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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1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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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哈哈哈哈!同道同道!”越王大笑着:“张子献大计与我,岂能没有回报?来人,取龙泉剑出来!”
“龙泉剑?张仪如何闻所未闻?”
越王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越剑之秘,岂是中原人所能尽知噢?大越西南有瓯水,知道么?瓯水有山溪一道,从高山密林涌出,匹练汹涌,大有气象,铸剑师名为龙泉溪。这龙泉之水噢,铸剑一绝!当年的吴钩,就是越国铸剑师在龙泉溪建炉铸造。龙泉剑,吴钩之神品噢!张子见识见识了。”
张仪心下暗暗叹息,说到铸剑,这个姒无疆倒是比军国大事有见识多了;此等剑痴玩物有余,可上天却偏偏让他们治国理民担一国兴亡之重任,真乃上苍作孽也。正在叹息感慨间,一个须发花白的内侍捧来了一个陈旧暗淡的长条红木匣,恭敬的放置在越王案头。姒无疆恭敬起身,向木匣深深一拜,然后抖起丝衣大袖,小心翼翼的打开木匣,郑重其事的招招手:“张子请来看噢。”张仪走过去一看,见木匣中又有一个长方形的青铜匣子,铜锈班驳,颇有古董气韵。姒无疆伸手摁了一下青铜匣中央边缘部位的一个凸起铜筘,只听“噹——!”的一声,铜匣弹开,一柄弯月形的剑器卡在金红的丝绸之中,紫红色的皮鞘,竟似清秀的处子躺卧在朝霞中一般,幽静而羞涩。
“张子,请来品评这龙泉吴钩噢。对了对了,先要拜剑噢。”
张仪本是照葫芦画瓢,学姒无疆的样子装做一个真正的剑痴,却因了煞有介事,竟得到姒无疆的赞赏。待上前双手捧起这口弯剑,便立即感到一股沉甸甸冰凉凉的寒气渗进了骨骼!略微一掂,便闻一阵隐隐约约的金铁振音。张仪虽然并非剑痴,却也与苏秦的剑盲大是不同,是名士中罕见的剑器爱好者,否则不会充做剑痴来了结姒无疆最后的疑虑。一搭手,张仪便知这“龙泉吴钩”绝非凡品。仔细审量,见这剑鞘竟是罕见的鲨鱼皮制作,光泽幽幽,贴手滑爽,与木铜合制的剑鞘相比,竟别有一番神韵;连同剑鞘、剑格看外形,这剑长不过二尺三五寸,形似半月,英挺秀美,端的是一口长短适中的实用格斗利器!
春秋以来,铸剑术长足进步,剑器形制也日益纷繁,从五六寸的特短剑(世人称为“匕首”),到剑身三尺(连剑格当在三尺五六寸左右)的长剑,从窄如柳叶的细剑,到骑士用的阔身短剑,从柔若锦带的软剑,到厚重威猛的铁剑,数不胜数品形各异。但以实际用途而言,长剑在战国初中期还很不普及,仅仅是国君、豪士、贵族将领的佩剑,极少用于随身携带。最为实用的,还是这种剑身二尺许的“中剑”。所以张仪一掂分量,便觉得这口剑十分趁手。再看剑格,竟是与剑身连铸,工艺却是十分的考究。出手一握,掌宽竟是特别舒适。护手的铜档并不厚,却是特别的坚挺明亮,毫无锈蚀。剑格工艺历来是铸剑师的门面,一口剑是否名器,一看剑格便知十之八九。
战国之世,豪华讲究的风习已经渗透铸剑领域,剑格已经不再成型连铸,而是只铸“铁根”,而后再在“铁根”上另行装饰剑格,于是便出现了“木格”“铜格”“玉格”等各种剑格不同的剑器,甚或有豪阔者在剑格镶嵌珠宝的所谓“宝剑”。剑格连铸,事实上已经成为春秋时期一种老式铸剑工艺了。它要一次成型,难度当然比后来的只铸剑身与“铁根”的铸剑术要大得多。这也是名震天下的铸剑师只出在春秋时期的原因。这口剑是连铸剑格,自然便是春秋越国的铸剑师作品,也自然是一口兼具古器神韵的名剑!
张仪兴奋,便熟练的拔剑出鞘。但闻一阵清亮悠长的振音竟是锵锵然连绵不断,剑身出鞘,便见一道幽幽蓝光在剑锋之上磷火般悠悠滑动,在半月形的剑身形成了一弯美妙的弧光!
“当真好剑!”张仪不禁脱口赞叹:“可以试手么?”
越王姒无疆见张仪神往的样子,大是得意,“噢哈哈哈哈”一阵大笑:“来人!牵一头活猪进帐!”
张仪连忙道:“越王不妥,名剑试于猪,大是不敬。不试也罢,好剑无疑了!”
越王又是大笑:“张子孤陋寡闻噢:牛羊猪三牲祭物,唯天地配享之,试剑正是得其所哉!这是越国铸剑师的风习,晓得噢?”姒无疆好容易博识了一次,竟是得意非常。
“越王神明,张仪受教了。”铸剑历来是最为神秘的行当,张仪也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讲究,便实实在在的谦逊了一回。
一头肥大的生猪被圈赶进来,声声尖叫竟是分外刺耳。越王郑重其事的向肥大生猪深深一躬,回头高声喊道:“张子试剑噢!”张仪从来没有用剑器杀过猪,总觉得这种试法有些荒诞不经,加之不熟悉吴钩的使用技法,便有些迟疑发怔。此时肥猪在大帐左冲右突,将竹案王榻纷纷拱倒,侍女们惊叫着跳窜躲避,乱纷纷笑闹一片。
张仪觉得不能犹豫,便双手捧剑喊道:“请越王赐教。”
越王姒无疆“噢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张子毕竟书生,你来看噢!”接过龙泉吴钩,极为熟练的拔剑出鞘,向张仪喊着:“吴钩之法:斜劈为上。看好了!”恰逢那头肥大生猪正尖叫着奔突窜来,姒无疆手中吴钩在空中一划,青蓝色的光芒闪出一钩弯月似的弧线,但闻“噗!”的轻微一声,猪头已经齐刷刷滚落在地,兀自在地毡上尖叫蹦弹!
眼见粗大的猪脖子变成了白生生一道切口,竟然没有喷血,张仪不禁大是惊愕。不想正在此时,切口血柱却四散喷射如挟风疾雨!随着侍女们的一片惊叫,大帐中所有人的衣裳都变成了血点红。最神奇的一股猪血,竟将越王姒无疆的王榻喷成了一汪血红!
“噢哈哈哈哈!”姒无疆一阵大笑:“张子请看,剑锋有血么?”
张仪接过龙泉吴钩,见那剑身剑锋竟依然是蓝汪汪一泓秋水,仿佛只是从风中掠过一般,不禁大是惊叹:“龙泉吴钩,真神器也!”
“好!”越王豪气大发:“你我两清了。待我灭得楚国,再送张子一个大大的利市——越国上大夫!如何噢?”
张仪大笑:“那时侯啊,越国天下第一强,越王倒真要发市了!”

三、策士与君王的交换
轻舟扬帆,三五日之间,张仪便从琅邪南下入泗水、江水,进入了了云梦泽。
在遥远的洪水时期,长江中游弥漫出了一片辽阔汪洋的水域,东起江汉平原,西至漳水下游,北接溳水下游,南抵湘水、资水、汨罗水,纵横千里,竟是占了当时楚国的三分之一!从长江西上,一入江汉交汇处,便见烟波浩淼云遮雾障莽苍苍水天一色,水势汪洋充盈,岛屿星罗棋布,气势宏大极了,扬帆其中,直如烟云大梦!当世便呼之为云梦泽。
张仪雇佣的小帆船,是越国有名的出海轻舟。船家水手对云梦泽的水路也极是熟悉,根本不用张仪操心。郢都却在云梦泽西岸,从东向西横渡云梦泽,要整整漂流四五个昼夜。所幸云淡风清,倒是一帆风顺。张仪虽不是水乡弟子,更没有在茫茫水上连续漂泊的经历,但由于经常出山游学,遇水乘舟也是常事,总算还能支撑。只是绯云大大的辛苦,在泗水平静的水面时,尚能在船头走动。一入长江,便觉得发晕,只得躺在舱中昏睡,进入云梦泽,波涛汹涌舟行如浪,小船免不得多有颠簸,绯云便觉得天旋地转,不停的呕吐起来,一日之间竟是吐无可吐,只有干呕了。
张仪着急,便请教船老大。船老大说,初涉大水都是一样,慢慢会好的,一定要吃水物,只要吃得下,以后就没事了。张仪便亲自洗干净了一盘云梦小白鱼,连同一小碗红醋端到舱中。绯云兀自昏睡,面色苍白。张仪笑着轻轻拍了拍绯云的脸蛋儿:“咳,小哥儿,醒醒!”绯云睁开眼睛,见张仪俯身咫尺之间,竟满面通红霍然坐了起来:“我,我又睡着了么?”张仪不禁笑了:“我又睡着了么?都睡两天了。快来,云梦白鱼。船家说了,多吃白鱼,水神护佑呢。”绯云大是困窘:“张兄,我,我倒成了你的累赘了……”说着竟是要哭的模样。张仪哈哈大笑:“跟主母读了两天书,就成小木头了?来,吃了云梦白鱼,明日就好。到了郢都,吴钩杀猪给你吃。”一说吴钩杀猪,绯云也忍不住“噗!”的笑了出来:“好,我吃。不能习水,绯云如何跟张兄漂泊四海?”说着竟是精神大振,拿过盘子便用手抓起白鱼吃了起来。张仪惊讶笑道:“哎哎哎,苦酒!蘸苦酒!白吃有腥味儿呢。”“不怕。”绯云边吃边说:“就要这样吃,将这水腥鱼腥全吃熟了,谁怕谁吔?”竟是片刻之间将一盘云梦生白鱼淡吃了下去!张仪高兴得拊掌大笑:“好!世有小子,其犟若牛!够气魄呢。”绯云却惊愕的笑了:“不对吔!白鱼有这么香?”张仪惊讶:“你觉得淡吃香了?”绯云困惑的点点头:“对,怎么回事吔?”张仪恍然大笑:“站起来,走走!还晕不晕?”绯云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走得几步,竟是没有丝毫的摇晃:“不,不晕了?吔——!不晕了!”几步跑过来猛然抱住了张仪,两人竟一起大笑起来。
漂得几日,船到云梦泽西岸。张仪付了佣金,船家便去另外兜回路客了。张仪主仆便安步当车,向郢都城而来。不消两个时辰,已经进了郢都西门。张仪不去接待官员国使的驿馆,却找了一家上等客栈住了下来。他要先摸摸楚国情势,再相机行事。
就张仪的使命而言,将越国这场“伐齐”麻烦引开,他便算南下圆满成功了。北返齐国,张仪便是威风八面的齐国丞相了。可张仪想得深远,深知齐国权臣世族之间倾轧甚烈,要在齐国站稳脚跟,甚至在齐威王身后也安如磐石,就必须将根基扎得更深一些。张仪的秘密盘算是:借机进入楚国,将逃隐的上将军田忌与军师孙膑找出来,说服他们重返齐国,与他形成“张田孙铁三足”,便能稳固的长久的鼎立齐国。根据他的观察揣摩,齐威王对田忌、孙膑的出走已经大为后悔,丞相驺忌的权势气焰已经大为暗淡。只要他与田忌、孙膑同时回到齐国,驺忌一定会被贬黜,齐国的大振兴一定会在他们三人手里完成!三人之中,张仪肯定是丞相,田忌、孙膑两人实际上合成了一个天下无敌的上将军。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人都属于专精军事而疏淡权力的那种贵胄名士,既不会拥兵自重威胁权力中枢,又能为开创大业建立汗马功劳,确实是天下难觅的权力伴当。驺忌与这两个人倾轧争斗,张仪感到驺忌实在是缺乏大器局,小聪明过了头。两人一走,驺忌捉襟见肘,丞相地位摇摇欲坠,何其愚蠢也!
这这一番打算要想实现,就必须借助楚国。春秋战国数百年,已经形成了一个才士流动传统:大凡在位名臣出走他国,只要他国接受,本国便不得干预;但出走名臣在他国无论隐居还是做官,要想重新返回祖国,都必须他国赞同放行;否则,出走者被杀被害,他国便没有任何顾忌。中原名臣每每在遭受陷害时,多是逃隐楚国。当年的吴起,连同目下的田忌、孙膑,以及后来的赵国上将军廉颇等,都曾经逃隐楚国。其中原因:一则是楚国纵横辽阔山重水复,利于隐居藏匿,常有隐居多年而楚国朝堂尚不知情的名臣才士;二是楚国长期疲软,用人见识偏狭封闭,吴起之祸后,楚国对中原的人才名臣一向无所谓,逃隐名臣大多不受纠缠。尽管如此,象田忌这样的当世名将,要离开楚国,还是以稳妥为上,求得楚王的放行方算上策。难处是,张仪还不知道田忌孙膑隐居在哪里?楚王会不会放行便无从谈起了。一路思忖,张仪此时已经拿定主意,先见楚王,再访田忌。
这时的楚国已经改朝换代,执政三十年的楚宣王芈良夫死了。年轻的太子芈商即位已经三五年了,这便是楚威王。中原各国对楚宣王是很熟悉的,也深谙如何与他打交道,但这个新楚王禀性究竟如何?张仪还拿不准。策士游说,最根底的功夫,就是对游说对象的基本了解,这便是“非其人,不与语”的准则,盲人瞎马是策士最忌讳的。但如何对国君的志向做派进行判定,策士之间便大有不同了。
次日,张仪带着绯云,在郢都城外的村野田畴转悠了整整一天,日落西山才回到客栈。第二日,又在城内闲逛,走商市,进酒肆,看作坊,僻静街巷遇见老妪老翁便讨碗水喝着,天上地下的闲扯一通。天黑时分,张仪见满城灯火,街市依旧热闹,竟饶有兴致的拉着绯云进了一家酒肆,饮了一坛蓝陵酒,与临座几个楚国文吏热热闹闹的说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客栈,已经是午夜子时了。绯云侍奉张仪沐浴完毕,却站在房中不走。张仪笑问:“还不困乏么?休憩去吧,明日还有许多事呢。”
“整日价闲逛,不务正经。”绯云突然红着脸,气冲冲冒出了一句。
张仪恍然大笑:“你个小子,吃饭不多,管事不少啊!那叫闲逛么?”
“吔,不是闲逛?走东串西,闲话饮酒,还能叫甚?”绯云兀自嘟哝着。
张仪正在心情舒畅,呵呵笑道:“你个小子坐好了,听先生一课。那叫‘入国四问’,明白么?就是说,到了一个陌生国度,要知道国君品性,就问四种人:一农、二工、三商、四老。这是鬼谷子一门的秘传呢,明白?”
“你问国君品性了么?净东拉西扯说闲话了。”绯云依旧低着头嘟哝。
“你个小木头!”张仪又气又笑,打了一下绯云的头:“那叫‘勘民生,度民心,大问于天’!逢人便打问宫廷秘闻,那便是三流痞士。明白?”
“那如何不早说?”绯云嘟哝一句,却“噗!”的笑了。
“谁能想到,老娘派了个小家老?啊!”张仪哈哈大笑着拍了拍绯云的头。
“主母叮嘱,‘不守正,戒之。’绯云不敢造次吔。”
“好了好了,收拾歇息吧,明日可要务正了呢。”
绯云高兴的去了。张仪却在灯下踱步良久。虽说自己对这位年轻楚王的大作为已经有所了解,但他在“人”上究竟胸怀如何?还很难揣摩。毕竟,这个新楚王即位五年,真实面目还是云遮雾障,没有什么大举动令人足以判定其志向品性。楚国历来是个很难捉摸的国家,国王似乎历来有神秘做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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