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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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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世态人情
看到那自己签字的文书,娄天化捶胸顿足。还是自己最近揭不开锅,导致招揽业务太心切,结果入了对方的套子!
自己说了事情在办成之前分文不取,那反过来,若事情一直办不成,自己岂不就要一直充当免费的跑腿劳力?
原本他凭借丰富的经验,从眼前这位小哥儿风尘仆仆的形状,以及那忧愁的气质判断出来,此人必然是家里有人遭了官司,所以赶到京城通关节来的。
他很相信自己的眼光,所以才敢大包大揽。要知道,他确实在刑部有些人脉,只要事主肯砸钱下去,就是死刑犯也是可以想法子拖延几年,运气好了就能遇上大赦。
对方还真是吃官司蹲狱,但却是吃了皇帝的官司,蹲了锦衣卫诏狱,这倒是让他始料未及。
这已经明显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啊。。。。。。能从锦衣卫诏狱捞出皇帝亲自发落的人,那用手眼通天形容都不为过,还用得着守在会馆饱一顿饥一顿么。
“方公子慢着!”娄天化心急之下,喊住了方应物,“阁下未免有些不厚道,事前不说明状况,欺骗在下签这文书。”
方应物嘲弄道:“原来你们这种人,签了文书也可以反悔么?”
娄天化感到自己职业被侮辱了,愤然道:“我们自然是言而有信之人,但力所不能及,为之奈何?难道定要在下假意欺骗,哄你的钱财么?”
方应物等得就是这句话。“那好,只请你替我打探一下诏狱的消息,这总可以了罢?如此便两清了。”当然,他要是就此跑了,方应物也没什么办法。
却说安顿好了后,方应物又去了前面大厅找黄掌柜说话,询问一下政坛消息。
他原本指望商相公送的兵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两个人情,却不料政坛风云变幻,这些渠道统统作废,所以他要办法找一找别的门路。
比如说。可以在浙江籍高官这方面想想办法。这年头重视乡谊,同乡就是一种现成的关系,必要时即使素不相识也能互相求救。
当然,有钱的话,拿银子去铺路也是可以的,但方应物身边不富裕,哪有这个钱去运作,只能想办法去搭人情了。
对于历史大势,方应物很清楚。名人事迹他也知道,到具体到某时某刻的细节和具体情况。他也不是全知全能的,所以还需要找人打听。
黄掌柜在京师多年,对各方情形有所了解。听方应物问起这些,他略一沉吟,答道:“当年商相公、姚尚书在朝时,咱浙江说话分量重得很,如今确实不如从前了。”
商相公是商辂,姚尚书指的是成化初年的礼部尚比奇姚夔,严州府人。不过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方应物又问道:“现如今可有谁能称为浙省领袖么?”
“礼部大宗伯邹老大人是我们浙江钱塘人,当前宰辅尚书中也就这么一个浙江人了,不过他年老多病,不大过问世事。”黄掌柜又介绍道:“另外说起有名望的,那就是谢状元了。”
黄掌柜口中的大宗伯邹老大人,指的便是现任礼部尚书邹干,不过在历史上名气不大。方应物不很了解。
而黄掌柜说的另一个谢状元,则是成化十一年乙酉科状元谢迁,浙江余姚人,日后入阁为大学士。这位可是名臣。正德年间与李东阳、刘健并称天下三贤相,方应物当然晓得。
至于其他的同乡,方应物知道几个,他兜里还有几封信呢,比如好友洪松写给他叔叔洪廷臣的信,商相公写给儿子商良臣的信。
虽然这些人关系更亲近一些,但可惜都是中低层,话语权有限,派不上多大用场。
盘算完毕,方应物决定先去拜访礼部邹尚书,洪廷臣和商良臣先放一放。这时候不是先找亲近人攀交情的时候了,必须尽快去找最有用的人,早将父亲救出来,就少受一分罪。
一夜安睡无话,次日方应物在会馆用了早膳,便出门望西而去。
邹尚书这等大人物的宅邸,黄掌柜还是知道的。方应物从黄掌柜这里知道了大概方位,从大明门外绕过皇城,从东城来到了西城。又一路打听,终于在午前时分,找到了当朝礼部尚书府第。
方应物想道,如果邹尚书在家,那么便求见;如果邹尚书不在家,那就视情况留言或者直接去礼部拜访。
在大门处,方应物对门官报上来历,递了红包。门官掂量了一下方应物的分量,就传了话进去。
又等了不知多久,便有话传出来,“我家老爷身子有恙,近日不见外客,方朋友还是请回罢。”
这就被干脆利落的拒见了?方应物站在门廊下呆了一呆,虽然之前抱有一些期待,但被拒见也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内。。。。。。
对方是位列七卿的礼部尚书,自己只是个秀才而已,平素又没有任何交往。这种临时请见,愿意见是人情,不愿意见也是正常。
道理虽然想得通,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但方应物还是感到莫名的不愉快。当前是需要救命的特殊时期,岂能以正常情况下的交往规则而定?
邹尚书不会看不出他方应物的来意,可以不见面,也可以拒绝他。但同为浙省人,连一句婉转或者宽慰的话也没有,就差摆明了说“老夫肯定不管你父亲,你就死心罢”,这冷漠生硬的态度确实很让方应物齿冷。
所以说如何回绝别人也是一门学问,回绝的不好就容易得罪人。邹尚书这次回绝的就太过于冷酷无情,没有一丝温暖,让当事人不舒服。
方应物从黄掌柜嘴里得知这邹尚书官声还是挺不错的,但与实际生活却是两回事。
官品不等于人品,邹尚书肯定是要躲事,彻底指望不上了。方应物心里不由得暗骂一句,不愧是“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里的一个!
其实方应物吐槽出的这句谚语里,邹尚书躺着也中箭了。历史上泥塑六尚书这种说法几年后才出来,当时礼部尚书是周洪谟,而在那时邹尚书早已致仕回家了。
既然见不到邹尚书,方应物又去找第二个目标,也就是谢迁谢状元。此人虽然官位不大,但身份清贵,声望也高,还是值得去拜访的。何况自己父亲在翰林院为庶吉士,与谢迁又是同省,说不定会有什么交情。
黄掌柜知道邹尚书这等高官住宅,却不知道谢迁住在哪里,因而方应物便直接去了翰林院拜访。
翰林院位于皇城的东南,占地面积不算小。
立在翰林院大门外,即便以方应物的心气,看看自己身上所谓的“青衿”,也感到有几分渺小。
这是一道很简朴的大门,不过门内是士林华选,门外是凡夫俗流,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
如果将秀才比作上辈子的高中毕业,那么翰林院里就相当于博士了,而且是随时可以转化为宰辅的博士。
在大明体制中,翰林院被看做内阁设在外廷的机构,而内阁则被视为翰林院驻在宫中的办事处。
方应物不禁想道,父亲年初荣登皇榜,考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从这道门进进出出时,想必也是极其意气风发的罢。
在别的衙门,往来办事的人多,外人是可以进入大门并直达前堂的。但翰林院却有几分不同,不许闲杂人等进大门,于是方应物被门子拦住了。
翰林院处处与众不同,就是门子也比别家牛气。却说这门子傲然的打量了方应物几比奇做出了判断,“要么,你拿出书信,可以替你送进去;要么,你就在外面等待,等你要找的人出来。”
方应物与谢迁素不相识,哪有什么书信,现写也来不及。不过他灵机一动,想起商相公的儿子商良臣也在翰林院里,便从怀中取出信件,“这是商编修的家书,烦请送与他。”
商良臣虽然也是翰林,但为人太低调,名望差了些,而且又是前首辅的儿子,身份略敏感。所以方应物很体谅的并不指望他来帮助自己,还是将希望放在了名声更响亮的谢迁身上。
不过可以先通过商良臣与里面搭上线,然后再考虑其他罢,方应物如此想道。
没过多久,门子出来回答道:“商先生去宫中侍班了,不在翰林署中,信件还请你收回。”
方应物闻言很失望,长叹一口气,今天真是诸事不谐,出来拜访太不顺利了。
他没心情在翰林院大门外继续等了,谁知道谢迁什么时候出来?就是出来了也不认识,反而显得冒昧。
奔波一日,一无所获,方应物算是亲身感受到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办事有多难。
回到会馆中,却发现昨日被自己戏耍过的娄天化在房间外等候。
对此方应物还是挺意外的,打趣道:“我还以为你黄鹤一去不复返了,没想到还会回来!失敬失敬!”
娄天化没好气道,“不是只有方公子你是读书人,在下也是读过几年书的,岂能言而无信!今日跑了一天,打听出一些令尊的消息。”
和白天受到的冷遇相比,方应物产生了些许“仗义每多屠狗辈”的感觉。他立刻拱拱手,“多谢,愿闻其详。”
娄天化却住口不言,摸了摸肚子道:“在下今日粒米未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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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破局之道
方应物对着娄天化注目良久,这厮到底是真的为人言而有信,还是特意跑过来蹭饭吃的?
话说方应物从淳安县出来时,卖了三亩地,又提前收了租子,凑起三十多两银子。到了苏州府,王老大人赞助了些,在常州府,又找邓同知借了点。
如此经过一路花销,现如今手头约摸还剩四十两,这就是他在京城的全部活动经费。办大事不够,使小钱有余。
还好会馆这边感念父亲忠义,允许他赊账,所以管娄天化几顿饭还是能管得起。
方应物便吩咐方应石跑腿去,叫些便宜酒菜送到房间里来,而他与娄天化坐下细谈。
而娄天化眼见晚饭有望,便百晓生文学网出,想说了朝中动向,“如今朝中诸位老爷们对令尊的事情大体上是很沉寂的,尤其是部院大员们,个个默不出声。
不过科道言官倒是有发声的,不过零零散散的奏疏如泥牛入海,毫无回响。但总体上还是士气不振,据说是西厂汪太监这半年多来摧折士气的缘故,至今还未恢复。”
方应物点点头,娄天化所言不虚,看来也是用心打听了的,说的这些与他印象中的成化后期政局生态颇为相符。那就是:高层集体混日子,而科道和中低层却时有敢言发声者,勉力维持一股正气不散。
娄天化又道:“至于令尊在诏狱中,暂时还算安稳。”
这也是方应物比较关心的事情,连忙问道:“此话怎讲?诏狱之中。如何安稳?”
“管镇抚司诏狱的吴佥事虽然是武官,但却喜欢舞文弄墨。对文人士子甚为优容,所以他对下了诏狱的大臣向来宽厚。
此外管锦衣卫事的指挥使袁大人也是谦厚人物。不像前两任那般凶暴。所以有这两位在,令尊没有大吃苦头,只是囚禁牢笼不的自由而已。”
听到父亲不会太受苦,方应物便放了心,又仔细询问了诏狱的状况。娄天化虽然对方应物的关注点很奇怪,但还是有问必答。
送走娄天化,方应物陷入了沉思。在父亲这件事情上,朝廷貌似是一潭死水,偶有微澜而已。但这是众人不关注么?
肯定不是,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不被关注?连远离庙堂的会馆黄掌柜都知道此事,并称赞一声“忠义”。
总而言之,自己一定要破局!如今别人都不可靠,一个个都装聋作哑,所以也只有靠自己了!
不过经过今天白天的遭遇,方应物又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在京城大人物眼里,自己太人微言轻了,甚至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连参与的机会都没有。那么拿什么去破局?那么又应当如何争取到参与的权利?
苦就苦在,如今一无人情,二无钱财,可谓是一穷二白。凭什么去参与?
难道用老办法,先拿诗词去刷名气,有了名气再进行下一步?
但这需要时间来沉淀。除非遇到天时地利人和,像苏州府那样直接灭掉了祝枝山三人组。否则哪有这么容易一夜爆红!
更何况诗词只是陶冶情操的小道,与政坛风云半文钱关系也没有。就算他把纳兰性德王士祯黄景仁龚自珍赵翼袁枚等等的大作全都抄出来。最多也就变成一个才子,那又能撼动什么改变什么?
方应物在屋中想了一个时辰,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又嫌屋中憋闷,便到了院中来回踱步。
不经意间,他抬头望见了月亮。不知怎的,想起了在家乡时,月下屋顶上悟道的事情,悟到的核心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灵光乍现,仿佛摸到了什么。人情和银子,都是利,自己手里无利,那什么去喻于人?
因而还是要从君子喻于义方面去琢磨,如果能抓住一个大义,让所有人都不能不承认的大义,那样自己就不再是被忽略的对象了!
就好比父亲,虽然下了诏狱,别人也许会迫于形势沉默,除去毫无廉耻到极点的小人,没有人说他是错的,这就是一种无可否认的大义!
何必去靠诗词小道,如果自己也有一种类似的大义,凭借自己还是自由身的优势,就可以迅速占据舆论高地!
方应物隐隐约约的好像就差一层窗户纸要捅破了。父亲的大义是忠,自己的大义又在哪里?
想到父子关系,方应物感觉距离答案更近了一步。常言道,忠臣之家必出孝子,忠孝并称,父亲是忠臣,自己就该当孝子。
没错,就是这个!方应物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的大义就是孝!
国朝标榜的是以德治国,以孝治天下,又是百善孝为先,朝廷百官谁敢说孝字不对?
父亲忠义在前,自己孝义在后,只要把握住情势,让自己成为绝对的道德典范,变作“孝”的象征,那么何愁不能把握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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