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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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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要改变既成的事实,你来不及了!”妈激怒地喊着。
    我感觉到,她的怒火已升至极限了,我要看着它爆炸。我一下子想到了她的失
散在中国的那对双胞胎。关于她们,我们谈话中,从来不提及的。这次,我却大声
地对着她嚷嚷着:“那么,我希望我没有出世,希望我已经死了,就跟桂林的那对
双胞胎一样!”
    好像我念了什么咒似的,顿时,她呆住了,她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蹒跚着
回到自己房里,就像秋天一片落叶,又薄又脆弱,没有一点生命的活力。
                                   三
    这并不是唯一的一次使母亲对我失望。多年来,我让她失望了好多次。为着我
的执拗,我对自己权利的维护,我的分数达不到A级,我当不上班长,我进不了斯坦
福大学,我后来的辍学……
    跟妈相反,我从不相信,我能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人。我只可能是我自己。
    以后的那么些年,我们再也不谈及那场倒霉的联谊会上的灾难,及后来在钢琴
前我那番可怕的抗争。所有这一切,我们都再也不提及,就像对一件已作了结论的
谋反案一样。因此,我也老找不到话题问她,为什么,她会对我怀这么大的希望。
    还有,我也从未问过她,那令我最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为什么,她终于又放弃
了那份希望?
    自那次为了练琴争执后,她就此再也不叫我练琴了。再也没有钢琴课。琴盖上
了锁,紧紧地合闭着,唉,我的灾难,她的梦想!
    几年前,她又做了一件让我吃惊的事。在我三十岁生日时,她将这架钢琴送给
了我。多年来,我碰都没碰过那架钢琴。现在,她却把它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我想,
这是一种原谅的表示,那长年压着我的负疚感,终于释然。
    “噢,你真把它送给我了?”我讪讪地说,“你和爸舍得吗?”
    “不,这本来就是你的钢琴,”她毫不含糊地说,“从来就是你的。只有你会
弹琴。”
    “哦,我怕我大概已不会弹了,”我说,“那么多年了!”
    “你会很快又记起来的,”妈说,非常肯定地,“你在这方面很有天分,其实
如果你肯下点功夫,本来你真可以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的。”
    “不,不可能。”
    “你就是不肯试一下。”妈继续说着,既不生气,也不懊丧,那口气,似只是
在讲述一件永远无法得到核准的事实。“拿去吧!”她说。
    但是,起先我并没马上把琴拉走。它依旧静静地置在妈妈家起居室里,那个回
窗框前。打这以后每次看到它,总使我有一种自豪感,好像它是我曾经赢得的一个
荣誉的奖品。
    上星期,我请了个调音师到我父母公寓去,那纯粹是出于一种感情寄托。数月
前,妈去世了。爸交给我一些她的遗物,我每去一次,便带回去一点。我把首饰放
在一只缎锦荷包里,还有,她自己编织的毛衣:有黄的、粉红的、橘黄的——恰恰
都是我最不喜欢的颜色。我一一把它们置放在防蛀的箱子里。我还发现几件旧的绸
旗袍,那种边上镶滚条两边开高叉的。我把它们挨到脸颊上轻轻摩挲着,心中有一
阵温暖的触动,然后用软纸把它们小心包起来带回家去。
    钢琴调校好,那音色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圆润清丽,这实在是一架上乘的钢琴。
琴凳里,我的练习记录本和手写的音阶还在。一本封皮已脱落的旧琴谱,被小心地
用黄缎带扎捆着。
    我将琴谱翻到舒曼的那曲《请愿的孩童》,就是那次联谊会上让我丢丑的。它
似比我记忆中更有难度。我摸索着琴键弹了几小节,很惊讶自己竟这么快就记起了
乐谱,应付自如。
    似是第一次,我刚刚发现这首曲子的右边,是一曲《臻美》,它的旋律更活泼
轻快,但风格和《请愿的孩童》很相近,这首曲子里,美好的意境得到更广阔无垠
的展现,充满慰藉与信心,流畅谐美,很容易弹上手。《请愿的孩童》比它要短一
点,但节奏要缓慢一点。《臻美》要长一点,节奏轻快一点。在我分别将这两首曲
子弹了多次后,忽然悟出,这两首曲子,其实是出于同一主题的两个变奏。
美国的注释
    当母亲看见女儿的新房子里床对面置着一架嵌镜子的大橱时,便叫了起来:
“你怎么能将镜子对着床置放?这样,会冲掉你新婚的喜气,都会冲掉的。”
    “呕,它放在这里最合适,其他地方放着,都不好看。”女儿说,很有点厌烦。
对于妈这一套老生常谈,她已听够了,受够了!
    母亲皱皱眉,从她那只用过两次的崭新的提包里,摸出一面镶金边的镜子,那
是上星期她特地从派力斯俱乐部买来的,那是她贺女儿乔迁之喜的礼物。“亏得我
还有这个,让我来帮你设计挂哪。”说着,她把它往床头上方,两边枕头正中一比
划:“就挂在这里。”母亲敲敲墙说,“用这面镜子来反照那面镜子就解掉了,运
气保留了,还加上一点桃花运。”
    “什么叫桃花运呢?”母亲狡黠地笑了笑,指指镜子,“喏,看,我说得不对
吗?喏,我已从镜子中看到我的小外孙了,明年春天,他可以抱在我手上啦。”
    女儿探头也往镜里看了看,只看见自己一副茫然的脸庞。
丈夫
                        ——丽娜?圣克莱尔的故事
    直到今天我还相信,妈持有那种先知先觉的功能。对此,妈总以一句中国成语
来解释:“唇亡齿寒”,假如嘴唇不复存在,牙齿当然就会觉得冷了。我想,那意
思就是:一件事物的发生,常常会导致另一件事的到来,世上万物,彼此依附,互
相牵连。
    但是她的先知先觉,倒从来不是有关地震的预感,或对股票行情升落的预测。
她所能预感的,只是一切对我们家庭有威胁的预兆。而且她明白,为什么这一切会
发生,她为不能阻止它们的最后发生而伤心。
    小时候还住在旧金山时,她看了看我们那建在一个太陡的小坡上的公寓,当即
预言:她怀着的胎儿,会坠落而死去,结果真的如此。
    当我们家对面的银行边,新开设了一家出售浴室设备的商店时,妈便预言,那
家银行的钱可要遭殃了。果然不出一个月,银行里一个职员因挪用公款而被抓走了。
    去年父亲刚去世时,妈便说她早就有预感了,因为一盆爸送给她的常春藤枯萎
了,虽然她天天没断过浇水。她说,这盆常春藤的根,已经烂掉了,因此浇水也无
济于事。后来,医院里送来的化验报告上也说明,尽管七十四岁的父亲最后是摔于
心脏病,但他体内百分之九十的动脉,已经全部淤塞了。爸并不像母亲那样是中国
人,他是美籍英格兰人。每天早上,他会吞下五片熏肉和三只淌蛋黄的荷包蛋。
    当妈准备到树林道我们新居来做客时,我便又一次记起了她那非凡的特异功能,
我很是忐忑不安,不知她会在我这里看到些什么。
    哈罗德和我,很幸运能找到这里安家。那是在靠近九号公路尽头的一个三岔道
上,这里之所以没有设任何标记,是因为标记一设上去,就让附近住户给除掉,他
们不希望那些推销员、城市视察员来干扰这里。往常从这里到旧金山我妈那里,只
需开四十分钟的车就可以到了。但这次把妈接出来,我们却花了足足一个小时。直
到车穿过拥挤的车流,费力地拐过两个拐角时,妈伸手轻轻地拍拍哈罗德的肩头,
疲惫地嘘了一声:“呵,这一路上够你折腾了。”
    哈罗德笑着减慢了车速,但我还是发现,他那紧握驾驶盘的双手十分紧张。我
暗自高兴,很有点幸灾乐祸之感。在拥挤的车潮中,他很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不是
被后面已排成车龙的喇叭所催逼,就是差点撞上前边一位老太太的别克。
    对自己竟然还袖手旁观,冷眼看着哈罗德的种种困窘,我也实在觉得太不像话。
但我又无法自持。早上,出来接妈以前,我俩刚吵过一架。他那样锱铢必较,挥着
手对我大声嚷道:“当然该是由你来付灭虫剂的钱。因为米勒格是你养的猫,那跳
蚤当然也是你惹出来的,这笔账就该划在你份上,明明白白的嘛!”
    我们的朋友中,没人会相信,我们会为了跳蚤而争个喋喋不休。而且他们再也
不会想到,我们之间,还有比这更奥妙的。
    现在,妈要和我们一起住一个星期,因为她在旧金山的住宅,正在调换全部电
线。所以,我们必得做出没事人似的。
    整整一路上,妈一遍又一遍地向我们发问,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修了这么个
谷仓样的亭子,还有那么个四边布满苔藓的池子。而且,在另外两亩空地上,种满
红杉树和有毒的陈树。其实她根本不是发问,只是在一遍一遍地表示:“哎呀,真
会花钱,作孽呀!”当我们领她参观房子内部时,她更是不停嘴地发问,迫得哈罗
德只好一个劲地解释:“你看,这细木嵌花地板的做工,那可全是手工脱色的。喏,
这大理石花纹的墙纸,也是手工贴上去,用海绵这么一点点揩拭的。因此,花这么
些钱还是值得的。”
    她点头表示同意:“原来,脱色和用海绵揩拭,是那样花费呀!”
    就这么在我们房里兜了一圈,她已找出了一大堆的不是:那斜条花纹的地板,
令她觉得自己也在一个劲往一头溜滑。而我们给她安排的客房,那简直就完完全全
像个马棚,两头都是斜顶天花板。她甚至看得见躲在屋角里的蜘蛛,窜到半空的跳
蚤。呸!呸!呸!就像热油不断溅出锅外,尽管妈知道,我们花费了大宗钱财来装
修这幢房子,但在她眼中,这依然只是个马棚不像马棚,谷仓不像谷仓的棚棚!
    这让我很恼怒,为什么她光看见我们的缺陷和不足呢?但当我再环顾四下时,
又觉得她所批评的,实在也有其道理。这令我确信,在我与哈罗德间,她也一定预
感到什么了。因为我至今还记得,早在我八岁时,她所跟我说过的一些话。
    妈曾瞟了一眼我的布满米粒的碗底后,随即预言,我将嫁给一个坏男人。
    “哎呀,丽娜,”好多年前,一次晚饭后,她这么对我说,“你将来的丈夫,
将是个麻子。你碗底留剩几颗饭粒,他脸上就有几颗麻子!”
    妈一边收起我的饭碗,一边又接下去说:“我就知道有这么个麻子,又粗鲁又
讨厌!”
    我立时想起一个讨厌的邻家男孩,他脸上就是布满麻子,而且真的就与米粒一
般大小。他约十二岁左右,叫阿诺德。
    每次我放学回家走过他家门口,他就往我腿上弹弹弓,有一次,还故意用自行
车来压我的洋娃娃,把她的小小的腿都压碎了。我才不要这个凶狠的男孩子来做我
丈夫。因此,我从妈手里夺回那饭碗,几筷子就把碗底的饭粒划进嘴了。然后扭过
头对妈得意地一笑,相信我再也不会嫁给阿诺德了。我将要嫁给一个,脸庞像我手
中瓷碗一样光洁的丈夫。
    但妈对着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可昨天、,你也吃剩下饭粒了。”对啦,
我想起还有前天,再前天……我的八岁的心,几乎无法承受,要接受这么个既定事
实:我将来的丈夫,就是那个可恶的阿诺德。在我想象中,阿诺德脸上的麻子在不
断扩大,最后,他整个脸庞,就变得像月球表面的陨石坑一样,坑坑洼洼的。
    这段孩提时的一幕,原应回忆起来很美好很有趣的,但事实上,每每忆起这一
幕,我总有一种深沉的负疚感。我对阿诺德的憎恶发展到后来,终于导致他的死亡。
当然,这或许仅仅是出于巧合,但我深知,当初,我确实有咒他死亡的意图。因为,
我一直在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避免那个可怕的麻子丈夫。
    在妈跟我提及麻子丈夫的那个礼拜里,我在主日学校看了一部颇令人心惊肉跳
的电影。只记得老师把灯光扭熄了,然后,对着我们这满场的,吃得雪白精壮、营
养过剩的华裔美国孩子说:“看了这部电影,你们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们应该将收
得的十分之一,奉献给上帝,为什么,我们要为上帝工作!”
    她说:“我要你们自己算一下,每个星期,你们吞下多少薄饼,糖果,枣子……
然后再跟电影里看到的比一比,再想想,什么才是生活中真正要祝愿的。看!在非
洲、印度,饥饿把人折磨成怎样了……”
    接着,放映机“咋咋”转起来了,银幕上显出了奔赴非洲和印度的教会人士的
身影。这些品格崇高的志愿者们,自愿为这些麻风病人服务,日夜陪伴着他们。那
些四肢溃烂的病人看着好可怕,脸上布满疮疤,淌着黄水。要是妈也看了这部电影,
准又有话说了:“喏,那些总喜欢剩饭菜的孩子,将来就等着和这些面目可憎的男
男女女结婚吧。”
    电影结束后,我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想唯有这个办法,才能逃脱嫁给
阿诺德的厄运。于是,我开始在饭碗里剩下更多的饭粒,后来,不仅米饭,我还吃
剩大量的奶油玉米花,白脱三明治。一次,甚至当我咬下一口糖块,看到里面凹凸
不平的黑糊糊的糖馅时,我也将它扔了。
    我考虑过,阿诺德不一定会患上麻风,而且也迁到非洲,最后死在那里。但是,
心里却也隐隐地希望他会这样……
    阿诺德是在五年后死去的。那时我十三岁了,长得精瘦,厌食,倒不是因为阿
诺德的缘故,我早已把这件事给忘了。我之所以节食,只是出于一般十三岁的女孩
子的普遍心理。经常在走出家门的转角处我就把妈给我准备好的午饭袋扔进垃圾筒
了。那天早上,我在早餐桌边,等着妈给我准备我的午饭袋,正在一边用熏肉蘸着
蛋黄往嘴里送,一边看报的爸,突然叫了起来:
    “哎呀,”他手里仍旧不住地把熏肉往蛋黄里蘸,他读着:“……阿诺德?雷
斯门,”他抬眼说,“就是我们在奥克兰一个邻家的男孩子,死于麻疹并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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