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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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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会跟琳达姨说,我打算回学校去读个博士学位。
    琳达姨与我妈,既是好朋友,又在明争暗斗。她们花了整整一生,拿各自的孩
子攀比着。我比琳达姨的宝贝女儿薇弗莱大一个月,打从我们襁褓时代起,我们的
母亲们就开始比较我们肚脐的折痕,耳垂的形状,跌破的膝盖愈合时间的长短,头
发的密疏与深浅,穿破鞋子的多少……后来,就是薇弗莱的棋下得有多好,又捧回
了多少奖品,多少报纸刊出了她的名字,她游览过多少城市……
    我妈一听琳达姨提到薇弗莱,心里就不舒坦,自觉无法与她攀比。起先,妈是
挺想培养我的。她替楼下一个退休教师做清洁工,而请他做我的免费钢琴教师,并
借用他的钢琴让我练琴。然而我还是成不了独奏钢琴家,哪怕在教堂的青年唱诗班
上伴奏也没有资格。她将此解释为,我是个大器晚成者。比如爱因斯坦,在他发明
原子弹前,大家都以为他智力迟钝。
    这圈麻将是映姨赢了,各自数好“段头”后,又开始新的一圈。
    “知道吗,丽娜搬到树林区了?”映姨以一种大明星的自负口气说,一边看着
她的牌,似乎不过随便说说的样子,一边迅速地收敛起那副得意的笑容力图作出谦
虚的姿态:“当然,这还谈不上是一流的住宅区,也不属百万级的宅第,但这总归
是一笔上算的投资,好过付房租,免得不意中被某人用手指弹出去。”
    我这下明白了,映姨的女儿丽娜,一定已把我在俄罗斯公寓——一个层次较低
的宅第,被房东赶出来的事告诉她妈了。不管怎么说,丽娜和我还是朋友。我们都
长大成人了,相互说了太多的悄悄话,而且,同一件事,颠来倒去要讲上好几遍。
    “时间不早了。”当这一圈完了后,我起身说。但琳达姨却把我按四座上。
    “再坐一会,我们再聊聊,让大家重新认识一下你。”她说,“我们已有好久
没有接触了。”
    我清楚喜福会的阿姨们的这些客套:比如心里明明希望你可以告辞了,嘴上却
还一个劲地挽留你,就像现在对我这样。“不,我真的要走了,谢谢。”我说,并
且很高兴自己还记得应付这种客套的惯用托词。
    “不,一定要再坐一会,我们有要紧事要跟你说,这与你妈妈有关。”映姨的
大嗓门叫住了我,其他人的神情看上去也有点尴尬,好像这并非她们的本意,要在
这里,触及一个多少令人伤感的话题。
    我坐了下来。安梅姨旋身出去一会,端来一碗花生米,随手掩上门在桌边坐下。
霎时众人鸦雀无声,似乎不知该怎么打开一个话题。半天,映姨开口了:“我想,
你母亲的死,是因为她冒出一个强烈的欲望。”她以不连贯的英文说着,渐渐改用
中文娓娓地说开了。
    “你妈,是个非常要强的女人。她很爱你,更甚于爱自己的生命。所以你就该
明白,这样的母亲,是怎么也忘不了她另外两个孩子。她知道她们还在人世,还活
着,在她去世前,她就打定主意去中国找她们。”
    我立时想到,桂林的那对婴孩!我不是她们中之一。她们被她用吊带吊在双肩。
她的另外两个女儿!瞬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就置身在硝烟弥漫的桂林空袭之中,我看
见,两个婴孩躺在路边嗷嗷啼哭,她们吮得通红的拇指,在我眼前晃动。她们的哭
声感动了路人,她们被抱走了,她们得救了。然而现在,妈妈已永远离开了我,她
回中国去照看这两个孩子了!在我神情恍惚之际,远远飘来映姨的声音:
    “……她找了多少年啦,写了一大堆信……”映姨说,“去年,她终于打听到
了她们的消息,她打算马上跟你爸说……哎呀,真说不过去,哎呀,真不好受,把
自己孩子活生生地扔了,难为情呀!”
    安梅激动地打断了她:“因此,我们就按这个地址发了封信,”她说,“我们
就说,你母亲,想要见见她们,现在,对方,你的姐姐们,回信来了,是你的姐姐
呀,精美!”
    我的姐姐!我机械地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音在我,还是第一次发出。
    安梅拿出一张薄薄的纸笺,上面整齐地由上至下,用蓝墨水写着一行中国字,
中间一个字的墨水洞开来了,是眼泪吧?我用颤抖的手接过这张纸片,奇怪我的姐
姐们,竟能书写如此流利的中国字,她们还能读中国字。
    阿姨们对着我嘻嘻笑着,就像我是个死而复活的人一样。映姨又递给我另一只
信封,里面是一张一千二百美元票面的支票,接受者是我。我弄糊涂了。
    “我的姐姐给我的?”我问。
    “哪里。”琳达姨嗔怒地说,“每年,我们将赢来的钱积起来,然后去一流的
餐馆享用一顿。你母亲赢得最多,所以这里的钱多半是她赢来的,我们只添进了些
许零头。这样你就可以用它作为去香港的费用,再乘火车去上海看望你的姐姐们。
至于我们,实在已经吃得太多了,要减肥节食了。”
    “去看我的姐姐。”我漠然地重复了一遍。我有点害怕这样的会面,想象不出,
这将是怎样的一个场面?阿姨们编造的那个有关年终宴会的谎话,令我窘迫不已,
我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我见到了母亲那颗拳拳之心,但又实在对她一点也不
了解。
    “你必须去看看你的姐姐,把你母亲的死讯告诉她们。”映姨说,“然而最要
紧的是,你必须告诉她们你妈的身世。对这个母亲,她们是一无所知的,但她们必
须知道。”
    “去看望她们,跟她们讲讲妈妈。”我连连点头答应,“但是……我该怎么说
呢?关于妈妈,我能对她们说些什么呢?对她,我一丁点也不了解。”
    阿姨们面面相觑了半天,好像我说了什么神智不清的话语。
    “你,竟然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母亲?”安梅姨怀疑地嚷起来,“亏你说得出
口。你必须了解自己的妈妈!”
    “跟她们讲讲,你在这里的家,讲讲你妈,是怎么撑起这份家业的。”琳达姨
给我出了个主意。
    “还有,跟她们讲讲,你妈给你讲的那些故事,她教你的那些做人的道理,她
的一部分思想,已经钻入你的脑子里了,”映姨说,“你妈,真是个能干的女人。”
    刹那间,“跟她们说……”“跟她们讲”,就像一曲多声部合唱,直冲我的耳
膜。
    “她的能干。”
    “她的活络。”
    “她那能干的持家之道。”
    “她的希望。”
    “她烧的那一手好菜。”
    “想想看,女儿竟然不了解自己母亲!”
    细细想想,她们的种种叮嘱,她们对我的吃惊,其实只是,由我联想到她们自
己的女儿。她们的女儿们,也像我这样,对自己母亲带至美国的准则和企望一无所
知,而且漠不关心。她们发现,自己的女儿们不耐烦母亲们的汉语交谈,而当母亲
们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向她们解释,或注释某种意图时,女儿们则耻笑她们的英语,
认为她们脑子不大灵活。母亲们认为是快乐和幸福的,在女儿眼中却不一定。对这
些根本没见过世面的美国出生的脑袋瓜,“喜福会”三个字是空空然,毫无意义。
她们无奈地看着这些女儿们长大成人,生儿育女,将来还会儿孙满堂,繁衍下去,
却看不到将母亲们的准则和期待代代相传的可能和希望。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们。”我一口答应着,然而阿姨们却以疑惑的目光看着
我。
    “我会把我所知的一切,都告诉她们。”我十分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终于,她们渐渐漾起微笑,一边轻轻拍着我的手。虽说她们的神情看着还有点
怅然,若有所失,但目光充满了期待和希望,她们相信我会兑现我所说过的话。她
们还能再要求些什么?我还能再允诺些什么呢?
    于是,又重番开始吃那酥烂的煮花生,一边开始讲述她们自己的故事;她们又
变成一群年轻的姑娘,怀旧,梦想,憧憬着未来;那个宁波弟弟虽说很伤了姐姐的
心,但或许他会把那九千美元连本带利还给姐姐的,这多少令她有点欣慰。某人的
儿子,对立体声音响和电视机有浓烈兴趣,一旦他改邪归正,他可索性从事修理电
器的事业,说不定,他还可以把这生意做到中国去。某人的女儿,她会生下个健康
的婴儿……不论现实是如何千疮百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则端坐在麻将桌上我母亲的位置上,那是东首,万物起源之处。



伤疤
                            ——许安梅的故事
    小时候,在中国,外婆就者跟我说,我妈已是个鬼了。但我妈并没死,一个活
人,是不能叫“鬼”的。所以我明白,外婆这样做,是存心要我忘记妈,权当她已
死了。事实上,我已渐渐对妈印象淡薄了。我的记忆,可以追溯到我们在宁波的那
幢大房子,它的楼梯又陡又窄,过道里阴森森的,那是我舅舅和舅妈的房子,我和
弟弟,还有外婆,也一起住在那里。
    大人们常给我们讲鬼故事,那种专门要吸孩子血的鬼,特别要抓那种脾气倔,
不听话的女孩子。
    我这一辈子,就怕我外婆,特别后来在她病得很厉害时,那简直令我恐惧之极。
那是在1923年,那年我九岁。外婆浑身肿胀得像只熟透了的大南瓜。原先丰满富态
的她,几乎变成了一堆发臭的烂肉。即便此时,她还要把我叫入她那间臭气熏天的
房里,说要讲故事给我听。“安梅,”她说,叫着我的学名,“听着,”这是通常
的开场白,但她讲的故事都是希奇古怪的,我一点也听不懂。
    一个贪心不足的女孩子,突然肚子大了,而且越来越大。女孩子死也不肯说出
怀着谁的孩子,结果她服毒自杀了。后来人们剖开她身于发现,里面是只白白的大
冬瓜。
    “一个贪心的人,永远没有知足的时候。”外婆最后这样说。
    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个不听话的女孩子。一天,这个女孩子又在与姑母闹别
扭,只见她拼命地摇头拒绝听姑母的话,忽然,就在她拼命摇头的时候,她耳朵里
掉出一团白糊糊的球一样的东西,就这样,她的脑子就这么倒个精打光,就像泼出
的鸡汤似的没有了。
    “这就是所谓的‘没有脑子’,你满脑袋都是自作主张的主意,其他的脑子,
就只能给这样泼出去了。”外婆这样告诫着我。
    当外婆病势加剧,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时,曾把我唤到病榻前,给我讲了有关我
妈妈的事情。“你提也不要提她的名字——永远。一提她的名字,就是对你父亲的
亵读。”
    我对父亲的全部印象,只是挂在客厅的一幅巨幅画像。一个大个头的,没有一
丝笑纹的男人,终日间郁郁不欢地寂寞地挂在墙上。他那对忧心忡忡的双目,总是
跟着我的身影转。从大厅直至我自己的房间,我似都能感觉到他那对窥视的目光。
外婆说,他是在注意我有否失礼和淘气。所以每逢我在学校里扔过小石子、或者不
留神丢失了一本书或什么,我便会心急慌忙地机械地窜过父亲画像跟前,然后回房
躲在角落里,心想这样他将看不见我了。
    我深深觉得,我们的家,是如此的压抑和不快,但我的弟弟却对此浑然不觉。
他在院子里骑自行车,追逐小鸡,和小朋友们嬉闹,大声喧闹着尖叫着,寂静的房
子里,数他最闹,只要瞅着舅舅和舅母出去,他就在他们很好的丝绒沙发上窜跳践
踏。
    但是,他也很快就不再快活了。在一个酷暑季节,外婆已经病得很厉害,我和
弟弟在门外看热闹,一家邻居正在大出殡,当他们走过我家门口时,那位死者的照
片突然从座上掉到尘土埃埃的地上,一个老太太当即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弟弟见
状哈哈大笑,舅母即时给了他一个耳刮子。
    舅母对待孩子,向来粗暴得很。我弟弟不服地瞪了她一眼,她马上训斥他目无
尊长,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就像我们妈妈。舅母的舌头不住地掀动着,就像一把
锋利的小刀。她滔滔不绝地数落着我母亲,说她竟是如此糊涂,那样急不可待地跑
到北方去嫁人,急得连自己陪嫁的那十副银筷子都不带。这是丢脸,败坏祖坟的风
水。弟弟则指责舅母,说是她把母亲给唬走的。舅母即刻破口大骂,说什么我妈跟
了个叫吴青的人走了,那男人早已有了老婆,还有两个姨太太,并且已有了一大堆
孬种。
    弟弟回嘴说她咂巴得就像只掉了脑袋到处乱窜的母鸡,她气得“呸”一下唾在
弟弟的脸上,抓起他的头发就往门上撞。
    “我让你嘴凶,让你嘴凶!你这个贱鬼!”舅母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狗娘
养的。谁都看不起你妈,她粪土都不如。这个连祖宗都不认的女人,这个贱女人,
连鬼都看不起她。”
    舅母那番责骂,令我总算领悟了外婆为什么要给我讲那些故事,那是因为我的
母亲,我才有了这样的必修课。“当你把脸丢了,安梅,”外婆常这么对我说,
“就好比你把项链给掉进井里了,唯一能挽回它的办法就是,跟着跳进去。”
    这么一来,我能想象到我那大逆不道的母亲究竟怎么个模样:没有头脑,没有
闺秀风度,吃相难看,筷子像雨点样伸向甜点心。她很高兴摆脱了外婆,还有她那
脸孔铁板一块的挂在墙上的丈夫和两个犟头倔脑的小家伙的羁绊和束缚。我觉得非
常地不幸,摊上这么个母亲,她竟甩开了我们。每当我避开墙上父亲的窥视,躲在
自己房间的角落里时,这种念头,便会潜上我心头。
    那天妈妈突然出现时,我正好坐在楼梯顶上,我立刻知道,这是妈妈!虽然记
忆中,我对她一点也没印象了。当时,她站在过道里,因此她的脸庞是一团阴影。
她的个子比我舅母要高得多,几乎与我舅舅一样高。她整个仪态举止也很让我觉得
新奇,有点像我们学校教会里的女人,只见她穿着一身西服,剪着短发,穿着细脚
伶什的高跟鞋,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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