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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上一代人的战斗-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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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下午,我在医院,被钟处叫回单位,说要开重要会议。
我连忙回去。走到单位大门口的时候,看见许多人都在往里面赶,他们相互在问,开什么会?开什么会?等我走到楼梯上,就知道是什么事了,原来省厅今天派了一个新的头头过来,当局长,当这楼里的一把手。他名叫何加仁。
我往自己的办公室走过去。我的脑袋里首先跃出来的是蔡副局长的那张脸。我估计呆会儿看到它的时候,它可能又变回了几个月前的那张怨妇脸。我想,这就是命,蔡没有这个命。
我听到走廊上有人哼歌的声音,回头一看,是钟处,“走过春天,走过四季……”。他嗓子不错。我点了个头。他问我丁宁情况怎么样了。我说,不好,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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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楼里的人在说蔡副局长命里没有“局长”这两个字。
这楼里的人在打探新局长何加仁的来历。他们说,何是厅里那一堆干部中资历较嫩的一个。
许多人问:那么为什么让他来当这个局长,他管得了呢?这楼里都是人精,他有这个经验这个本事吗?
对这样的疑问,也有人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厅里最小的一颗棋,都能空降到下面来当老大,这又不是第一回了,这里面要表达的是一种上层对下层的优越感,一种上对下的集体无意识意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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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这些天,单位乱哄哄的时候,我在医院里,我啥也不知道。但我明白,其实我啥都能象想得到。
如我所料,“空降兵”何加仁遇到了阻碍,这阻碍不仅来自于这楼里的人们觉得“又要变了”的惶恐,更来自于蔡副局长等几位的不买账。
我在星期五丁宁又一次做化疗后昏睡的时候,被喊回单位,说要开骨干会议。
我匆匆进了会议室,会已经开了。我看见新来的何加仁坐在主席台上,旁边分坐着蔡副局、陈副局、杨副局、沙副局。下面坐着的是这楼里的处长、科长和助理们。
新局长何加仁好像在和蔡副局长争论一个什么概念。蔡副局长正在说,这个文化实业项目本身就不是单位的主业,现在要完成这样高的定额,不现实,做不了的,谁能完成的了啊?新何局说,以前不是主业,现在就是主业了,谁来养活我们谁来养好我们,就得用发展的眼光、拓展的眼光去看问题。蔡嘀咕:说说都是道理,但不投入,没有高投入,开玩笑啊。新局长何说,老蔡,对你这一点想法我不同意,人的因素是决定性的,正因为难,所以需要用像你这样有经验的人去统筹啊。老蔡说,我不太吃得消,我没有这个经验,我身体也不太好。
新局长何加仁以及在座的所有人都屏声静气。接着,我听见何缓缓的声音在空气中一字一顿地跳动着,他说:身体真的不好,应该去休息。
他对着下面的我们说:这么有挑战性的项目,对我们全局是一个机遇。一家单位和一个人一样,一生中没有几个机遇,而机遇来的时候,是需要人用创意、用兴奋去经营。
他转过头,笑着对旁边的各位副局长说:年轻人总是说自己没机会,现在是年轻人站出来立功的时候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他说,我看这样,我们举手表决一下,觉得这项目还有前途的,大家举举手看一下,我心里也好有点数。
下面的手呼啦啦举了一屋子。
后来,这楼里的人们说起这事评论:新局长何加仁几句话,就把老蔡的革命小将全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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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钟处的情绪在明朗起来,他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嘴里常在下意识地哼歌。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像当年虞大头空降我们单位时的蔡副局长一样,成为空降者两眼一抹黑时的一盏明灯?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因为丁宁快不行了。
这些天,我和汤丽娟、毛亚亚、程珊珊都在帮忙。站在医院的过道里,那些移动的病床在身边穿梭,会觉得办公室的那些鸟事与自己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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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只有当我坐在人事处的办公室,向他们讨丁宁的那张正科级的“调研主任”聘书时,我才会觉得那些鸟事像口香糖那么粘身,当然其前提是因为你执著,它就粘乎。
对于丁宁的聘书,我体现了令自己也纳闷的执著。我想,我一定能办成这事。
这事被钟处知道了,他对我说,太官僚主义了,不就是一张纸吗,人家都要不行了,人事处让他高兴一下,有什么不可以,这是善事啊。
他就卷着袖子和我一起上人事处,他在人事处生气地拍桌子。引了很多人来看。
后来,人事处终于把那张纸给了我们。
钟处拿着那张聘书,轻轻拍了拍,他说,丁宁运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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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宁的言语能力在一天天衰弱,我已经听不太清他的话了。每当他有清醒的片刻,他总是抓我的手,我知道他在想对我说“谢谢”。我对他摆手。我想起我刚进单位那天,他拿着一把大刀,把腿架在走廊扶手上在晨练,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我,他指着我的沙滩裤说——“呵,这样穿,在这幢楼里太招摇了”……
丁宁去的那天,天气酷热,医院窗外蝉声一片。
他弥留之际,呢喃而语。他留给我最后的话语是:做人别太认真别太认真。
我看着他无声息了的脸泪流满面。他穿着一身棕色的新西装。在四周的哭声中,我把他枕头边那本正科级“调研主任”的聘书悄悄放进了他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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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宁走了。我又重归按班就班的办公室生活。
每天,从早上跻身于上班人流中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充满了厌倦。
在车水马龙中,在城市的晨曦中,我常会想起丁宁弥留之际留给我的话语,这使我感觉复杂。因为我知道,我与多数人一样,从来就是一个认真的人,我们从孩提起所置身的价值教育体系里,没有“不认真”的结构,否则我们也不至于有那么多想法、迷惑、不适和抱怨,而现在我得告诉自己别太认真,这样才能心情轻快,才能不和自己过不去?但我知道,我告诉自己这些也未必管用,因为要学会它,同样需要能力和耐性,你同样也会不好受。
每天置身于上班的人流中,我仿佛一眼就能望到那幢楼里我的那只位子,那是我的归宿,心烦的起点。从我置身的大街上望过去,我每天在其中的演出,平庸寻常循环往复,有时我在不爽,有时候我在偷乐,有时我在接招,有时我在发力,是非含糊,荣辱暧昧,从这个角度看,我所置身的场景,我身后的机关,我演绎的悲哀是对的,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我的算计和我的快乐也有它的道理,我的无措和惶恐更是合乎情理,这舞台仿佛蕴含无数交锋,但又好像毫无冲突,什么都是对的,哪一个角度都有存在的理由,哪一场纷争都有它的逻辑,哪一阵东风压倒西风都是因果,哪一阵西风断送东风都是必须。这演出好不好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演着演着就不开心了。
每天在奔向厌倦的路上,我想,关于体制,“我不开心”能不能成为一个理由?
每天,坐在办公室里,面对那些琐事和角色的循环上场,我想,一代代人在体制中的不爽轮回,“我不开心”能不能成为一个厌弃的依据?
每天,走在楼道上眺望向上延展的楼梯,我似乎看到了我后面所有阶段的爱怨环节,比如,我34岁的时候,敏感于被踩被挤被轻视,经历百般滋味,搏到助理或者副科,但它还没完,40岁(正科)、45岁(副处)、50岁(正处)所有的情绪还将他妈地一遍遍地重演,它们是不同平台上的同质化继续操练,包括其间的郁闷、自艾自怜、算计、提防和尊严……我烦了。
每天,站在办公室的窗台边,看着远处楼宇间的云朵,我会想起丁宁,我想,有没有哪一个年代的青春,其对手是那么琐碎的一地鸡毛。
23
丁宁的妈妈和老婆来办公室收拾丁宁的东西。
这两位女人,把丁宁的杂物一点点装起来。老太太把丁宁留下的一叠饭菜票交给我,她说,这个带回去也没用。
我不要,我说,我不要,你留着,也是点纪念,你儿子在单位用它打饭呢。
这个来自乡村的老人突然失声痛哭,她说我从来没来过他上班的地方,我在这里看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他一定过得很苦。
她在办公室里痛哭,她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儿子可能过得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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