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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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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绿白相间。那么地好看。她又在雪堆上插满了白色骨头——无法可知那是什么动物的骨头,有大有小,有坚硬的脊骨也有柔软的肋骨。一定都细心擦拭过,那么地白,像是一块一块贞洁牌坊。女孩的确继承了她母亲的艺术家气质,她亦对浓郁的色彩有着深厚的迷恋。她还用鸡血在洁白的雪上写字,画画。地上放着脖子被拧掉的鸡只,绝望的爪子深陷在积雪里。此刻女孩正在堆一个雪人,她把那些死鸡和另外一些死麻雀的身体都塞进雪人的肚子里。雪人看起来异常饱满,像是一尊受人尊敬仰慕的佛。而女孩穿着厚实的粉红色毛衣外套,连着帽子,脖子里塞着一条淡蓝色的围巾。牛仔裤,红色高靴子。手上还带着一副毛茸茸的柠黄色手套。她的相机就背在身上,那是一个不知道装过多少惨怖场面的黑匣子。她看起来清纯亮丽,像是涉世未深的女中学生,带着稚气执着地玩着自己迷恋的游戏。
他盯住她看,如每次这般地,或者又从不相同地,看着她在新的创意中玩得畅快自足。他应该是满足的,他只要能看到她,那么就是足够的,这对他是再丰盛不过的粮食,水分和所有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他每次都因为再见到她而感动。他在栅栏外面,他们相隔不远。他听见缭绕在这山间的劲猛的风。他其实还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比方说,从山下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可是他不去管它们,那于他有什么重要呢。他忽然想提起往事。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从幼儿园带走她,背着她翻越围墙,她以为自己是在飞了,笑得那么欢畅。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背着她做长途的火车,他给她买樱桃买棉花糖买风车,她一直生活在他的背上,那是她曾最舒服的家。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们住过三年的小镇上的家,他给她布置的红色小屋和买下的那么多的红色鞋子。她是否还记得他像个父亲像个主妇一般地在家给她做饭,他花那么多心力做好了她最爱的白色鱼汤。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骑摩托车带她上学,他们经过海边大道,风是那么清爽,她把手放在他的腰上,那算不算一种依靠,那算不算?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自她15岁以来对她的每次寻找,他疲惫不堪杀了人,拿到钱,找到她,带她回家,她会不会记得每次看到他,他的身上都有斑斑点点的血迹,而他的心力已经憔悴至极。
……
可是时间似乎已经不够了。他感到了一些迫近的东西。他已经没有时间凭吊那些往事。所以他只是把身体贴在栅栏上,对女孩说:
钱有些不够,我再去想办法,只是先来看看你。
女孩转脸来看他。她看到他是跛着脚的,脸上和身上有树枝划破的伤痕,伤口有的还在流着脓水。她仔细地看了看他,因为她觉得他越来越有她的模特的潜质了,像那些受伤的动物一样,带着有悖美感和温暖的残缺。于是她冲着他笑了一下:
这里美丽吗,你喜欢这里吗?
男人很感激女孩的微笑,他点点头:这里有那么厚的雪,很好看。
男人掏索着把钱拿出来,递上去。女孩就向他走过来。他感到愉快极了,女孩越走越近,像是归巢的小动物,一步步乖顺地走向他。他虽然在大雪地里只穿着单衣亦感到温暖。他对着他可爱美丽的小动物露出最虔诚的微笑。
然后他们都听到枪声。砰砰砰。
枪声从男人的背后传来。砰。砰。砰。男人知道是追杀他的人,通常杀手们都是多虑的人,所以他们不会只给他一枪。是三枪,遽然飞进他的身体里,肉身和金属的结合,这是他从前常常施于别人的。他终于可以尽数体会。他手里还握着钱,却仰着脸倒了下去。
世界在他的眼睛里翻了个个儿,血汩汩流出来,混在雪里,像是某种能够刺激人食欲的甜品一般有着光鲜的颜色。他感到了自己的血的温度。那么温热。它们完全不是冷的。为什么要说杀手冷血,它们一点也不冷。他把自己的一只手按在伤口上,享受着血的热度。他最后终于得到了温暖,自己给自己的温暖。他的眼睛还没有合上,可以看到倒挂的世界。他看到自己额头上头发上的血,那血宛如萦萦的飞虫一般都在舞着,大片大片的接连在一起,他好像看到了无数只红鞋。他看到女孩满屋子的红鞋,都在走动,宛如一支骇人的部队。是的,女孩像是在无穷地分裂,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她正在用惊人的力量填满整个世界。
一共来了三个年轻的杀手。中间的一个头领走过来,从男人半握的手中拿过那只装满钱的牛皮纸袋。
喂,那钱是我的。女孩叫了一声。三个人都回身去看女孩。他们看到一个稚气未脱的美貌少女的身边堆满了肢解的动物,拧断脖子的鸡,掏干净五脏的麻雀。还有鸡血写下的字,插满骨头的雪堆。她手上还拿着巨大的铲子,铲子上有慢慢凝结的动物的血液。因为有些冷,她的脸蛋冻红了,宛如一簇愈加旺盛的小火焰。
她看起来有不竭的热情和力气。此刻她向他们走过来,问他们要钱,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刚才发生的枪杀。她是如此镇定自若。
杀手头领微微一笑:美丽的小姐,你也许可以同我们一起闯出一番事业,我敢打赌,你会比我们这些男人做得还要棒。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呢?
女孩歪着头,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说道:那会很有趣对吗?
杀手头领笑了:当然,刺激极了。
好吧。女孩说。
于是他们要一起走。忽然女孩说,你们等等。
她走到倒在地上的男人面前。她把男人单薄的棉衫脱掉,裤子也退去。跛脚的男人满脸参差的胡子,赤露的身体上有三个枪口,血液正从四面八方汇集。她看着,露出笑容,觉得他是绝好的模特。
她从身上取下相机。喀嚓。这是男人这一生的第一张照片。他终于作为一个标本式的角色,印进了她的底片里。这是他最后能给予她的,他的身体。
我们走吧。女孩心满意足地说。她抬起脚,非常自然地从男人的身上迈过去。男人尚且睁着的眼睛只能看到她的红鞋。那只红鞋从他的身上跨了过去。正像他一直记得的,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从她妈妈的身上跨过去那样。
他横在她的脚下,像是一条隐约不见,细微得不值一提的小溪流。她跨越,离去,然后渐行渐远。
2004年3月5日23点39分于NormantonPark19层公寓
红鞋的内里或背后
红鞋的内里或背后
当我决定写一个杀手和小女孩的故事的时候,我想他们中间应当有一个牵系着的或者说他们都紧紧握着的物什。红色的鞋子,我没费力就想到和决定下来。
红鞋应当会是一个饱满而凄怆的意象。
和我以往的每一本书一样,我一定会自己来决定它的装帧设计,就好像给自己心爱的小孩子量身做最可体的花衣裳。《红鞋》是个图文集,我希望它有色彩浓郁的图像,那些亦会帮我说好这个故事。于是我需要一双红鞋。
生活中,我除了拥有粉色缎面的球鞋之外,并无红色鞋子。那应当属于旧上海或者其他古旧城市里怅惘哀伤的小女子,我想。心下觉得它们应当是红色软质牛皮(倘是布料会让人觉得很轻慢,不够矜贵),镂空的雕花,狭瘦的形状,像是凄清孤单的扁舟。
我和小舞开始在这个热带岛屿国家寻找这样的一双鞋子。那是1月的事,也许更早。在那段日子里,我们眼睛里撞进去红色的鞋子就发光,定是会拿起来仔细看看。红色的鞋子并不算少,只是都有或多或少的遗憾。颜色不够明艳,形状过于怪诞。终于还是寻到了它们。端端好好的瘦削模样,绝好材质的柔软皮质,皮面上散落着白色雏菊,翠绿的叶子勾了赫黄色的细边,亦不会显得突兀。欣然买下,尽管价格不菲。为了拍照好看,买下的是36尺码,我和小舞都穿不下,注定它们是纯致的艺术品了。
它们从此成了和我们形影不离的小亲人。我和小舞常常拎起它们,带着数码相机就出门去了。住处后面就是生满热带丛林的大花园,动物亦是很多,松鼠,猫还有海龟。我们把红鞋放在各种场景里,拍摄下来。这本身就像一个一个故事。我开始迷恋如此的过程,看着那些红红绿绿的照片便感到对生活的满足。每个傍晚像是领着幼小的孩童或者是乖顺的宠物出门,这样兜兜转转的散步,拍照。
后来小舞对照片亦是做了很多的设计处理。只是为了让它们足够贴近故事。这些都做完的时候春天也要过完了。鞋子从此可以搁置起来了。那个黄昏里,我恍恍地想起,再也不用带着它们出门和奔波了,于是把它们晒在阳台上,看着它们盛满了余晖的光芒。
就是这样。它们摆在鞋店期待一个优雅的女子拿起并穿走,就是这样的寻常鞋子,和我们的故事是陌路,两不相干的。可是因着我和小舞的寻觅,引领,它们已经抵达了这个故事的面前。而这故事,就仿佛是伸进它们里面的一双脚。恰到好处。并且,我亦但愿,在穿上它们的那一刻,滟涟的光芒,就这样的,四散开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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