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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汗血宝马-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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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房的窗口亮着灯,风车用舌头舐破窗纸,朝里张望起来。   
内房里,一双脚在热气蒸腾的木盆里泡着,盆边的椅子上坐着冯桂花,金袋子叼着大烟卷,在往盆里倒着酒。   
“酒活血,”金袋子道,“天天用酒泡一回脚,就舒服了。”   
桂花眼里含起了泪花:“袋子哥,你待我真好。”   
金袋子道:“别说蠢话。光棍男人,待女人都好。”   
“好白嫩的腿。”金袋子把桂花的一条腿搁在自己的膝头,往上淋起了酒,又说道,“要是这条腿不残,那有多好,金爷让你骑上马,跟着金爷下洛阳、上京城,满世界跑上一大圈,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福得像当年的老佛爷似的。”   
桂花说:“袋子哥,你把桂花的心都说痒痒了。桂花这世做人,能遇上您袋子哥,也知足了。”金袋子用瓜筋在桂花的腿上使劲搓擦着,道:“别说这话,我金袋子活在世上,没人心疼过,连爹娘都没心疼过我,把我一生下地,就扔进了马棚子。我是喝马奶长大的,可也没少挨马蹄子踢。说实话,我活了也快二十八了,最信得着的人,才两个活口,一是我的那匹黄毛老马,二就是你冯桂花。”   
金袋子又换了条腿搓着,道:“对了,我问过治马伤的郎中,马的脚筋断了,能不能再接上,那马郎中说能,我又问他,人的脚筋断了,能不能接上,他说人的脚筋细,就不好说了,答应哪天过来给你瞧瞧腿,要是能治好,我已许诺了他二两金豆子。”   
桂花一把搂住金袋子的脖子,哽声哭了起来:“袋子哥!你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啊,你说啊,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   
金袋子道:“傻女子,你不懂,拿着刀枪越是下手狠的男人,对女人越是好。——巧妹子,把香胰子递给金爷!”蹲在一旁的猴子跳到桌上,取了香胰子,递给金袋子。   
桂花道:“袋子哥,你人好,这猴也对你好。”   
“不对,我待它不好,它才待我好,这就是猴性,跟人不一样。”金袋子在猴头上重重拍打了一下,“是不,猴?”   
巧妹子跳到了金袋子的背上,吱吱地叫起来。   
窗外,风车的肩上被拍打了一下,她猛地回头,站在她身后的是姐姐风筝。“在看什么哪?”风筝问。   
风车压低声音道:“知道男人是怎么和女人说私房话的么?”   
风筝摇头:“不知道。”   
风车指指窗内:“在这儿听一会,就知道了。”   
风筝把耳朵贴上窗纸窟窿。突然,窗猛地打开了,风筝和风车吓了一跳。   
打开窗的是巧妹子!   
楼廊间,两姐妹快步走着。   
“该死的贼猴!”风筝还惊魂未定,“那个带猴的丑男人怎么也住在这店里?”   
风车道:“你到现在才知道那男人和猴子也住这里呀?”   
“你早就见了?”   
“其实,你也早就见了,只是故意装作没看见。”   
“楼里都找遍了,没有布先生的影子。”   
“他会去哪呢?”   
马牙镇十字街头的绞刑架上,挂着的已是五个人。一条人影站在绞架下,默默地看着。他是布无缝。他的黑色披风下露出的那条铁手臂握着一把刀。   
显然,他在这儿等人!而且,他显然已经知道,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八条人影在缓缓地向他走来。   
这是八个也披着黑披风的黑衣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扶着剑。这八个人的黑衣前襟上都绣着显眼的图案,当头的那位,绣着一辆古老的独轮镖车,其余七位绣着的竟是最平常的东西:锅、碗、盆、瓢、铲、筷、勺。   
八个黑衣人向着十字路口的绞架走去。   
远远看去,昏暗的马灯下,布无缝的背影一动不动。   
八个黑衣人走近绞架,散开,守住了八方死角,将布无缝围在了正中。地上,八条人影像箭似的对准了布无缝的身影。   
“其实,你们来一个人就够了!”布无缝的声音很低。   
八个黑衣人不作声。   
布无缝道:“我知道,你们来了八个人,是想告诉我,你们找了我八年。”   
八个黑衣人不作声。   
布无缝继续道:“可是,还是当年我说下过的那句话:我不会死。”   
“不对!”一个满脸胡子的黑衣人开口了,“今晚上,你死定了!”   
布无缝道:“听声音,你这位沧州莫家镖局的镖主莫瘦剑,还是中气十足。”   
莫瘦剑道:“承蒙夸奖!”   
布无缝道:“能跟着莫瘦剑干的人,天下只有七位,锅、碗、盆、瓢、铲,外加一双筷子和一把汤勺。”   
莫瘦剑道:“说对了!这七个弟兄已经为你磨了八年剑,剑都已经磨瘦,如今都改名叫瘦剑了!”   
布无缝道:“很好!为了取我布无缝的一颗人头,竟然一下来了八把瘦剑!这在江湖上,会是一段能传世的故事。”   
莫瘦剑道:“布无缝!如今镖局都散了,该到清算旧账的时候了!”   
布无缝道:“是的,你们把我杀了,那么,中国的最后一个镖师也就不在人世了。”   
莫瘦剑道:“没错!你一死,莫家镖局的大匾将会有人给扔进黄河。而咱们这八个弟兄,都会像你一样断去一条手臂,从此不再走镖路!也就是说,走镖这门行当,在咱们中国,绝了!”   
布无缝道:“如此说来,过了今晚,咱们的镖业就永不在世了?”   
莫瘦剑道:“是的,永不在世!”   
布无缝道:“没有什么留恋的了?”   
莫瘦剑道:“没有!”   
布无缝道:“后事都交待了?”   
莫瘦剑道:“交待了!”   
布无缝道:“很好,那就抽出你们的瘦剑吧!”   
“呛”地一声清吟,八把长而细瘦的剑拔了出来!   
街角边,布无缝的那匹黑马栓在柱子上,在默默地看着。马鞍旁,挂着那支枪口朝后的火枪!   
布无缝挺起了刀,绕着圈子面对着围逼着的八把瘦剑。“告诉我,”布无缝道,“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为着小小的一两金子,你们为什么还在恨我?”   
莫瘦剑道:“你是名动江湖的大镖师,在你嘴里说出的一两金子,能挡住十八路镖局的镖车!”   
布无缝道:“我早就承认,当年,我和你莫瘦剑合伙走镖的时候,走丢的那一两金子,与你莫家镖局无关,是我雇的车夫偷走的!”   
莫瘦剑道:“可已经晚了!莫家镖局担当了偷盗雇主镖货的名声,三百年创下的牌子,已是毁于一旦!”   
布无缝摇了摇头:“看来,这或许就是我的结局了。我布无缝英雄一世,可没有想到,我的结局会了断在区区一两金子上!”   
莫瘦剑道:“这世上,本不该有金子的!可既然有了,那就得有人用性命去陪着它!——看剑!”   
布无缝抬起铁手臂护身一搅,一片火星溅起。“软剑?”布无缝失声。八支剑竟然变得像饴糖一样绵软,化解了铁手臂的致命一搅,滑进了布无缝的黑袍,随即便退了出来。   
布无缝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没有倒下,稳稳地站定了。   
一片沉默。   
许久,“咣”地一声,布无缝的铁手臂从黑袍里落下,血沿着袍子的夹里滴落下来。   
八支剑又是一声清吟,抵住了布无缝的咽喉。   
“慢,”布无缝道,“能让我再说一句话么?”   
莫瘦剑道:“莫非你要说的这句话只有四个字:剑下留命?”   
布无缝道:“说对了,正是这四个字!”   
柱子上,栓着的黑马仍默默地站着,嘴里的嚼铁牵着连接火枪板机的铁丝。显然,它没有接到主人出手的命令。   
它在等待。   
莫瘦剑道:“布无缝,这四个字不该从你口中而出!”   
布无缝道:“听说过当年天山的汗血马被夺的事情么?”   
莫瘦剑道:“说下去!”   
布无缝道:“也是在八年前,京城的大臣索望驿为给皇上献马,远行万里来到天山,夺走了草原上唯一一匹汗血公马。这事,轰动过江湖,你们不会不知。”   
莫瘦剑道:“此事与你何干?”   
布无缝道:“我已受人重托,回京城去找回这匹被夺之马!”   
莫瘦剑道:“明白了!你是要让咱们的八把瘦剑放你一条生路,好让你去把马给找回来?”   
布无缝道:“正是此意!”   
莫瘦剑冷笑起来:“可你已经晚了!你已身中八剑,必死无疑!”他用剑一把挑下了布无缝的黑披风,布无缝的身上果然有八个血洞在汩汩地冒着血!   
布无缝道:“是的,我已中了你们每人一剑,必死无疑。可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把该做的事做完!”   
莫瘦剑道:“你有什么事没办完,我可帮你办!”   
布无缝摇了摇头:“你办不了。如果你还看在咱们曾经同在一条镖路上出生入死过的份上,你让我再活三天……有这三天奇 …書∧ 網,我想,我该把我该办的事办成了……”   
莫瘦剑道:“要是我和弟兄们都不答应呢?”   
布无缝道:“你和你的弟兄们会答应的。”   
莫瘦剑道:“为什么?”   
布无缝道:“其实,如果我只要请魏老板出场,你们八个,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八支挺着的剑猛地动了下,往布无缝的咽喉间又逼进了一寸。   
“看来,你们是不信?”布无缝道。   
莫瘦剑冷笑:“魏老板是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隐身客,就凭你这位过气镖师的脸面,怕是请不动他!”   
“是么?”布无缝露出一丝苦笑,“好吧,那我就无礼了,让魏老板来见见各位吧!”他突然尖着嗓子发出了一种极其古怪的啸声!   
柱子旁的黑马听到啸声,猛地掉转身子,枪口对准了发出啸声的方向,头接连偏了五下,那火枪顿时连响了五声!   
五颗子弹擦着莫瘦剑一行的头皮飞过,接着便响起五件东西相继落地的沉闷声。落下的是挂在绞刑架上的五具尸体!显然,那吊着尸体的绳子被五发子弹打断了!   
莫瘦剑的脸色惨白起来:“魏老板……原来就是你的马?”   
布无缝道:“我本可以杀你们的,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么?”   
莫瘦剑道:“说!”   
布无缝的嘴里涌出血来,一步步走到绞架边,扶住了架子,回过身来道:“我……布无缝,担不起残杀镖师的恶名!咱们的镖业……如今已经完结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人需要咱们镖师了……镖局这门行当,永远不会再有了……你们八位……是还活着的最后一批镖师……我不能……杀你们!”一口血又从布无缝嘴里涌出,他靠着架子木坐了下去。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这个灯光昏暗的刑场。许久,莫瘦剑对布无缝道:“你活不过三天。”   
布无缝喘着,眼里闪动着渴求:“我……必须……活三天……我得把没办完的事……办完……”   
莫瘦剑又沉默了一会,道:“好吧!我成全你!”从衣袋里掏出个小瓶,扔到布无缝怀里,“这是莫家镖局祖传的‘止血散’,你把这一瓶全服了,或许还能活三天!”   
布无缝用淌着血的右手紧紧抓住小瓶,声音细微:“谢……谢!请……请把魏老板的……缰绳……替我解下……”   
一个黑衣人快步走到街口,解下了黑马的缰绳。黑马向布无缝走来。   
黑马在布无缝身边跪下,布无缝爬上了马背,马站了起来,驮着布无缝走了。   
莫瘦剑和七个黑衣人屏住了呼吸,震惊地看着黑马离去。   
也许,这是他们闯荡江湖一辈子中经历的最诡秘、最不可思议的一个夜晚!   
北京一条胡同里的客栈门外,一群孩子在尘土里玩着“骑竹马”的游戏。赵细烛牵着汗血马从客栈里走出来。   
店主追出了门,喊:“喂!您这位小爷,还回来住么?”   
赵细烛道:“我不是在店里住下了么?”   
店主道:“你牵着马去哪?”   
赵细烛道:“遛遛马去,顺便找个铺子把辫子给剪了。”他牵着马拐出了胡同。   
店主的眼睛贪婪地盯视着汗血马。   
赵细烛牵着汗血马走上大街,便发现自己错了,他看见,路上不时有人回过脸来打量他的马。   
汗血马也许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走过,昂起了长长的脖子,白色如烟的尾巴一耸一耸的,走得格外精神,全不知它自己的处境。   
路人纷纷驻足观望。赵细烛害怕起来,贴着汗血马的耳朵说:“宝儿,别端着御马的架子,出了宫,你就不是御马了。”他指着一辆拉了煤炭的灰不溜秋的套马道,“你得像它一样,把头给低下,尾巴也挂着,明白么?别让人瞅你是御马,再来夺你呢!”   
宝儿没理会赵细烛,依然昂身扬鬃,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赵细烛急了,急忙拣了一条小胡同,像逃跑似的牵着马往胡同里跑去,见墙边的垃圾堆边扔着一块破麻袋片,便拾了来,披在宝儿的身上,又从路边捧起土,往马腿上和马脸上抹了一遍。   
宝儿变得像匹干苦活的脚马了。   
“宝儿,”赵细烛拍拍宝儿的脸,“忘了自己是从宫里出来的御马,从现在起,你就是民间的马了,明白么,你是民间的马了!”   
宝儿点了下头。   
赵细烛笑了:“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还明白!”   
在胡同内的一家剃头铺院子前,赵细烛把汗血马牵了进来,看看门外没人跟着,便放下心来,把马拴在枣树上,走进铺子。   
剃头匠刚剃完一个老头,见赵细烛进来了,便把披单一抖,问道:“这位官人,是给您整个西式的还是中式的?”   
赵细烛在长凳上坐下,从一面破镜子看着剃头匠:“西式的是个啥样?”   
“一边倒。”   
“中式的呢?”   
“两片瓦。”   
“那就来个……两片瓦吧。”赵细烛说着,摘下了戴着的帽子,一挂盘着的辫子散了下来。“哟!”剃头匠叫起来,“您这位官人还留着辫哪?都什么年头了,您还‘大清着’?”   
“什么叫‘大清着’?”赵细烛问。   
剃头匠道:“‘大清着’就是身子在民国了,可脑袋还在大清。”   
赵细烛笑了:“其实,我早该剪了的。”   
“您这位爷,像是刚从宫里出来吧?”   
“出宫才几个时辰。开剪吧。——您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剃头匠亮了亮手里的一根长长的木尺:“是尺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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