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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思-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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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昶支起身子,借着微薄的晨光竭力看清许璟,可暗中几乎看不见什么,只能勉强看见浅色中衣下的轮廓,又凭着呼吸声辨出他还在睡。
尽管什么都看不真切,赵昶却没有重新躺下,极有耐心地等着天色一点点转亮,亮到看见更漏上的时刻,亮到看清许璟的脸。
睡中的人此时分外安静,头发的水汽尚未干透,显出湿润的光泽;赵昶忍不住拨了拨许璟的发,不刚刚触上,许璟眉头一紧翻了个身,也就在此时,赵昶听出气息的异常,忍住笑靠过去,问:“几时醒的?”
却不见回音。
两人间只隔着薄薄的衣衫,肢体的僵硬根本藏不住,没过多久,赵昶就见许璟坐起来,目光清澈没有丝毫睡意,轻声说:“我只当你已经走了。”说完就撇开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更漏。
赵昶一愣,忽然揽定许璟的肩,往下一按,两个人重重倒回榻上,赵昶一只手臂压在许璟胸口,不让他起来,说道:“还早,再睡一会儿。”
许璟摇头,赵昶却不理会,转过身搂住他,压低声音又道:“的确还早,你若睡不着,不如同我说说话罢。”
温热的鼻息喷在颈上,许璟嘴角一动,道:“说什么。”
赵昶思索片刻,话端万千,却似乎又找不到合适的,恰好摸到许璟背上那道伤痕,心口一紧,问道:“下雨时可会隐隐作痛?”
“什么?”
“这里。”
稍微放松手臂的力量,拉开彼此的距离,手沿着许璟的脊背滑下来,即使隔了一层,背上那道一尺来长的伤疤还是十分清晰,最后,赵昶的手停在那疤痕上,轻言:“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消。”
“伤得也不重,你若不说,我都不记得了。”许璟不在意地一笑,“当年的意气之勇,若是放到如今,说不定就是另一番光景。”
“当年你的信送到,真是在我意料之外,若不是你,雍京现在会是如何模样,我真不知道。”
“国都的大火,你我都看到了,如此景象一生一次足矣。何况我带剑闯宫,也是情势艰险下的无奈之举,陛下在宫中生死未卜,城中乱成一片,修武的援兵尚未到,根本不容我多想。”
这说的是佳德五年雍京的叛乱。赵昶静静听完,不曾插话,仅仅俯下身在那旧伤处落下个吻,许璟浑身一颤,想也没想反身去推,结果却使两人靠得更紧了。
靠在一起,格外温暖,情起意动之际,许璟的手也划过昨夜所见的赵昶身上各处伤痕,一一触过,并说:“倒是你……”
话才开头就停住,手被赵昶握住,贴在脸上。只听赵昶说:“那一剑劈下来后,你在想什么?”
“早不记得了。”
赵昶叹气,下巴磕在许璟肩上,又像是在对许璟耳语又像自言自语:“这几年戎马峥嵘,不只一次身临险境,有数次真是觉得绝无生路……最近的一次,就是几个月前……那是韩曲的爱妾,当年他临死,求我留他一条根脉,我命人用路边的尸体换走那个女子,不想几年之后,竟被她混入府中……可惜她当场死了,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男是女。”
“你若知道了,会如何?”
赵昶看着许璟,反问:“你以为我会如何?”
“我不知韩曲还有后人存世。”
赵昶苦笑:“也就只此一次了。一念之仁……不过也算有惊无险,生死关头还不是熬过来了。”
“如此说来,行凶时所用的匕首渍了剧毒?”
“她既决心杀我,自然准备周全。何况,”赵昶又笑,“希望我死的远不只她一人。”
许璟没开口,赵昶觉得冷似的揽住他,思绪飘得远了:“你知道么,死生旋踵之际,除了冷,眼前闪过的全是些琐碎的无干紧要的小事,儿时用过的砚,家中窗下种的梅花,看过的书,打猎时与人争先,第一次到国都所见所闻……平日时时在心的那时倒全想不起,一些本以为忘了的却统统冒出来。”
他说得很慢,眼光望着别处,许璟只是听,好像也陷入往事之中。赵昶说完两个人很久都没作声,末了还是许璟打破沉寂说道:“阿连病中那段时日,到最后,只要他醒着,也是在说旧事。那时也不觉得,原来是这个缘故。”
赵昶看他脸色平和,于是接过话:“你们之间亲厚,倒比亲生兄弟还要亲些。”
许璟也不知是想到什么,甚至微微笑了:“不要说你,有的时候我都觉得阿连还在,就坐在那里,昨晚听见那一声,还真的四处去寻他。”
“你……”
许璟这时挣开赵昶坐起来,指着更漏:“不早了。大好光景,竟和你这么闲扯过去。”听口气却也听不出太大惋惜。
果然再不到半个时辰就是升帐的时候,赵昶盯住那更漏,良久后收回目光,再拥住许璟,低低说:“我倒是很喜欢这样。”说完在许璟耳边吹了口气,就见许璟半边脸迅速泛上红来。
……
中军帐内各种声音混在一起,显出几分杀气腾腾的意味,许璟还在外面,就已发觉帐内是从未有过的人多,文官武将均集汇帐内,围着平摊在大帐正中的一张地图指点,其中听得最清楚的声音还是赵昶的,是在吩咐手下将领如何行军、又从何方向围住刘劭的军队。许璟在帐外稍稍停滞了片刻,这片刻他感觉到守在帐外的亲兵投来的经过掩饰的探量目光,但他什么也没说,片刻之后悄悄走进去,正好何戎的目光偏过,何戎对他比了个手势,许璟会意,坐在人群外的一张矮案前,又听了一会儿,这才拿起笔来准备写呈给当今天子的文书。
其实赵昶业已发觉许璟的来到,只是不曾刻意停下,他说完战略部署,问何戎:“刘松的动静,依然有人看着罢?”
“昨日才接到消息,他仍在雍京内。”
赵昶满意地点头,抬起眼扫视身边诸人,目光也流连过许璟,最后,手指在地图上名为“汶”的一点,说道:“就是此地罢。”
他的声音并不大,语调也未见有多激昂,但说话时双目炯然有神,平平淡淡一句话说起来却是无比的自信从容,正如临出战前的每一次。他身边诸人当然知道这短短一句话后的意思,也无人不明白此役胜负的意义,于是所有的目光在瞬间集在那个汶字上,并随之振奋起精神,低低应了个“是”字,低沉的声音在帐内回荡,震得每一个人心头一动,眼中的光芒像一簇簇火,照映着本已明亮的大帐。
然后便是各自散开做几日后出战的最后准备,这时的“闲人”似乎也就剩下身任参军的许璟和坐镇中军帐的赵昶两个。许璟上呈给天子的文书虽长文笔华美却无实质内容,很快也就写完,封上漆封后交给军士火速送抵雍京。等他交待完此事从帐外回到帐内,赵昶已在方才他坐的地方等着,看许璟走近后,手沉沉搭在他的肩上。此时赵昶眼中有的只是大事在即的沉着和决断,他目光深幽地对着许璟:“大军出征之后,营中事务就全交由你与仲平了。”
许璟惯如以往无数次的回答终于有了些许不同:“你且放心。”
41
    临行的鼓声响起时,东方的天空红霞蒸蔚,鱼鳞似的碎云铺展着,也被染上霞光。刚刚跳上天际的太阳隐在云后,只露出一角,万丈金光却透过云层喷薄而出。
“只怕会下雨啊。”
送别的队伍中不知有谁嘀咕了一句,很快无数略带责难的目光都转到那人身上,说话的人脸一红,迅速低下头去,彷佛这样就不知旁人的嗔怪。
但这小小的波动并未传到前方。赵昶全身甲胄站在辕门处,身旁围着一圈重甲的侍卫,只留出一缝让人近身。隔着重重人群,有些话无处去说,有些话早已说过,临到头,赵昶也只是对站在何戎身旁的许璟笑笑,许璟没在看他,偏过头对何戎说了句什么,何戎微怔,只是摇摇头。战鼓声愈急,赵昶收起笑容,在亲兵簇拥下上了马,又在留守诸人的恭祝声中扬起手,而此时整装待发的兵士亦齐声迎合,在清晨清冽的空气中,呼声直上云霄。
赵昶率军离开后半个时辰,另一支由白令率领的队伍也即将出发。但与适才装备齐整的大军不同,白令及手下数千人都只着劲装,没有丝毫防卫。许璟身旁诸人都是见怪不怪,只有许璟的目光流连不去,白令眼尖,一面别着兵器一面走近:“许令君在看什么?”
“白将军就这样去拦郑迁么。”
“不错。”白令一笑,不以为意,“这本就是刀尖上的买卖,临头一刀,缩头也免不了,倒不如图个痛快。何况轻装简行才能兵贵神速……时辰到了,下官失陪。”
何戎见状解释道:“他素是如此,当真是一支奇兵。”
一起送走白令,留守诸人就按前几日赵昶所吩咐的,各就其职,与赵昶仍在时并无丝毫不同,只是大军出征,偌大的营地顿时空了,静悄悄连一句很轻的话都能传到很远,与前一段时日的热闹繁忙大不相同。
因赵昶下令由何戎与许璟主管营中一切事务,两人把防备事项吩咐下去后,手头一时无事,何戎便提议在中军帐内下双陆,除却消磨时光和提神,也可随时停下应付突发事况。许璟心知在这一事上何戎远比自己有经验得多,点点头应了。
棋台摆好,二人分据一端,下了几手后,何戎便笑了:“子舒技艺生疏了。”
许璟的心思倒不在下棋上,虽然对着棋盘,想着却是前夜半梦半醒间与赵昶的一番话:最初是玩笑着说起多年前赵昶伐腾州时留下的那封信,以往二人是从不讳言生死的,但那一晚却谁也不肯往深处引,既说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也扯不相干的玩笑,就是不睡。直到最后,赵昶一把拉住他,细细地吻,仿若过了这夜再不能见;他推开赵昶,坐起身子,借着昏暗的光线勉强地看,最终因为光线着实太暗而放弃。
当时真没觉得什么,或是说直到方才还能看见赵昶背影时也未体味出异样,仔细想想,是有多少年不曾见到这样的场面,却不知怎的,现在开始微微发慌。
一心二用自然难下好棋,许璟这才新下一步,何戎就边摇头边笑:“早知你如此心神不宁,定要在下棋前与你赌些什么。”
原来是走了一步错子。许璟一笑,说道:“军中禁赌,何大人莫要忘了。”
“有监军大人在,须臾不敢忘。”
于是集中精神下棋,几盘下来各有胜负,不知不觉中,已是中午。
何戎扫了眼帐外,随口说:“看来这几日都不会有雨。”
“嗯。”许璟淡淡应了一声,推掉才摆好的双陆,“等等再下。”
何戎起身在帐内踱步,还是走到地图前,寻思良久,开口道:“我并不担心袭营劫粮,倒是有些担心刘松。”
“前几日不是才收到书信说他人还在雍京么?”
“雍京到此地即使用最快的马也要十余日,前几日送到的消息,到今日也隔了二十日了。二十日……子舒你来看,大军到汶,需走大道,而白令领奇兵攻郑迁那一支,因抄近路反会先至。我等定下的计策是由白令先袭郑迁,再率兵与大军回合分两路合围刘劭。但我只担心,刘松他……”
许璟于是凑近去看:“我若是刘松,就先解郑迁之围,再合力从后断大军退路,前后夹攻,或能逆转形势。”
何戎苦笑:“这点将军业已想到。此役唯一变数就在是否有人能解郑迁之围,按理刘松无法赶到,但是……”
许璟自始至终不曾参与关于此战的任何一次商讨,但现在听何戎大致一讲,心里多少也明白一些,便问:“你们是在赌什么——即便是万一当真赶到,父子天性血肉相连,他也会先去救父?”
“刘松纵然能逃离雍京,并星夜赶来,仓促之下,又能带多少兵马?”何戎反问他。
许璟皱眉,答道:“兵贵精贵奇不贵多。无论刘松带来多少人马,只要他与郑迁会合,定然后患无穷,这个道理,难道无人懂么?”
何戎盯着他半晌,再问:“那子舒以为该如何?”
许璟目光蓦地凌厉,也盯着何戎,四目相接虽只一瞬,一闪而过的心思没藏尽,何戎看得分明,哑哑一笑:“原来你也动了这个心思。我且告诉你,并非不曾想过,可惜未必事事遂人愿,不然他无今日,你我也不必在此担忧。”
然后话锋一转,语气缓下:“子舒,没想到你……”
话没说完被许璟堵去:“提这个做什么,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想不到。”
方才还呼之欲出的紧张气氛被这句略带凄凉的话消去,何戎笑笑,还是把话题拉回眼下的战局上:“或是我想多了。此役在所难免,但论起结果,却未必能遂人意……此役若胜,也是两败俱伤,若败……”
他干笑两声,没有说完,但未说完的语句已在干笑声中统统传递出来,看许璟若有所思,何戎只得笑:“我这个人素来报忧不报喜,继续下棋罢,其实只要今夜没有异状,两三日后这个时候,捷报就应传来了。”
除了双陆,二人还下围棋,一盘接着一盘,半天内连续有各种文书送来,多半还是自雍京方向来,一律的安然无事,还有军中送返的军报,也无要务。时间不知过得是快是慢,在各怀心思的等待中,天色暗下去,点起灯烛,又亮如白昼。
许璟不知他这一天下了多少盘棋,也不知还要下多久,一局下得慢过一局,眼睛有些发涩,倒是何戎精神很好,估计是熬惯的,一点不见倦意,说笑不停。下棋的间隙许璟与何戎总是不免互相打量,似乎都想在对方身上找出点什么,越到深夜,说得越少,但都没有要去睡的意思。夏夜里还是有些凉,加之坐着不动,渐渐体会到凉意,许璟因这几天都没睡好,二更时有了倦意,很快何戎觉察,于是让他前回营帐去睡,许璟却执意不肯,喝了杯茶精神似乎又好起来。
等到下完手边这局,何戎说:“不下了,下了这一日,也够了。”
说完忍不住相对而笑,倒以无奈居多,笑罢之后何戎叹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说:“几年前也是这样,连着几日都无事,现在才一天,就犯乏了。”
许璟看他一眼,裹在黑色的袍子里,灯火之下显得瘦得格外厉害。也叹气,语调平常:“我下双陆一直下不过他。”
何戎一震,半天没有转过脸,看着跳跃不停的烛火,轻声问:“你几时知晓的?”
“几年前的事了。你们何尝格外刻意瞒我。”
“也是,就算刻意,哪里又真能不落下痕迹。”何戎微笑,目光辽远空茫,“怪力乱神,我原本是不信的。但说来也怪,前几个月总是梦见他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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