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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之石-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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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从汝之意旨,以我身之献祭,
于那年、那日、那刻开启那座沉入海底的翡翠之宫。”
侍卫把刺入男孩心脏的长枪拔了出来。男孩张了张嘴想发出一声悲鸣,但是他嘶哑的嗓子已经不能凑成任何可以分辨的音节。男孩的鲜血流尽,他死了。画师让学徒们把男孩的尸身用席子卷起来扔进了公爵宫后面的山谷。
无数的乌鸦飞了下来,黑色的羽毛覆盖了天地。
天色暗下来了。画师满意地看着他的画作,然后带领学徒们离开了大殿。院子里空空荡荡,所有的工匠都离开了。只有头顶如水月华撒下冷冽而孤寂的银光,透过高高的窗棂在墙壁间爬升,照映着四壁高墙,照映着墙壁上的圣塞巴斯蒂安。
壁画刚刚画好,颜料混在潮湿的泥灰壁上还没有干透。一股奇异诡谲的碧色在壁画上流动,湿冷静止的画作便似乎有了生命,每笔线条、每片衣褶都动荡了起来,仿佛斑驳的水纹,一圈圈地浮漾开去。
月华如练。
当光的手指轻轻抚上画像苍白的脸颊,就如同生命之手的碰触,那对碧蓝如加尔达湖水的眼睛突然眨动了一下,男孩微微抿起了微张的唇瓣——
圣塞巴斯蒂安,你是如此美丽。
公元一四零二年九月三日,米兰公爵吉安·加莱阿佐·维斯康提突染恶疾而亡。他一手建立的北意大利联盟分崩离析,国土全部被他合法、以及非法的继承人瓜分殆尽。
几日之后,一具漆黑的棺柩被秘密运出米兰城。车队一反常态地只在夜里赶路,形色匆匆地穿过了前米兰公爵的领土维罗那和维琴察,来到了当时意大利半岛上最强大最富有的威尼斯共和国。
棺柩就在这里消失了。有好事者说车队随后去了佛罗伦萨,也有说去了罗马的——这种说法在之后的几百年中都没有被证实,人们肯定的只有一点——由于米兰公爵莫名其妙地暴病身亡,建筑工匠和画家们失去了主顾,没有人支付报酬,公爵宫的建造工程就此搁浅。
富丽堂皇的装饰品被盗匪和马匹践踏,精致的雕塑被毁坏,空荡荡的大殿成为了牧羊人的歇息地,院子里放养着羊群。
就连那些精美绝伦的壁画也未能幸免。似乎被人整片揭下去一样,墙上的灰泥坑坑洼洼,完全无法辨别原先艳丽的色彩,更看不出有过任何准确的线条。整座建筑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被惊扰的灰鸽不时呼啦啦地拍打着翅膀,从钟楼破碎的高窗间飞进飞出。
按:文中所记是文艺复兴时期发生在米兰城的真实故事。只不过那是个普通战俘,不是王子。阿格纳斯(Agnes)一般翻译成“艾格尼丝”,历史上是德意志国王鲁佩特的女儿,不是儿子。这位公主很短命,22岁(1401年)刚嫁人就死了——
四百年后——
1879年初春
罗马
Chapter 01 Departure 启程
朱塞佩经常会做一个有关天使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黑暗里奔跑。周围有时候是一片阴冷空寂的旷野,有时候是纵横交错狭窄得几乎无法通过的小巷。朱塞佩一直在奔跑,就如同有人在前面牵引着他一样奔跑。但其实前面并没有人。在整个梦境里他都看不到一个人。
在朱塞佩年纪还小的时候,他常常会因为梦境中的孤独和恐惧在中夜惊醒,然后久久无法入睡。后来他把这个梦告诉了他的老师西蒙内神父。
西蒙内神父对他说,黑暗代表了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罪恶。人们怀着罪恶降生于世,穷其一生向主赎还自己的罪。而神职人员的使命就是为虔诚的信者铺开通往天国的道路。只有坚定你自身的信仰,你才会在黑暗之中看到出口,找到那条通往光明的路,指引你的信徒。
自那以后很多年过去了,朱塞佩仍然独自在黑暗里奔跑。但是他已经不再恐惧。因为在每一次梦境的终点,他都可以看到一个白衣的天使在对他微笑。
那个微笑比基督的存在还要真实,天使的羽毛比鸽子的翅膀还要柔软。尽管年轻的朱塞佩在修院里没有任何亲人,但他始终坚信有天使在守护着他。
朱塞佩·阿莫特,罗马人,现年二十一岁。黑发深目体格修长,为人忠诚聪敏,是罗马天主教修院多年以来最为优秀的修生。在西蒙内神父的引荐下,朱塞佩还没有从修院毕业,就已经加入梵蒂冈“正义暨和平委员会”,宣誓成为了一名见习驱魔人。
但是他仍然在黑暗中奔跑,反复做着那个有关天使的梦。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任务,跟随西蒙内神父穿越整个罗马城,去歼灭一群他过去只听说过、却从未亲眼见过的危险生物——
吸血鬼。
远远望去,金色的圣沃尔托小礼拜堂中点燃了无数蜡烛,映得大殿上空一片火红的通明,却不是火光。怒喊和呼号直冲黑沉沉的云霄,一群黑衣的圣职驱魔人提起纯银打造的长剑,向对面的敌人冲杀过去。
长剑挥处,鲜血像花朵一样在夜空中娇艳绽放,愈浓的红色颗粒飘浮在空气里,模糊了视线。
朱塞佩呆立在那里,瞠目结舌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一呆之下竟忘记了闪躲。身侧,一个偷袭者已然悄悄迈近,一剑劈下!金属交击的刺耳共鸣穿透了湿黏得仿佛滴出血来的空气,朱塞佩骇然回身。敌人的长剑被压在斜刺里插入的另一柄长剑之下,那个样貌宽厚的中年神父正在用斥责的眼神瞪视着他,“朱塞佩,当心!”
朱塞佩年轻的脸上露出了愧疚。他反手一剑杀退身后的敌人,匆忙间对那个人微点了下头,“谢谢您,西蒙内老师。”
更多的敌人冲了上来。一群不需教化、无法改变、唯一一途只有杀戮的敌人。吸血鬼。他们力大无比,他们不知疲倦,他们不畏疼痛。尽管在这座罗马近郊的小礼拜堂成功拦截,但驱魔人们只杀得手也软了,吸血鬼一方仍没有减退的趋势。教士们逐渐力不从心。
朱塞佩胆颤心惊地紧紧跟随在西蒙内神父身侧。这还是他第一次跟随老师执行任务。他不怕死,他只是担心,这样的杀戮何时才能到头。西蒙内神父一直在护着自己,身上已经被划出了好几道血口。而初次迎敌的自己更是伤痕遍体,对面的吸血鬼们嗅到血腥气,眼中迸射出妖艳的血红色光芒,反攻得更加激烈。梵蒂冈一方已有无数教士被咬伤,这样下去,他们恐怕要全军覆没。朱塞佩心中一寒——更糟糕的是,他的眼睛扫过大殿中央祭坛前的那个人——这批吸血鬼的首领,他一直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有出过手。
必须要杀掉他,才有可能胜出,才有可能逃离这里,朱塞佩想,他的眼睛透过人群盯着祭坛前的人。正巧那个人也在看着他的方向。那双深色的眼睛像有魔力的磁石,在两人视线相对的一瞬间,牢牢把朱塞佩吸了进去,直到肩膀上突然传来的痛楚把他惊醒。西蒙内一剑手刃敌人,“朱塞佩!”他怒斥。
朱塞佩倒抽了口凉气。还好肩膀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及筋骨。他咬牙挥剑。眼前的敌人在纯银的剑尖上化为飞灰,烟尘缭绕在蜡烛的火焰里,仿佛拢起一个虚假的幻境。在朦胧的幻象中,朱塞佩再次穿越人群看到了那个祭坛前的年轻人。
匆匆扫视一眼,他看到,那人的嘴唇微张,然后向上弯起形成弧度。他在笑?!穿越鲜血,穿越人群,穿越驱魔人的尸身和吸血鬼魂飞魄散的烟尘,那个人勾起了弯弯的嘴角,对年轻的朱塞佩展开了一个迷人的笑容。
蜡烛的光芒变得柔和,耳畔的喊杀声逐渐淡去。四周的景物发生了改变,身前所有人都化成了飘忽的影子,变得虚假,变得不再重要。只有相隔十米之外的那个微笑是真实的,它在一片灰白之中被赋予了颜色,被赋予了意义。
“朱塞佩,你到底在做什么!”西蒙内神父忍无可忍的声音。他架开了敌人刺向朱塞佩的第四柄长剑。
朱塞佩猛然惊醒,冷汗从头顶落下来。是自己一直在做着有关天使的梦,在梦境中不愿苏醒,以至于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梦幻般虚假——是这样的么?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朱塞佩心神一凛,回身一阵猛砍,杀掉两个偷袭者,背靠背站在西蒙内身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不太记得,只是不停地杀戮,不停地流血,梵蒂冈派来的驱魔人已经折损了大半,而敌人的数量有增无减。朱塞佩挥手抹去从头上落下来的血,他一声怒吼再次向敌人扑了过去。
“朱塞佩!”西蒙内拉住了他的胳膊,他挥动长剑一阵攻击,把吸血鬼们拦在几步开外,“快跑!”
“什么?”朱塞佩愣愣地看着他的老师,“您说什么?”
“逃出去。”西蒙内神父紧紧皱起眉头,往殿门的方向又杀了几步,鲜血飞上了半空,几个敌人烟消云散。
“您让我自己逃出去?”朱塞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握紧手中长剑,想再次冲入殿内,却被西蒙内一把拦了回来。
“这是老师的命令!”西蒙内神父吼了一声,他反手挥剑,架住了三个偷袭者手中的兵器。刺耳的金属交击声音响彻夜空。“你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
越过人群,朱塞佩望向祭坛前的那个人影。只有杀掉他才有可能获胜,才可以救老师,才可以再次夺回那本《黑暗圣经》!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像西蒙内一样成为梵蒂冈一名荣耀的驱魔神父——他不能扔下老师和同侪,他不能逃!朱塞佩握紧手中长剑,他没有再看西蒙内一眼,突然向着十米之外的祭坛猛冲过去——
这到底是不是一个梦?如果是,那么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一直在守护我的天使;如果不是,却又怎么可能。
这么多的尸体,这么多的血。
“朱塞佩!”身后传来西蒙内愤怒绝望的叫喊,但是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管是真是幻,他要扑上去杀掉敌人的首领,他要一剑刺穿祭坛前的年轻人。
朱塞佩年轻气盛,他侍剑自傲,他无所畏惧。他红了眼睛,在敌人中杀出一条血路。无数吸血鬼在他纯银的剑尖下化为飞灰。奇异的烟尘腾起在空气里,朱塞佩气息一窒,不得不放缓了速度,开始猛烈地咳嗽。眼前灰白的人影在这烟雾里逐渐变得模糊,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降临了他的心。
还有五米,他与祭坛的位置只有五米了。在缭绕的烟雾里他看到年轻人的脸,褐色微卷的长发垂落双肩,薄薄的嘴角向上勾起,似乎带着超然尘世的嘲讽,却又仿佛悲天悯人一般的无奈。他站在祭坛前,背后是金色雕花的大十字架——是错觉么?在恍惚间,在蜡烛明亮的火焰里,朱塞佩看到那个人全身散发着圣洁的光辉。
年轻的神子走下了祭坛,走下了十字架。他的面容是如此美丽,他的笑容是如此温暖,他的姿态是如此神圣,他的步履是如此优雅。朱塞佩不由自主停止了攻击,他愣愣地看着祭坛上那个散发着金光的影子。他的信仰,他的神祗。
“朱塞佩!”一声决绝的怒吼扯破了头脑中静寂的天空,西蒙内浑身浴血,挥剑砍向少年身前身后无数预备偷袭的敌人,“不要被妖术迷了心智!坚信你心中的天主!”
心中的天主。心中的耶稣基督。
祭坛前年轻的神子在对他微笑,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血。神子牺牲自我以救天下众生。
不,不对!这一切是假的,都是假的!朱塞佩闭上眼睛挥剑猛砍。周遭一片灰白的人影,鲜血愈积愈多,整座小礼拜堂大殿沐浴在一片惨淡的血色里。一切景物都是模糊的,都是看不清楚的,唯有祭坛中央年轻的神子,他温柔的脸孔漾起金色的圣光——他的头发是深褐色,卷曲的发丝映在蜡烛的火焰里是金色,皮肤雪白,他深深凹陷的眼睛是栗色,他勾起的嘴唇是鲜艳的粉红,他的衣服是黛绿,他肩上的斗篷是青灰。大殿里所有静止与活动着的一切都被这缭绕的雾气洗得褪了色,变成了乏味的黑白,而只有他鲜艳如教堂大玫瑰窗上嵌刻的彩色玻璃,只有他是有颜色的。
管风琴在大殿上空鸣响,唱诗的少年在身后展开了雪白的羽翼。
祭坛上巨大的黄金十字架发出灼人的光华,所有的刀光血影已在这圣光中逐渐淡去。光线太强了,朱塞佩眯起眼睛。
“朱塞佩·阿莫特。”他听到一个声音。他努力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金碧辉煌的圣彼得宫中,教皇高高地坐在他一向处理事务的宝座上,周围依次站立着诸位身穿严正法衣的红衣大主教。
朱塞佩独自站在台阶之下。不只一次了,每当他站在这里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自身的渺小。他惴惴不安手足无措,眼睛瞪得大大的,向四周求助似地看过去,掠过一个又一个主教或者神父严肃的脸,直到最终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西蒙内神父走上一步,手中捧起一顶神父所戴的四角帽,对他温和地微笑。
“恭喜你毕业,朱塞佩·阿莫特。从现在开始,你将正式成为梵蒂冈一名荣耀的驱魔人。老师为你骄傲。”
朱塞佩谦卑地弓下身体,低头让西蒙内神父把帽子为他换上。抬起头看到老师亲切欣慰的脸,一股浓浓的感激之情在朱塞佩的心头奔涌。一直以来,西蒙内神父是他的良师,也是挚友。朱塞佩从小生活在修院里,是西蒙内神父教导他成为一位驱魔人,也是西蒙内神父一直在关怀和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现在,这个急躁顽劣的小男孩终于长大。
穿过典礼堂明灭的烛火,朱塞佩目视远方。在扫过正前方那只巨大的黄金雕花十字架的时候,他的心底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似乎在哪里见到过那只十字架——并不是圣彼得宫,那只十字架根本就不属于圣彼得宫!一股深刻的惊恐瞬间袭上了朱塞佩的大脑,他惊慌失措地巡视四周,却只看到典礼上人们平静与满足的微笑,而这种微笑加深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他想去找西蒙内神父,像小时候那样躲到他的怀里,述说着自己那个不停在黑暗中奔跑的梦魇。他渴望西蒙内神父用宽厚的大手拍着他的头哄他入睡,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要“坚信心中的天主”。
但是他找不到西蒙内神父。他无助的目光投向大殿里每个角落,只看到众人模糊而欢快的脸,那些红色或者黑色的法衣在流淌,蜡烛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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