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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三炮击金门-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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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人挪动,像偎依着即将天各一方的恋人,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最后的诀
别。几秒钟之内,海水漫过双踝、膝盖和腰胸,蛮横地强迫人艇脱离。一个
浪头扑来,所有艇员已在海面沉浮漂流。
注意节省体力,向月亮方向游!周方顺再次提醒大家。
椭圆形的月亮像一盏灯,明晃晃地悬挂中天,指示着大陆、家乡,引
导着滔滔长路、茫茫归途。看到她,双脚就有了踩踏在175 甲板上的那份坚
实和自信。
※※※※※
一次漂亮的胜仗,并没有给指挥所和基地带来预期的欢乐。175,你在
哪里?弯镰一样的?切割着所有人的心脾。
三艘高速炮艇冒险闯入战区。敌舰还在乱打炮。不能开灯,不能打信
号弹,也不能用喇叭呼叫,像睁眼瞎在重重夜幕中摸,在漫漫波涛上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张逸民彻夜难眠,坐在礁岸上一根接一根吸烟,默默地仰视天空,似
乎那轮高悬的光环之中隐含着全部的答案。
※※※※※
清幽的月光铺满大海。开始,大家还能够互相望见,你喊一声“喂,
怎么样?”他答一句“哎,很好”。谁想正游在了金门到台湾的航道上,两
艘小山一样的敌舰从他们队形中间轰轰闯过,待舰尾喷涌的黑浪平复,队形
已被冲散,开始了三三两两的漂游。
※※※※※
八十年代末,我有一次在海上夜航的亲身体验。一个人站在甲板上,
凭栏眺望,海天四维黑沉寂寥,人像被禁锢在一个巨大而密不透光的漆盒中
间,无头无尾,无始无终,远离人寞,与世绝缘。身后,螺旋桨搅起的浊浪
高潮迭起,翻腾汹猛。迎面,强劲的海风吹得你站立不稳,两手下意识地抓
紧栏杆,生怕“一失足为千古恨”。
我并不是一个畏懦的胆小鬼,但假设此刻被抛进大海,我真不知如何
去应付那无限大的黑暗和旷古蛮荒般的死静,如何在重重包围着的海浪中挣
扎求生。不由又想到,175 的汉子们在夜海上漂游的滋味,想到他们几乎没
有生还的希望,仍在作最后的努力最大的挣扎,没有气馁和退缩,一息尚存,
奋争到底。这实在是与从小就读到的爬雪山过草地故事同等的壮举。这里面
自然也该有着某种属于“精神”的东西:人与生俱来的强烈的求生欲;我军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气概;这个古老的民族在谋求统一的历史进程中所
表现出来的坚忍顽强和韧性。哪一种说法更为准确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人与
大自然相比,确实过于渺小,但人之为人,又确有比大自然更高伟更雄阔的
一面。
※※※※※
下半夜,大慈大悲的月亮似乎也乏了累了,慢慢沉入海中。“指路灯”
没有了,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朝着月亮刚刚溅落的方向游。软绵绵的海蛰
会突然来袭,趴在腿上咬你一口,过电一样刺疼刺疼的。虾和蟹,不停地撞
到身上,有时,会用他们锋利的螯,挑衅性地钳你一下。小鱼好奇地追逐它
们从未见过的“天外来客”,放肆大胆地在救生衣里面滑溜溜地钻出钻进。
可以判定,潮汐已把他们推到了料罗湾外海的渔场上,这样,离大陆可就更
远啦!
※※※※※
轮机兵黄忠义是最后一个见到徐艇长的人。黄忠义不会游泳,靠着救
生衣的浮力随波逐流,终于熬到黎明的身影渐渐从海天衔接处走出来。
身后有人喊“黄忠义!”回头看,艇长徐凤鸣已吃力地游到跟前。徐艇
长安慰鼓励他:小黄,别慌,慢慢游,注意保持体力,只要有我,一定把你
带回去!看着艇长已经不支的样子,黄忠义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突然想起,海战那会儿,自己蹲在舱里,也不知道这个仗是怎么打
的,便问:艇长,咱们打沉了敌人的军舰吗?
徐艇长说:打沉了,一共两条大家伙。
嘿,好哇,咱175 换两个大家伙,值啦!黄忠义忘了是在海里,两脚
一蹬,想跳,哪知身子偏往下沉,呛了一口水。
又有一艘敌舰开过来。徐艇长说:小黄,沉住气。要是敌人发现我们,
就解开救生衣,沉海!
徐风鸣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也是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敌舰轰轰开过去了。艇长呢?黄忠义四面搜寻,远远地,看见一个小
黑点在浪中一沉一浮的。他刚想呼唤“艇长”,又是一个浪头,呛了一大口
海水,再看,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小黑点了。
徐艇长是黑龙江人,三十不到,矮矮胖胖,没有《海鹰》中电影大明
星王心刚演的那个艇长潇洒英俊,但人品极好,群众威信高。他是今年讨老
婆成的亲,战前回老家探亲,迈进门坎就收到部队发出的战备电报,第二天
使赶回来参加战斗。别看艇长训练中挺严厉,其实是个婆婆心软肚肠,昨天
晚上还在替大伙放哨,又给自己扯蚊帐、掖被子呢。艇长年纪轻轻就患有高
血压症,平常有时跑跑步便会头昏脑晕,气喘吁吁,况且,他也不会游泳,
长时间在海上折腾,肯定吃不消的。可是,他从来不说泄气话,一直在为自
己、为大伙鼓劲儿呢。。徐艇长是个好样的!
大海之上,黄忠义呜呜地哭了。后来,他最不愿看的电影就是《海鹰》,
一看到王心刚扮演的那个艇长精神焕发活着回来了,就觉得不真实不是滋
味,就忍不住会流泪。
※※※※※
太阳升起来了,温暖地拥抱大海,将冷雾驱散,将新的希望带给落难
者。指导员周方顺和水手长季德山、枪炮手赵庆福一直紧紧靠在一起。终于,
他们又同轮机长李茂勤、鱼雷副业务长尤志民会合在一起。周方顺高兴地说:
咱们五个可不能再分开了,死活都得在一块。
五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人,是一种离开了群体便难以生存的高级生
灵,平时,不容易觉察这一点,只有到了危难之中,才能更深刻地感受群体
所蓄含的伟力——每一只手都从另外四只手上获得了生的渴求和必胜的信
念。
事后,李茂勤说:说实话,要是我们分开了,就可能一个也游不回去。
艳阳普照,碧波蓝天,极目望去,远方海面上显现出一道无限长的灰
线。周方顺惊喜地叫道:瞧,那就是大陆,同志们努力呀!
好像燃料将尽的汽车又加满了油,五个人向那乍隐乍现的崭新希望奋
力游去。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那道灰线永远都是那般遥远,像沙漠戈壁上的
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身子下面的海水,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
把他们向相反的方向拉扯推搡着。周方顺明白了,这是海水正在退潮,任凭
你把力气用尽,也只能是退而不进、白费劲儿的。他赶紧招呼大伙,改成仰
泳平躺在海面上,随潮漂流,以保存体能。待到下一次涨潮,再作努力。
风乍起,吹皱万顷海水。乌云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功夫就布满了天空,
海鸟瞅瞅地叫着,慌慌乱乱地掠过海面,飞返归巢。浪更大,潮更急,虽是
八月天,人在海水里也禁不住冷得打战,看样子,要来一场大雨哩。已经漂
游了十几个小时了吧?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子。肠胃里没有一点食物,人饿
得发慌。而最难忍受的,是渴,海水喝得越多就越渴,感觉大海如果不是咸
的,能一口气把它喝个净光。要下雨了,那太好了!五个战友仰面朝天,张
大了嘴巴,恭候老天恩赐的甘露。雨滴终于劈劈叭叭降下来,落到嘴里甜丝
丝的,使人产生天无绝人之路的遐想。。可惜,刚刚湿润一下冒火的舌头、
喉咙和干裂的嘴唇,一阵强风吹来,顿时天开云雾,旭日灿烂。
他妈的,一场期盼的豪雨仅仅是骤开骤逝的浪花,露个脸便无影无踪
了。周方顺苦笑着摇摇头,伸出胳膊,看看仍在走动的防水表,恰是午后一
点钟。
※※※※※
日头爬上头顶,天已过午。昏昏沉沉的黄忠义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小
岛。长久地被包围在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海水之中,猛然间发现一块陆地,
恰似在浩瀚的沙漠之中,无意中遇到了一泓清泉,那种喜悦和兴奋是难以用
语言来诉说的。一种“终于有救,死不了啦”的感觉使他干劲倍增,加大了
动作,一下一下向小岛扑腾而去。
岛的轮廓已清晰可辨,礁石、沙滩、绿树、房屋,和一条凶猛的狗。
怎么,还有碉堡?沙滩上的一排木桩上,竟吊着两具尸体!再看,一根旗杆
上,还飘扬着一面“青天白日狗牙旗”。妈的,是敌占岛呀(后来才知,这
是位于金门之东,台湾所占的北碇岛)。
黄忠义没有片刻犹疑,掉转头,向着碧波浩渺的深海重新游去。他的
身后,是生,他拒绝屈辱的生。他的前方,很可能是死,他宁肯光明磊落的
死。他记着徐艇长最后的嘱托呢。还有,自打穿上军服那天起,他就有个想
法,到了战场上,当不当什么“英雄”没关系,但咋也不能叫组成自己名字
的那两字——“忠”与“义”——倒着写!
游啊,游啊,将近黄昏,小岛终在眼中消失。手脚好像早已不是自己
的了,肌肉骨骼里边的精力和体力也好像全部耗尽,他仰躺在海面上,连拨
拉一下水的气力也没有了,这会儿,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是打哪漂来一半截
木头,能搂抱着喘口气,该有多好。
还真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漂过来。定睛瞅,是一堆乱草,上面趴着一
公一母两只肥墩墩的大螃蟹。人饿极了没有不能吃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将
一对蜜意正浓的八爪“夫妻”活剥生吞。日后回忆,这大概是这辈子吃过的
最香美的食物了,可惜才两只,少了一点。
※※※※※
黄昏,太阳用它最后的光焰装扮大海,无限绚丽,一片斑斓,掩饰着
它的吝啬和残忍。它就要撒手不管了,把一个更阴冷更严酷的暗夜抛给那些
遇难者们。倒是鸥鸟们富有同情心,在头顶盘旋翱翔,有时,甚至就落在你
的近旁,侧着小脑袋看着你,发出同情哀怜的悲鸣。
风又起,浪又高,天边那道狭长的灰线终至模糊、消失。周方顺的心
一下子收得紧紧的。过去,跟着萧劲光司令员当警卫,在东北解放战场上驰
骋纵横,不知打了多少恶仗、险仗,他从没有惊惶失措过,因此,也就觉得,
人只要心理坚强,没有闯不过去的关隘。可这一次,大概真的会闯不过去凶
多吉少了。想想真憋气,被围在无根无际的大海之中,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枉
然,死了真窝囊。他的手情不自禁去触摸一直舍不得丢掉、带在腰间的手枪,
他妈的,与其叫海水呛死憋死,不如自己一枪。。
远远地,传来尤志民痛苦地呻吟,刺得他心好疼。突然间,他想到了
四个战友,想到了指导员的责任,便对刚才的想法感到内疚和荒唐。别忘了,
你是这个集体的主心骨,你可不能先垮了。要有牺牲的准备,但,就是死,
也得是最后一个!
他又一次呼叫每一个名字,提醒大家尽量靠拢,千万别叫风浪打散。
他的政治工作依然简短有力:坚持住啊。坚持就是胜利!
※※※※※
天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尤志民确实坚持不住了。他本来就有严重的
胃病,被阴冷的海水浸泡一整天,又没有吃一点东西,肚子里像塞进去一只
刺猖,有千百根针在刺,在扎。他那一声甚似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听了真
叫人心碎。
季德山游靠过去,脸贴脸紧紧抱住形色枯槁、一阵阵发抖抽筋的尤志
民,说:老尤,来,我们暖和一下。
季德山像一叶小舟仰躺着,让尤志民压到自己身上,给他暖胃。一个
浪头打来,季德山喝下一口海水,又一个浪头打来,再喝下一口海水,但是,
他紧紧搂住尤志民,双臂没有松开,微弱的体温,从一个躯体传导至另一个
躯体。经受了战火生死考验的战友情兄弟爱,从一颗心传导至另一颗心。狂
涛怒浪应该懂得,它可以埋葬掉物质的人,但它永远不可能淹没高尚的魂灵。
季德山直到精疲力竭,被海水呛得昏迷呕吐,才不得不听任尤志民从
身上滑下。
守在一旁的李茂勤游过来,接替了季德山的工作。
李茂勤不支,周方顺、赵庆福又游了过来。。
天完全黑了,风浪比刚才更大,相互离得并不远,呼叫应答都听得见,
但就是看不到对方的身影,而且,无论怎样努力,再也靠不到一块。
“老周,老周,我胃疼得厉害!”几十米之外,尤志民又在痛苦呻吟。
“志民,坚持住,我马上游过去!”“老周,保密员那里有我二百四十元
钱,四十元交团费,二百元给我母亲邮去,叫她不要伤心。啊,我不行了。。”
“志民!志民!”四个战友都在叫。
一下子,连微小的呻吟也听不到了,回答只有浪涛的节奏单调分明的
拍击。
四条汉子热泪纵横。
※※※※※
二十六年之后,刘建廷老人回忆说:不论什么时候,一想起175,最让
人动感情的是尤志民。他是福建石狮人,身体瘦瘦的,个子高高的,篮球打
得不错。那时一个高中毕业生在部队就是文化比较高的了,尤志民作为知识
分子,在临死的时刻,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组织,四十元钱还要交团费,这
个精神今天看,仍然很伟大呀!四十元钱,今天能算什么,现在大款有的是,
万元户,几十万元户,百万元户都不稀奇啦,可那是1958 年,四十元,那
就是一个普通战士的全部财产呀!事后,我们给尤志民的预备党员转了正,
对他是个安慰吧。但这么好的战士,当时宣传很不够,我是指挥员,这个事
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有责任。175,几十年了,没个说法,我也有责任。福
建石狮,我一直想去,见一见尤志民的母亲,安慰一下老人家。可直到今天,
我也始终不敢去。尤志民没个说法,175 没个说法,我这个指挥员有什么脸
去见他母亲呀。。说到这里,七十岁的老人双手捂住眼睛,失声啜泣。我的
心,被一种凝重而朴直、苍凉而炽热、老迈而童真的感情所强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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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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