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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门风云(楚河汉界)-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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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还不到六岁。
一开始,东进还以为出操很好玩。他早就暗暗羡慕南征能天天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出操,早就盼望着能跟爸爸、哥哥一起出操了。所以,当听到爸爸的决定时他乐得一蹦老高。但很快,他就知道出操不是好玩的了。
有一次,东进感冒发烧,爸爸却照样让他起床出操。他头疼得要死,实在不想起来,就央求爸爸,说爸爸我头疼。
爸爸看也不看他一眼,毫不在意地说,出去跑跑头就不疼了。
南征在一旁帮东进求情,说爸爸,东进昨天晚上发高烧了。
爸爸听后不仅仍旧不肯通融,反倒烦躁起来,恶狠狠地说,那就更应该起来,到外面活动活动出点汗就好了!
没办法,东进只好硬撑着爬起来去出操,结果刚跑了一半就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东进醒来时,妈妈和保健医生都在他身边忙活着,爸爸则阴沉着脸子远远地站在一边。看到他醒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满足感。医生说:“没事了,孩子发了一夜高烧,身体有点虚弱,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医生的话一下子把他心里的委屈全勾了出来,他瘪了瘪嘴刚想哭,就听见爸爸、妈妈吵了起来。
妈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恨:“你听见了吧?这可是郑医生说的,孩子有病得好好休息,不能跑操!”
爸爸显然不服气,说:“胡扯,头疼脑热也算个病?”
“你……”妈妈气得声都岔音了,“周汉,你还是不是人?我告诉你,东进只要落下一丁点儿毛病,我都得找你算账!”
“放屁!你找我算账?我还想找你算账呢!”爸爸勃然大怒,“你他妈的把老子的男娃都养成女娃了,别人打个喷嚏他就发烧,被苍蝇踢一脚也摔跟头,跑个步还能像个女娃似的晕倒。我看他就是短练,多跑跑操啥鸡巴毛病都没有了!”
……
像被迎头风潲了似的,东进的眼泪一下子就全收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不等爸爸来叫,东进早早地就从床上爬起来了。跟在爸爸和哥哥后面跑的时候,他赌气一步也没拉下。有那么一阵子,胸口憋得要死,他以为自己要跑死了,就很快乐地想:跑死就跑死吧,看自己跑死了爸爸还有什么可说的!看自己跑死了爸爸后不后悔?一想到自己死了爸爸会后悔,一想到爸爸再后悔自己也死了,爸爸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就兴奋不已。
但他并没有跑死,甚至都没再晕倒,累是累得够呛,但他却活着跑下来了。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让他遗憾了好一阵子。
从那以后,东进早上出操就没让人叫过,也从没间断过。
怪也就怪在这里,他从此真就没再闹过大病,身体也真就从此壮实起来了。
路边突然闪出一个身影。那身影像慢镜头一样迈着飘忽不定地的步子,逆着人流悠然飘行。快速行走的人群与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像背景一样衬托着她,衬托出她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的缓慢和飘然。周东进愣住了,怔怔地望着那个飘然而过的身影,一个名字突然脱口而出:黄妮娜!
没错,是黄妮娜!周东进的心抑制不住地悸动起来,他扭着头久久地追望着黄妮娜那熟悉的背影,胸口竟像被揪住了一般,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喉头也如同塞进了东西似的一阵阵地发紧。
车子突然拐了个弯,黄妮娜的身影从周东进的视野中消失了。周东进却仍旧呆呆地向后面望着,连车停下来都没发觉。直到司机打开后门,把圆溜溜的脑袋伸进来说:“医院到了。”周东进这才回过神儿来。
5
黄妮娜不知道后面有人追了上来,只懵懵懂懂地向前走着。
那声响亮的耳光先是把黄妮娜吓了一跳,她这辈子第一次伸手打人,打过人的那只手立刻像触了电般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但很快,她就体验到了一种激动的快感,当那快感随着手的颤抖迅速地传遍全身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其实早就想扇老刘那张胖脸了。
紧接着,她就看到了老刘那惊愕的表情。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完了,刚才那个痛快淋漓的耳光把自己的最后一线希望断送掉了,断送得彻底决绝。绝望情绪立刻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突然感到很害怕,只想赶快逃离那里。
被那个交通警送过马路之后,黄妮娜梦游般地走上了人行道,没走多远就听到后面有人喊:“喂,东西掉了!”她没回头。迎面过来的一个人很热情地叫住她说:“喊你呢,是你的东西掉了!”她这才木木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人手里扬着张纸片向她走来。
“这东西是你的吧?”那人问。
她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看也没看转身就想走,却被那人拦住了。
那人说:“我看见从你手里掉下来的,这东西肯定是你的。”
黄妮娜看了一眼,是单位发给她的那张生日贺卡,用这张贺卡可以在来喜糕饼屋领到一个双层的来喜生日蛋糕。她记起自己就是为了这个生日蛋糕才到公司来的,不由得有些心酸:自己高高兴兴地跑来领生日蛋糕,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这竟是她在公司这个大餐桌上分得的最后一块蛋糕!
来喜,这个蛋糕居然叫“来喜”,黄妮娜突然发觉这两个字像恶作剧一样刺痛着她的双眼。她有些害怕地挪开目光,对那人说了一句:“送给你吧。”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那人却又追了上来,拦住她问道:“你叫黄妮娜?”
黄妮娜看着他没吭声。名字在贺卡上写着。
“你……”那人试探着问:“你今天过生日?”
黄妮娜咧了咧嘴,似乎想努力笑一下,但结果只弄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凄惨表情。
那人把贺卡递到她面前:“自己的生日蛋糕怎么好随便送人呢?”
“无所谓。”黄妮娜说。见那人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又补充道:“我真的无所谓。再说,我自己也吃不了那么大个蛋糕。”
那人狐疑地扫了她一眼,问道:“你是一个人?”
“就算是吧。”黄妮娜突然很想哭。
停顿了一会儿,那人突然说:“我帮你吃这个蛋糕怎么样?”
黄妮娜一惊,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慌乱地说:“我不认识你。”
那人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可认识你。”
黄妮娜愣了。她探寻地向那人望去,碰到了一双阴沉的眼睛。黄妮娜心里一动,这双眼睛的确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不由仔细打量起对方,这是一个几乎可以用丑陋这个词来形容的人。他个子低矮,体魄强壮,粗眉、高颧、厚唇,深陷的眼窝中嵌着一对冷嗖嗖的鹰眼,举手投足间带有一种粗俗武断的强硬做派。黄妮娜断定自己不可能认识这个人,在她的生活圈子里根本就不存在这一类人。黄妮娜断然说:“不,我不认识你!”
那人突然龇开牙笑了。黄妮娜发觉他笑得很僵硬,但牙齿却十分洁白。那人说:“你忘了?我还帮过你呢,就是你和大刚妈打架的那个晚上。”
黄妮娜呆呆地看着他,终于想起了那个雪后的夜晚,想起了那个蓬头跣足的女人,想起了那个低沉的声音。“你是……六指?”黄妮娜问。
六指满意地龇了龇牙。
“哎呀,真不好意思。”黄妮娜说,““那天晚上天太黑,什么也看不清……”
六指再一龇牙。
“你看,你帮了我,我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到现在还欠着你的打车钱呢……”
六指还是一龇牙。
“我这就还你。”黄妮娜赶紧掏钱包。
六指拦住了她。六指说:“别,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要是真心谢我,就请我帮你吃这个生日蛋糕吧。”
六指把黄妮娜带到太阳城,要了一个包间,边吩咐服务员去来喜取生日蛋糕,边让黄妮娜点菜。
黄妮娜翻过来调过去地翻弄着菜牌,那上面一串串陌生的菜名和高昂的标价,显然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别看价钱,只管点菜就是了。今天就算是我给你过生日吧,我请客。”六指看出了她的尴尬,在旁边点了一句。
黄妮娜的脸红了,她顺势把菜牌扔到六指面前:“还是你点吧,我随便。”
六指说:“好,那就点个‘随便’吧。”
黄妮娜以为六指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服务小姐竟爽快地应声记下了菜名,不禁好奇地问:“真有‘随便’这个菜?”
“有。”服务小姐笑着答道:“这是我们太阳城的特色菜。很多不会点菜的客人都喜欢说‘随便’,因此总有人开玩笑地问我们有没有‘随便’这道菜。我们老板觉得这个玩笑里面有生意,就特别请人琢磨了一道新菜——牛髓烧牛鞭,取髓和鞭的谐音,就叫‘随便’。这是个男士菜,很补的。”
黄妮娜的脸又红了,六指解围道:“谢谢你给我点了个好菜,看来我也得点个好菜给你。”说罢合上菜牌,对服务小姐吩咐道:“来一桌生日喜宴!”
服务小姐惊讶道:“先生,一桌生日喜宴是八至十人份的,可你们只有两个人……”
“我高兴!”六指断然打断服务小姐说,“你上菜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六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开始他说要帮黄妮娜吃生日蛋糕的时候,还只是因为担心。他觉得这女人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大对劲儿,如果一个女人连自己的生日也不在意了,连自己的生日蛋糕也能随便送人,那就说明这个女人准备将一切都放弃了,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他想,劝她吃下这个生日蛋糕也许就能拉住她。但后来,他的想法变了。他一直在注意观察黄妮娜,黄妮娜眼下虽然神色暗淡,精神疲惫,但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特殊气质却再一次使他感到了新鲜。他从未接触过这种女人,他不明白这个穿戴打扮很不新潮,看上去并不阔绰的女人为什么会给人一种高贵感。直到看见黄妮娜脸红的时候,他心动了。他知道,现在市面上已经难得见到会脸红的女人了。女人们包括女孩儿都变得越来越豪放,越来越生猛了,而这个显然已经不年轻了的女人竟然还保留着一份难得的羞涩!也许就为了这,六指才突然决定要好好给黄妮娜过个生日。
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到醉眼矇眬的时候,黄妮娜哭了。
黄妮娜哭着说:知道吗?我有很多年不过生日了,我都忘了还有过生日这一说了。
黄妮娜哭着说:知道吗?我十岁那年的生日是在北京过的。那次,到场的人里光将军就有六个。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以为我在跟你吹牛是不是?告诉你,我不是吹牛,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犯不着跟你这样的人吹牛。
黄妮娜哭着说:我为什么要过生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过生日还有什么意思?
黄妮娜哭着说:你是谁?你凭什么非要给我过生日?你是成心叫我伤心是不是?你这个丑八怪,你有什么资格给我过生日?!
……
六指一直任黄妮娜哭闹,既不劝也不拦,既不气也不恼。他也纳闷自己怎么像中了邪似的,就喜欢看这女人的样子,不管是哭还是笑,不管是吹牛还是耍脾气。他才不在乎她满嘴胡言乱语都说些什么呢。
6
一见面,东进就觉得大哥南征看着他的眼神儿有点不对劲,悬了一路的心猛地一沉,忙问爸爸怎么样了?南征拍了拍东进的肩膀,告诉他说爸爸手术后病情还算稳定。东进这才长嘘了一口气。
爸爸躺在病床上,还没有苏醒过来。长这么大,东进从来没听说过爸爸生病,也从来没见过爸爸生病的样子,一见之下,不由吃了一惊:躺在那里的是个极度衰弱的老人,面容苍老,脸色灰白,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身上插满了横七竖八的管子。东进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病弱的老人和精力充沛、易怒好动的爸爸联系在一起。他忍不住唤了声“爸爸”,爸爸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呆呆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姐姐就把他拉出来了。川川说监护病房里不允许家属呆的时间过长。
出了病房,东进下意识地摸索着掏出了一根烟,迫不及待地点着了。
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这是第一次,与爸爸见面没有看到爸爸的脸子,没有听到爸爸的呵斥。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爸爸看到他时的那种挑剔的目光,习惯了爸爸劈头盖脑的严厉斥责。爸爸从来就没对他满意过,无论他怎样做,爸爸都能随时在他的言谈举止中找出一百个以上可引起他发火的理由。为此,毛毛经常幸灾乐祸地夸奖东进是最质优价廉,经久耐用的导火索。
在家里的几个子女中,爸爸最满意的就是老大南征。而爸爸又特别喜欢拿南征和东进比,越比就越对东进不满意,越比就越看不上东进。没办法,东进几乎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过南征。南征从小就体格健壮,而东进却体弱多病;南征在小学就是学生干部、少先队大队长,出头露面的事次次拉不下,而东进则是学校里的头号淘气包,调皮捣蛋的事回回跑不了;南征入伍后很快就入了党、提了干,一步一个脚印地一直干到军区组织部部长。而东进呢,从入伍以后就没断了麻烦,今天因为顶撞领导受个处分,明天为了打骂战士被撸掉一级,好不容易才波波折折地干到了团长的位置。虽说这个团长还干得不错,但仍是小毛病不断,一到提拔的时候总有不同说法。在爸爸的眼里,南征是支摆弄熟了的性能良好,指哪打哪的好枪,而东进则是个紧着收拾还动不动就走火的生家伙。没治。对这,东进自己也认账。
还想再抽一根烟,却被南征拦住了。南征问东进还没吃饭吧?东进这才想起,从上路到现在,自己没吃过一顿囫囵饭。南征说要和东进一起出去吃点东西。东进说那就回家吃吧,让小崔随便做点就行。南征说算了,家里都乱套了。小崔从爸爸发病后就魔魔怔怔的,非说爸爸是没吃上红烧肉气病的,是他的责任。怎么跟他说也转不过这个弯。现在整天提不起精神头,饭菜也做得没滋没味的。
两人来到医院对面的饭店。不是吃饭的时候,饭店里冷冷清清的。南征点了几个菜,又破例要了一瓶酒。东进任南征安排着,一直没说话。两人默默地喝下了第一杯酒后,东进才开口道:“大哥,你说吧,什么事?”
南征的脸上毫无表情,看着酒杯说:“吃饭。”
东进却干脆把筷子放下了,说:“大哥,我一见面就看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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