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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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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火。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妇人见他不应,匹手就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酒,看着武松道: “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妇人吃他几句抢得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伙,口里说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收了家伙,自往厨下去了。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这妇人见勾搭武松不动,反被他抢白了一场。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自己寻思。天色却是申牌时分,武大挑着担儿,大雪里归来。推门进来,放下担儿,进的里间,见妇人一双眼哭的红红的,便问道:“你和谁闹来?”妇人道: “都是你这不不争气的,交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好意安排些酒饭与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便是迎儿眼见,我不赖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声,乞邻舍听见笑话。”武大撇了妇人,便来武二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一面出大门。武大叫道:“二哥,你那里去?”也不答应,一直只顾去了。武大回到房内,问妇人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里那条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妇人骂道:“贼馄饨虫!有甚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住。却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须乞别人笑话。”妇人骂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到不乞别人笑话!你要便自和他过去,我却做不的这样人!你与了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正在家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个土兵,拿着条扁担,迳来房内收拾行李,便出门。武大走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再敢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骂道:“却也好,只道是亲难转债,人不知道一个兄弟做了都头,怎的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睛。”武大见老婆这般言语,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自从武松搬去县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卖炊饼。本待要去县前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妇人千叮万嘱,吩咐交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说这武松自从搬离哥家,捻指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光景。却说本县知县自从到任以来,却得二年有余,转得许多金银,要使一心腹人送上东京亲眷处收寄,三年任满朝觐,打点上司。一来却怕路上小人,须得一个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头武松,须得此人方了得此事。当日就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个亲戚在东京城内做官,姓朱名[面力],见做殿前太尉之职,要送一担礼物,捎封书去问安。只恐途中不好行,若得你去方可。你休推辞辛苦,回来我自重赏。”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辞!既蒙差遣,只此便去。”知县大喜,赏了武松三杯酒,十两路费。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了知县的言语,出的县门来,到下处,叫了土兵,却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并菜蔬之类,迳到武大家。武大却街上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交土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思:“莫不这厮思想我了?不然却又回来怎的?到日后我且慢慢问他。”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了些颜色衣服,来到门前迎接武松。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叫奴心里没理会处。今日再喜得叔叔来家。没事坏钞做甚么?”武松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与哥哥说知。”妇人道:“既如此,请楼上坐。”三个人来到楼上,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横。土兵摆上酒,并嗄饭一齐拿上来。武松劝哥嫂吃。妇人便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酒至数巡,武松问迎儿讨副劝杯,叫土兵筛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你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盏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这句话,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着武大骂道:“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是那[月畏]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娘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一块瓦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在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一面哭下楼去了。正是:

苦口良言谏劝多,金莲怀恨起风波。

自家惶愧难存坐,气杀英雄小二哥。

那妇人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武大、武松吃了几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楼来,弟兄洒泪而别。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的。盘缠,兄弟自差人送与你。”临行,武松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在家仔细门户。”武大道:“理会得了。”武松辞了武大,回到县前下处,收拾行装并防身器械。次日领了知县礼物,金银驼垛,讨了脚程,起身上路,往东京去了,不题。

只说武大自从兄弟武松说了去,整整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声吞气,由他自骂,只依兄弟言语,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未晚便回来。歇了担儿,便先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屋里坐的。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燥,骂道:“不识时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牢门关了,也吃邻舍家笑话,说我家怎生禁鬼。听信你兄弟说,空生着卵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笑也罢,我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被妇人啐在脸上道:“呸!浊东西!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兄弟说的是金石之语。”原来武松去后,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到家便关门。那妇人气生气死,和他合了几场气。落后闹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心里自也暗喜,寻思道:“恁的却不好?”有诗为证:

慎事关门并早归,眼前恩爱隔崔嵬。

春心一点如丝乱,任锁牢笼总是虚。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上。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浮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铃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才,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这个人被叉竿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但见他黑[髟真][髟真]赛鸦[令鸟]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翘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白鲜鲜、黑[衤因][衤因],正不知是甚么东西。观不尽这妇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髟狄]髻,一迳里[执足]出香云,周围小簪

儿齐插。斜戴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难描画,柳叶眉衬着两朵桃花。玲珑坠儿最堪夸,露来酥玉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又短衬湘裙碾绢

纱。通花汗巾儿袖口儿边搭剌。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

踏。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衤夸]。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

樱桃口笑脸生花。人见了魂飞魄丧,卖弄杀俏冤家。

那人一见,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王婆子看见。那婆子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

风日晴和漫出游,偶从帘下识娇羞。

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自由。

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却在帘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才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归房去了。

看官听说,这人你道是谁?却原来正是那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开生药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的西门大官人便是。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发送了当,心中不乐,出来街上行走,要寻应伯爵到那里去散心耍子。却从这武大门前经过,不想撞了这一下子在头上。却说这西门大官人自从帘子下见了那妇人一面,到家寻思道:“好一个雌儿,怎能够得手?”猛然想起那间壁卖茶王婆子来,堪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费几两银子谢他,也不值甚的。”于是连饭也不吃,走出街上闲游,一直迳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认得?他老公便是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不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敢是卖[饣骨][饣出]的李三娘子儿?”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双。”西门庆道:“莫不是花胳膊刘小二的婆儿?”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时,又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了。”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罢,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听,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么?”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是:“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故事,自古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这等配合。”西门庆道:“干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不妨。”西门庆又道:“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了?”王婆道:“说不的,跟了一个淮上客人,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觉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时,十分之好。”西门庆道:“待他归来,却再计较。”说毕,作谢起身去了。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门首,帘边坐的,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王婆做了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吃了。将盏子放下,西门庆道:“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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