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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丝-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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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对不起,你没事吧!”我连忙赔不是。
这年轻人虽然痛得歪着脸,但还是努力朝我露出笑容:“哪里哪里,千万别在意!不过……你的脑袋还真硬啊!好像一点都不痛的样子。”说着便相当自来熟地靠过来。
这话说的,我的头怎么可能不痛啊!见他凑近,我没好气地让到一边,这年轻人却大大咧咧的在邻座坐下:“总会有个磕磕碰碰的嘛,别放在心上!邻里邻居的,又不是外人!”
“邻居?”我疑惑的重复着,虽说在学校里碰上街坊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左邻右舍有这样一位人物吗?见我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年轻人故意皱起细眉毛摇摇头:“咦?你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小八啊,紫儿家的小八啊!”
紫儿家的小八?这名字听起来……的确有些耳熟。我疑惑的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五官并不突出,个子也不怎么高大,是属于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一型;不过因为举手投足显得精明利落,态度拿捏得更是微妙,他全然是一副邻家大哥哥的亲切样子——就是住得不算近也不算远,每天碰上都会打招呼,但仔细回想起来却对他的姓名长相都不甚了了的那种邻家大哥。
“这么多年邻居了,一直承蒙照顾,我们家的事情没少麻烦你们家。”小八终于不再揉下巴,可是不知道是碰上什么麻烦事还是手脚没处放,他又开始不自觉地搓起手来,“你看,现在又得请你帮忙了……”
“‘又’得请我帮忙?”我重复着这不明所以的“又”字,难道以前帮过忙吗?可能是客套话吧。我也跟着陪笑脸:“请别客气,邻居之间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可我……”
“这么说你答应了!”话还没说完小八就兴高采烈的大喊着,一下子站起身来。我原本还想接着说“似乎不曾帮过府上的忙”之类话,没想到他不由分说一把拉起我的手:“刚刚我急着想帮你脱身,翻那个老师的教案多翻一页,报错答案害你遇上麻烦,还以为你会生气不肯帮我们了呢,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义气!事不宜迟,你再不去家里就闹翻了!”
翻教案多翻一页,报错答案所以惹麻烦……我瞠视着对方弯弯的细眼,突然间恍然大悟——难怪刚刚小八的话音像是从墙壁里传出来,而我又在一瞬间觉得这语声似曾相识,原来他就是数学课上的“好心人”啊!
我这人真是永远学不会谨慎!学校这么大干嘛偏偏要躲在旧阅览室里,这下好……又惹上奇怪的东西了……
“不行不行!”我拼命挣扎想挥开他的手,“还没放学呢!校门口有人看着,根本出不去啊……”这种说辞根本没意义,就算校门口有人看守,小八不也堂而皇之的进来了吗?
“没关系!跟我走马上就能到家的!”这家伙果然笃定地说着,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再不容我反驳搪塞,他拽起我的手,毫不迟疑地迎头冲向投射着夕阳金色光影的白墙……
“要……要撞上去了啊!”我拼命惊叫起来。然而小八的语调却那么悠闲:“怎么会撞上嘛,你看门不是开了吗?”
真有一扇门……在我面前,旧阅览室空荡荡的墙面上,真的打开一扇黑漆剥落的木门!
电光石火之间,我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同样的场面,同样的惊慌,我曾经实实在在的亲身经历过!
往事穿越那扇凭空出现的大门,砉然掠过脑际,清晰得让人颤栗——原来小八这家伙真的没有说谎,我的确见过他,并且帮过他们家忙的,如果那也算帮忙的话……
我家世居香川古城观花巷的祖宅。这座包括前厅和书房,三进的三间两厢居室,以及后面的花厅暖阁的宅院,住着祖母、我们家和叔叔家一共七口人,宽敞倒是很宽敞,就是时常发生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物品突然失踪啊,奇怪的客人来访啊。除了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之外,家里好像再没人注意到这些,所以刚开始我们还会惊奇一下,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时常听见木板壁那边传出低语声,特别是夜深人静躺在靠墙放置的床上听来尤其清楚——似乎是谁家在吵架,先是争执,然后是咒骂,最后就是撒泼号哭。住在隔壁厢房里的冰鳍也深受其扰,当吵得无法入睡的时候,他就会随手抓起书本啦,枕头啦之类的东西狠狠掷向板壁,这下连我这边也立刻安静了。
这种低语一到年根岁底就会演化成终日不休的争吵,祖父在世的时候还好,他总是做和事老,把吵架的人家请到书斋里调解。我和冰鳍有时躲在书房的雕窗下偷听,那两家人七嘴八舌的争论着,说什么这家贪了小便宜啦,那家多占了一份啦;祖父总是宽慰着:“大家住的那么近,别伤了和气!”妈妈或婶婶常会跑来把我们捉回去,责备我们打扰了大人的清静,我们说祖父是在会见客人时她们完全不信——因为被昏黄的灯光映在花纹繁复的长窗上的,分明只有祖父一个人的影子。
我四岁那年春天,祖父去世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人是走了,年还得照往常的规矩过。比如说置办年货糕点吧,虽然附近就有麒麟阁这样的大糕点铺,可是我们家还是习惯多走点路到前桥的瑞蟾居去定做点心。瑞蟾居的主人是祖父的旧交,做生意特别诚恳,也只有他家肯替我家制作各种麻烦的糕点:就拿一种叫“和饼”的点心来说吧,每年只做两个,每个一两二钱,决不能有一点出入;取谐音制成荷花的形状,每朵荷花十二瓣,每瓣要一般大小。然而这种看起来就很好吃的饼只是拿来供的,除夕夜供在灶间里,年初一一早就没影了。
我还记得那个除夕,午后飘着霰粉一样的细雪,从瑞蟾居回来的婶婶抖掉身上的雪花,绛紫色的披肩下面盖着那个装了点心旧食盒,三层食盒上四时花木的漆绘早已暗淡了,婶婶打开最上层的盒盖,拿出一个白绢纸的小包递给我,薄薄的清爽油渍透过纸封渗了出来,呈现出微妙的淡青色调。
“是什么?”我抬头看着婶婶。
“我也不知道!”婶婶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是瑞蟾居的爷爷给火翼你的呢!”说着她把另一个粉色的纸包交给冰鳍:“一起去把和饼供起来吧!”
我一边随冰鳍向灶间走一边打开纸包。
“虎头糕!”我欢呼起来,纸封里是两枚散发着淡淡药香的黄色糕点,虽然叫“虎头糕”,但猛一看就好像是胖胖的虎皮猫的脸一样。这种端阳节专用的辟邪糕点是我最喜欢的点心。幼小的我只顾高兴,完全想不到除夕送端阳的糕饼可是不常见的事。
“我也要!”冰鳍捧着和饼的纸包,不满的摇动着长及脸颊的童发。祖父按照旧俗,让我们穿一模一样的小袄,留不辨男女的童发,还特别关照我们不要以姐弟相称,只称呼对方的乳名,说是男孩当女孩带,女孩当男孩带,这样好养活。
祖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可小孩子却无法理解。拿到虎头糕的我有些得意,学着大人的口气:“那可不行!这是瑞蟾居爷爷给我的!”
“连瑞蟾居爷爷也偏心火翼!明明是我比较漂亮比较乖!”冰鳍生气了,一把摔下手里的和饼,调头就跑。我连忙把礼物揣进怀里去捡和饼,可那粉色的纸包早已经摔破了,这下好!一枚和饼已经碎裂,显然是不能用了。
“冰鳍大笨蛋!”我一边骂着一边将仅剩的和饼拿进灶间供在漆盘里,幸亏有一枚完好无损,至于坏了的那个……我早就想尝尝它的味道了!反正到了第二天这糕饼就会消失不见,大人应该不会知道的。可谁想那浅粉色的荷花瓣是用米粉和上细豆沙制成的,除了甜之外再没别的味道,完全中看不中吃!
可能是因为私吞了供物而产生的罪恶感吧,我决定分出一块虎头糕来挽回冰鳍的友情。走过幽暗檐廊去前院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一个不太高大的身影穿过飘雪的天井,慢慢的走了过来。
在檐角下站定,我远远的打量着这位意外的访客。按理说天很快就黑了,谁家都在准备年夜饭等着守岁,这个人却不顾天气跑来别人家里,就算拜年也早了一点吧。他走上檐廊,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一味的搓着手,不知是冷还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是谁啊!”我一开口马上就后悔了,祖父生前曾反复叮嘱我和冰鳍,不要看陌生人的眼睛,不要先和陌生人讲话——若不搭理他们,他们也不会主动跑到人面前。
“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人呢!”这人马上向我走来,他穿了一件浅灰褐色的皮袄,借着天光看还蛮年轻的,面容挺和善,生着一双伶伶俐俐的细长眼睛。他相当礼貌的朝我点头:“怎么称呼……”
“火翼。”我大声回答,祖父还告诉我们,如果这些奇怪的陌生人问起来,就大声说出自己的乳名,一般来说,他们听见这名字自己就会离开。
“是大的一个啊!真是好运气!就找你呢!”细长眼的陌生人一激动就加快了搓手的频率,“你看看,讷言先生刚过世就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正急着没处找人评理呢!这下好,火翼你管管吧!”
我对细长眼的陌生人放松了警惕,他不仅进得了我家,而且好像还很熟悉我的情况,应该不是坏人吧。然而我那时还不明白——并非所有人都称呼祖父“讷言先生”。我侧过头来询问这访客:“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就是紫儿家的小八嘛,还是白家和我家那事!”看我还是一脸茫然,紫儿家的小八摸了摸后脑勺,“对了,年年讷言先生都在书房里替我们两家分配第二年的份儿呢!”
“噢!”我恍然大悟,“你们是隔壁天天吵架,吵得人没法睡的那个!”
“对对!”小八用力点头,“快走吧火翼,你知道我妈那脾气!”他一把拉起我的手,朝房间里笔直走去。
“去哪里!”我一时慌了起来,用力想挣脱他的手,“那里是墙啊!”
“谁说的!”小八微笑着回过头来看着我,“这不明明是门吗?”
的确,是门啊……厢房里哪来这么大的一扇门的?困惑之间,我不知怎么的就穿过了这扇黑漆剥落,这一块那一露着木纹的沉重大门。
好大的院子啊!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户拥有宽广庭园的邻居呢?不
过这家的主人也太不勤快了吧,这么好的庭院也不好好整理一下,任正在抽穗的芒草把青白的踏脚石都遮没了。
在对五岁小孩来说间距过大的踏脚石上,我一跳一跳的走着,四下张望:仿佛吸饱了带湿气的阳光一样,抽穗中的芒草呈现着仲夏的青涩,漫不经心的铺满地面,整个庭院荒凉但却并不颓废。
庭园的正中间是个八角的茶亭,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也是疏于整理的缘故吧,亭子上青瓦的缝隙里芒草丛生,还夹杂着开了细碎白花的瓦松。小八把我领到了茶亭上,大喊起来:“到了啊!”
“好了好了!这下可有救了!”疏疏落落的拍巴掌的声音响起,不知从那里转出一小群人来。面孔和老八都有些像——和善的尖脸,伶俐的细长眼睛。
领头的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妇人,穿着深色的皮袍,梳着光亮的罗丝髻,她一见我就眉开眼笑:“哎哟,这不是大的那个吗!叫火翼是不是?我是紫儿呢!”我向她行礼,她连忙阻止还一个劲的回礼。
看起来她年纪不比妈妈小,但对我却用同辈甚至小辈一样态度,我实在拿不准该叫她什么。
紫儿回头拍了小八一下:“我这么多儿子里还是老八最能干,一听名字就知道讷言先生家小的那一个靠不住,八成会站在老东西家那边呢!”我暗暗皱起眉头,“小的那一个”是说冰鳍吧,这个紫儿说话还真不讨人喜欢。
小八眯起拉细长的眼睛:“怎么没见白家四先生?”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那一把老骨头哪是说起来就能起来的!”紫儿掩口笑着,亲热的揽住我的肩膀,“你看火翼,这个事你给评评理,每年的份儿都是我家和那个白老四家平分的,今年却拿不准了!”她把我领到茶亭中央的石桌面前,光洁的青石桌面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漆盘,褪了色的黯淡花纹中衬着粉色的绢纸,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这个盘里放的,不就是我刚刚供上的和饼吗!
“平白少了一份呢!”紫儿咋舌道,“每年都是不多不少刚好两份,今年这可怎么办啊?”
我低下了头,哪里是平白少了一份,那一枚被冰鳍摔坏的和饼不就是给我吃了嘛……
“我看是白家的老东西乘讷言先生不在,先把那一份偷拿了!”人群中不知道谁嘀嘀咕咕,“然后又想来占我们家这份!”
“准没错!”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
我的脸越发红了,简直不敢抬起头来,更别说承认和饼是进了自己的肚子了。紫儿一家闹得越来越厉害,渐渐变成了咒骂,我偷眼看着把我带来的小八,他无可奈何的笑着,耸了耸肩。
就在这场越来越难听的吵闹准备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的时候,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响起:“吵什么,吵什么?讷言先生不在,一个个连规矩也没了。连信物都偷,紫儿你好家教!”
我转头向茶亭外:泛着朦胧青雾的石路上,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小心翼翼的避开踏脚石,缓步向这边走来——看来那是个上了岁数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织了方胜纹的精致白衣,长长的下摆擦着路边的芒草,发出细碎的悉窣声。
忽然间我注意到这个庭院有些奇怪,明明是雪天,这里却不仅不下雪,而且光线异常充足,好像阳光普照的晴日一样,可是抬头却完全看不到天空的影子。还有,四面环抱的高大青砖墙上没有门也没有窗,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我又是怎么进来的?
“哎哟,白四先生!你这话我们那里吃的消!”就在我迷惑的时候,紫儿迅速换了笑脸,“出了错谁都急得要死嘛!你看,我们连能做主的人都请来啦!”她伸出胖胖的手指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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