里雪山上,他听到了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的消息,立即给社领导打了请战报告, 并迫不及待地拍电报让好友准备资料。下山后,他就颠儿档档地部里、社里、外事局、北大 东语系、公安局、使馆……一关又一关到处说好话、表决心。累极时,撩起裤腿发愁:“这 两条腿越发的一条细,一条更细,怎么办哟。”于是每天用那条细腿练蹲下站起。明知道该 上医院治疗,可就是不敢,怕耽误时间,上不了前线。就这样,他迈着粗细不一的双腿,走 出了国门,走向了世界。
    这回从雪山到火海,他身着缝有五星红旗、涂写着“中国新华社”字样的摄影背心,只 身转战于伊拉克、约旦、塞浦路斯、以色列、埃及。五个多月,凭着几句现炒现卖的阿文, 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居然跑遍了大半个中东。
    朋友们说,他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儿来源于办公桌上挂的那张卡帕照片。他常说,这位踩 着地雷还不忘按下快门的罗伯特·卡帕,似乎在天天催促他:鸭子,别闲着,快,出去干活 去。
    几年新闻跑下来,不仅京城的新闻圈熟悉了他,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同行们也渐渐知道 了这个为“新华”、为抢新闻玩儿命的唐老鸭。为拍片,为给中国争脸,对老外他照样不买 账。第一次领教这种厉害的可能是法新社的凯瑟琳。那次他们为一个最佳拍摄位置互不相 让,鸭子一急,差点连北京痞话都出口了。结果赢了,法新、西帕、西格玛买下了“新华” 的片子。活儿完了,凯瑟琳也成了他的朋友。鸭子去中东后,这位金发女郎还打听他的情 况,为他的安全担忧呢。
    因报道艾滋病而获世界新闻大奖的瑞宁格、英国汤姆森国际培训中心的老鲍勃……这些 资深的名记者都不知为什么被这个中国的年轻人迷住了,他们乐于与他神侃,教授他一些用 皮肉之苦甚至是生命危险换来的拍照“绝招”。在海湾时,各国各大通讯社都纷纷派出自己 的最佳阵容加入到这场世纪之战也是新闻大战的角逐中。在巴格达,在以色列,日本共同社 的老朋友河野几次提供了无私的援助;关键时刻,美国的斯迪夫把他当做“救命的稻草”, 加拿大的乔与他患难与共;印尼的、法国的、英国的、巴基斯坦的记者们在共同的采访中也 不得不对中国记者刮目相看了。河野说:“新华发的德奎利亚尔为和平斡旋来到巴格达机场 的照片,是各大通讯社中最漂亮的,日本用的也是‘新华’的。”他对各类武器、装备型 号、性能的熟悉,对世界军事战况的把握,使得他成了这帮外国同行的“军事顾问”。遇到 个什么坦克、导弹,不时有人要拉住他问个长短。
    可是,为了这一切,他准备了十几年。上高中时,他从家传的一台老“禄来”开始接触 摄影,看着一本30年代柯达公司的英文小册子《如何拍好照片》,他依样画葫芦给自己钉 个印像箱,天天盼着日落西山好关门印照片。五外公邵力子的好友黄翔成了他的启蒙老师。 这位大摄影家告诫他,摄影功夫在摄影技术之外,可他当时似懂非懂。
    1979年他进入北大国政系学习,耳目顿觉一新。喜好读书的鸭子在北大国书馆熟知了 斯诺的好友、那位曾拍过“台儿庄大捷”、“宋庆龄和周恩来在武汉”的摄影师罗伯特·卡 帕。卡帕的足迹遍及世界各个角落,几乎拍遍所有的现代战争。鸭子为卡帕的经历、卡帕的 精神深深感动。他认为,卡帕精神就是一种为人类进步拼命工作的献身精神。从此,他迷上 了卡帕。
    1983年毕业后他被分往中国政法大学任教。讲台成了释放、施展他才能的起点,努力 勤奋的敬业精神、活泼生动的授课方式、广博深厚的学识,使他成为受欢迎的教师。正课之 余,他还开设了二次大战史选修课,读了三年在职研究生。这是段自在轻松的日子,至今他 常怀念政法大学那宽松的学术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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