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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2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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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觉得有些困倦,便来到浴房在冷水中浸泡了片刻,神志顿时清爽。这是他在郊野苦读时形成的习惯,夏日在冰凉的井水中浸泡,冬日赤身在冰雪中打滚儿,那冰凉的气息直渗心脾,消解困顿最为有效。冷水浴完毕,他又匆匆的吃了一鼎肉汁面饼,便乘坐一辆四面垂帘的缁车直出蓟城北门,到得郊野无人处,换上一匹青灰色阴山骏马,便直向大山深处飞驰而去。
三月的燕山,苍黄夹着青绿,莽莽苍苍的横亘在面前,数不清有多少河谷有多少奇峰?来到一条清波滚滚的河边,苏秦一番打量,脚下一磕,骏马便沿着河道直向那道最为低缓平庸的山谷驰去。走得一程,山谷突然由南北向转为东西向,苏秦左手马缰轻抖,便进入了西面的山谷。大约走得三五里,山谷竟渐行渐窄,身上却觉得越来越热,燕山特有的那种饱满浩荡而略带寒意的春风,不知不觉间竟变成了和煦温暖的习习谷风。面前奇峰高耸如云,地上柔柔绿草如茵,满山林木苍翠葱郁,竟与山外直是两重天地。
苏秦驻马张望一番,觉得这道山谷的奇妙景色在燕山之外断难想到,当真是平中隐奇!突然,他听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隆隆之声,便走马循着隆隆声深入山谷,大约里许,便见迎面一道大瀑布从高高的山峰上跌落,飞珠溅玉,水雾中竟断断续续的闪烁出不断变幻的彩虹。抬眼四望:瀑布正在山谷尽头,两边奇峰对峙,中间谷地竟只能可可的容下这片碧绿的深潭;潭边谷地生满了野花野草,层层叠叠交相纠结,却是叫不上名儿。鸟鸣虽然湮没在了隆隆瀑布声中,但那些灵动出没于花间草丛树梢的五彩身影,却实实在在的是生机盎然。
“天泉谷?好个所在!”苏秦大伸腰身做了一个长长的吐纳,竟觉得身上酥软了一般。静了静神,他从长衫衬袋里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陶埙吹了起来。这是洛阳人烙在心头的踏青民谣,在《诗》中便是《王风》中的《黍离》,是周人在东迁洛阳时西望镐京废墟,对部族衰落的迷茫与叹息。这首歌儿,在中原战国也许已经被人遗忘了,但洛阳王城的子民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随着悠扬沉郁的埙音,谷中突然飘出了悠长的歌声: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歌声苍凉肃穆,却正是《黍离》的老词,那种滞涩的唱法,那种独特的招魂般的呼唤,不是周人绝然不能唱出。
“燕姬——!你在哪里——?”
“右手看——”
苏秦转身,朦胧看见了山花烂漫的山腰中随风飘展的一点雪白。虽然目力不佳,他却断定那便是燕姬无疑,打马一鞭,骏马长嘶间竟箭一般向东边山峰冲来!
“季子!我来了——” 但闻山腰一阵清亮的笑声,一个绿衣白纱的身影轻盈的从山上飘了下来,堪堪的落在了马背之上。一阵丰满柔软的馨香与温暖顿时从背后包围了苏秦,淹没了苏秦!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受,闪电般袭击了他,使他差点儿跌下马来。猛然,他一把将那丰满柔软的绿裙白纱揽了过来,紧紧的箍在怀中,一阵急促的喘息,两个灼热的躯体便在马背上重叠了,融化了…… “真是一头饿狼呢。”花草丛中,燕姬摩挲着苏秦的脸颊。
“中山狼!”一阵大笑,苏秦又将燕姬拉进了怀中。她满脸红潮的喘息着,却是紧紧抱住了津津冒汗黝黑闪亮的结实身躯,任那令人如醉如痴的潮水裹挟着腾腾热汗,恣意的向她冲击,在她晶莹丰满的身体里尽情翻涌,她变成了一叶轻舟在波峰浪谷中出没,又仿佛一片羽毛在风中飘荡,悠上颠峰,飘下深谷,湮没在无边的深深的愉悦里,她尽情的叫喊着呼唤着寻觅着,却又更深更深的湮没了自己……
阳光徜徉到山顶的时候,燕姬醒了。她没有惊动苏秦,到山根小溪流中收拾好自己,便坐在他身旁,静静的端详着守候着,一任那一抹晚霞从山顶褪去。终于,苏秦睁开了眼睛:“噫!天黑了?”燕姬亲昵的笑着在他脸颊上拍拍:“季子,你是真累了呢。”苏秦霍然坐起摇摇头笑道:“从来没有如此酣睡过呢,冷水冲冲,三日三夜也没事儿。”燕姬咯咯笑道:“真是头中山狼呢。看那边,山根便是小溪,潭中溢出的天泉水,只怕有点儿凉呢。”
“越凉越好。”苏秦走了过去,躺在了溪中的卵石上,任清凉的山溪哗哗流过自己。
“夜来何处啊?山洞?谷地?”燕姬坐在溪边大石上笑吟吟的喊着。
“都是仙境!”苏秦仰面朝天躺在水流中,快乐的高声喊着。
燕姬笑着站了起来,打开她的随身皮囊,支开了一顶白色小帐篷,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此时,一轮明月爬上山顶,峡谷的一线天空碧蓝如洗,花草的淡香和着瀑布激扬的水雾,混成清新纯馥的气息弥漫在谷中,隐隐水声传来,倍显出一种无边的静谧。苏秦出了山溪,只觉得有一种从未体味过的轻松舒畅,竟情不自禁的对着天中明月高声吟哦:“谁谓河广?一苇航之。谁谓天高?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天高?暮暮朝朝——!”
燕姬笑了:“被你一改啊,这首《河广》还真是深远了许多。”
《河广》原是宋国流浪者的思乡歌谣。苏秦心思潮涌,将“谁谓宋远”一句,改成了“谁谓天高”,意境便大为深远起来——谁说大河宽广?一苇扁舟便可渡过。谁说上天高远,踮起脚来便可相望!谁说大河不宽广?刀砍再多的芦苇也无法逾越。谁说上天不高远?暮暮朝朝也走不到。
苏秦喟然一叹:“今日天堂,只怕是暮暮朝朝也。”
“你呀,先来吃喝了。”燕姬笑道:“只要想走,又岂怕暮暮朝朝?”
“说得好!”苏秦大笑一阵,猛然闻见一股奇特的酒肉香气飘来,驱前几步,却见篝火铁架上烤着一只红得流油的山鸡,旁边摆着一坛已经启封的兰陵酒与两只陶碗,不禁大喜过望:“噫!如何便有酒肉了?”燕姬笑道:“不出一箭,百物齐备呢,回头细说吧。来,先共饮一碗。”“且慢。”苏秦端起陶碗笑道:“总该有个说辞吧。”
“今日得遇君,永世毋相忘。”
“魂魄随君绕,来生亦相将!”
两碗相撞,两人竟都一饮而尽。燕姬的笑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顾不上擦拭,便拿下铁架上红亮的山鸡用短剑剖开,递给苏秦一只硕大的鸡腿。苏秦一手接过,另一手却轻轻抹去了她脸颊的泪痕。“季子……”燕姬一阵颤抖,连忙背过了脸去用汗巾堵住了自己泉涌的泪水,回过头来却又是灿烂的笑容。苏秦大撕大嚼,燕姬一块一块的将山鸡递到他手上,自己却始终只是默默的凝望着。
“完了?呀!你如何一点儿没吃?”苏秦惊讶的摊着两只油手叫了起来。
燕姬“噗”的笑了:“看你吃比我吃舒心多了,来,洗洗手擦擦脸。”说着便从身后扯过一个皮囊解开,倒水让苏秦洗手擦脸。收拾完毕,两人默默相望,一时竟是无话。良久,燕姬低声道:“几多时日?”
“还有十二个时辰……”
“还来得及。看看我的住处了。”
“燕姬,你要在燕国永远住下去?”
燕姬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天地虽大,何处可容我身?我的梦想,一半已经破灭了。剩下的这一半,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里……燕姬不能嫁给你,不能名正言顺的做你的妻。你不能娶我,不能名正言顺的做我的夫。可上苍偏偏让我们相遇,让我们相知,让我们相爱。你说,我们又能如何?纵然无视礼法王权,可你还有刚刚开始的功业,那是你终生的宏图,我们没有毁灭它的权力……”
心中一阵大痛,可苏秦生生地咬牙忍住了那几乎要喷发出来的呐喊,不能!他不能给燕姬留下太过猛烈的伤痛。沉默良久,苏秦铁青的脸色渐渐和缓过来,拨弄着篝火低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处境?”
“季子,我是万无一失的,对付宫廷权谋,自保还是有余的。”燕姬目不转睛的看着苏秦:“倒是你,太执著,看重建功立业,忽视权谋斡旋,我当真担心你呢。”
苏秦:“我有预感:六国合纵的真正目标,已经不可能达到了。目下我只有一个愿望:促成六国联军,与秦国大打一仗,使秦数年内不敢东出函谷关!以铁一般的事实说话:合纵抗秦,能够为中原六国争取时间,白白挥霍浴血的时间,那是六国自取灭亡!真的,我不想将遗恨留给自己……”一阵粗重的喘息过后,苏秦慨然笑道:“这个愿望一成,我便与你隐匿山野,做世外仙人。六国自顾不暇,那时谁来管一个逃匿了的苏秦?谁来管一个早已消失的国后?”
“季子!”燕姬猛然扑到苏秦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竟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山月已到中天,那堆明亮的篝火渐渐的熄灭了。
二、怪诞说辞竟稳住了楚国
春申君比谁都焦急,天天以狩猎为名,在郊野官道等候苏秦的消息。
眼看张仪在挥洒谈笑间颠倒了楚国格局,新锐人士都有些懵了!人心惶惶,心思灵动者已经开始悄悄向昭雎一边靠拢了。连小小郎中的靳尚,也成了郢都的热门人物,昔日的新锐们竟纷纷凑上去小心翼翼的逢迎,求一个穿针引线的门路。若秦国一旦将房陵之地交还于楚国,楚国正式退出六国合纵,楚国变法岂不眼睁睁的就夭折了?第一次,春申君感到茫然无所适从了。对张仪这个人,他实在是揣摩不透,更想不出应对办法。张仪入楚,春申君与屈原事先都知道,可并没有在意,其中原由在于:昭雎是张仪的大仇人,张仪一定会借着秦国强大的威慑力,逼迫楚王杀掉昭雎,昭雎则一定会全力周旋反击,无论结果如何,昭雎的势力都会削弱,楚王都会重新倚重新锐人士。他们认定:入楚对张仪是个泥潭,对他们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春申君与屈原,那时都不约而同的说出了“做壁上观”四个字。
谁能料到,张仪静悄悄的住在驿馆,竟能与昭雎化敌为友?竟能渗透宫闱与郑袖结盟?竟能使楚怀王大失分寸,置先王遗命于不顾而与虎谋皮?等到春申君与屈原挺身而出,血谏抗争的时候,惜乎大错铸定,为时已晚了。对如此一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诡秘莫测之士,屈原也是束手无策,只是反复念叨:“一定要等苏秦,此人非苏秦不是对手,一定要等。”
郢都北门外的山原已经是郁郁葱葱了,淮南的春日比中原要来得早一些,风中的寒气早已消散,和煦的微风中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春申君与门客们在山原上追逐着星散的野兔狐鹿,眼光却不时的瞟一瞟山下伸向北方的官道。
“春申君快看,有车队南来!”一个门客站在山头大喊起来。
绿色平原的深处,一股烟尘卷起,正缓缓的向南移动着。正在这时,一骑骏马从郢都北门飞来,遥遥高喊:“报——,武信君书简到——!”随着喊声,骏马已风驰电掣般来到面前。春申君接过书简打开一瞄,便打马一鞭,向山下飞驰而来。
北方烟尘,却正是苏秦的骑队。从蓟城出发时,苏秦免去了全部车队辎重,只带领原先的二百名剽悍骑士,人各快马,兼程南下。荆燕乘一匹西域汗血马早发半日,前行联络。马队赶到邯郸,平原君已经在郊外等候;赶到大梁,信陵君也已经在郊野等候。一声问候,一爵烈酒,苏秦匆匆安排一番,便马不停蹄的驰驱而去。一路兼程疾行,竟是与先发两日送信的骑士同日到达。郢都城楼已经遥遥在望,苏秦看见迎面一骑飞来,那熟悉的黄色斗篷随风翻卷,不是春申君却是何人?
“武信君——!”
“春申君——!”
两人同时飞身下马疾步向前,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噢呀,武信君好洒脱!”春申君一番打量,一阵大笑。原来苏秦为了疾行快赶,非但亲自骑马,而且是一身红皮软甲,长发披散,身背长剑,斗篷头盔一概没有,活脱脱一个风尘剑侠。
“骑术不高,只好利落点儿了。”苏秦也是一阵大笑。
“噢呀别说,这剑背在身上还当真利落也!苏秦背剑,日后我也学学。”
苏秦笑道:“偷懒你也学么?不常用可背,你等剑士要背剑,急了拔得出来?”
“好,回头你教我便了,噢呀快走,屈原等急了呢。”春申君随着话音便飞身上马,一磕马镫,箭弛而出。苏秦骑队随后紧跟,片刻间便进了郢都北门。
到得府邸,春申君立即命人去密请屈原。屈原这时已经是三闾大夫,军国大政难以参与。但凡大事,春申君却都是与屈原尽量的秘密商议,尽量的不张扬。当屈原到来时,苏秦刚刚用冷水冲洗完毕,换了一身轻软的布衣来到正厅。二人见面,四手相握,苏秦说屈原瘦了,屈原说苏秦黑了,一番感慨唏嘘,直到春申君招呼入席落座。饮了一爵洗尘酒,春申君便将楚威王病逝后的朝局变化与张仪入楚的经过说了一遍。
屈原拍案愤激:“张仪可恨!昭雎可恶!靳尚可耻!郑袖可悲!楚王可笑!楚国可怜也!”春申君连忙摇摇手,示意屈原不要过分犯忌,又连忙吩咐家老关闭府门,拒绝造访。
苏秦却是沉默良久方才问道:“讨回房陵,谁先动议?”
“噢呀,那是我王先提的,本为搪塞我等,不想张仪竟然一口应允了。”
“盟约双方,谁人签押?有秦国王印相印么?”
“噢呀,我听一个老内侍说:张仪只写了名号,说相印王印皆在咸阳,回去补上了。”
“派出特使交割,是何方主张?”
“自然是楚国。”屈原又愤愤拍案:“张仪忒煞可恨也!”
苏秦微微一笑道:“看来,事有转机也。”
“有转机么?”春申君大是惊喜:“噢呀,武信君快说了。”
苏秦:“张仪为人虽然洒脱,行事却机变细密不拘常法,不似我等这般拘泥。将合纵撕开一个裂口,自是秦国当务之急。当此情势,楚王提出任何要求,张仪都会先行答应下来,回头再谋化解之策。以方才几个事实看,秦国根本没想归还房陵。果然有此预谋,张仪自会先有筹划,将秦国义举传扬得天下皆知,更会带着秦王的印鉴诏书与丞相大印。据此推断:楚国特使一定是无功而返!两位说说,假若如此,又当如何?”
“噢呀,楚王亲口说的:‘果真受骗,本王自当统帅三军为楚国雪耻复仇!’”
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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