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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2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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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接应,便扣住墙间石缝壁虎般游了上去。
到得墙上,白起伏身端详,却发现高墙与屋顶间覆盖着一片带刺的铜网!虽则如此,白起并未感到意外,因为狩猎行宫必在野兽出没之地,为了防备山中野兽从山坡进入庄园,狩猎山庄通常都有这种叫做天网的防备。白起出身行伍,对士兵克难克险之法最是精心揣摩,常常有别出心裁的战阵动作在军中传播,无论是骑士还是步卒,都以能在白起麾下作战而自豪——战功最大,伤亡最小!对面前这片铜网,他没有片刻犹豫,便将身上布袍一紧,朝着铜网滚了过去!原是他内穿精铁鳞甲,外包一身布夹袍,提气一滚,纵然将夹袍扎破,人却是安然无恙。
滚过铜网,便到了东面屋顶,院中情形看得清楚,亭中说话声也清晰可闻。
石亭下,却正是乐毅与芈王妃两人。乐毅也是一身布衣,散发无冠,腿边一条马鞭,坐在一片草席上正在捧着陶罐汩汩大饮,却不知是酒还是水?芈王妃却是一身楚女黄裙,脖颈上却是一条燕国贵胄女子常有的大红丝巾,一头黑发瀑布般垂在肩上,也不见她说话,却只在乐毅面前悠然地走动着。
“芈王妃,你在燕国多少磨难,终究是到头了。乐毅为你高兴!”
“人各有命。芈八子在燕国很快乐,没觉得有甚磨难。”
“芈王妃胸襟开阔,乐毅佩服。”
“乐毅,休得做糊涂状。”芈王妃似乎生气了,声音竟有些颤抖:“甚个胸襟开阔?我不走,只是因了你,芈八子喜欢你!”
白起一个激灵,便觉头皮一阵发麻。芈王妃将为秦国太后,如此作为岂不令天下嘲笑?正在此时,却听乐毅喟然一叹:“造化弄人,时势使然。若秦国动荡,王妃无可投国,乐毅岂是无情男儿?然秦国已经安定,嬴稷已经称王,王妃如何能留在燕国?乐毅当初卤莽造次,请王妃鉴谅了。”
“乐毅,不要那样说。”芈王妃似乎也平静了下来,“我情愿那样做。在我母子濒临绝境的时候,你真诚地照拂了我与稷儿。芈八子原不是节烈女子,你纵然倚仗权力欺凌我们,芈八子也会顺从你。可你没有,你只是真诚地照拂我们,丝毫没有因了同僚的侧目嘲讽而有所改变。我便真的喜欢上了你。我晓得,你也真心地喜欢我,爱我,是么?”
“芈王妃差矣!”乐毅急迫地打断了芈王妃,“乐毅照拂王妃母子,原是燕王之意。燕国要对秦国真诚修好,无论何人在秦国为君,无论何人在燕国为质,燕国都要善待秦国特使人质,以便将来与秦国结盟。乐毅所为,原与爱心无关。若非如此,乐毅岂能以一己之身,私相照拂一国人质?此乃真相,万望王妃莫将此情看作乐毅本心也。”
芈王妃却咯咯笑了,笑声在幽静的山谷竟是那样妩媚清亮:“乐毅啊,你不说,我也晓得如此。可你说了,我便更喜欢你了。”说着便是悠然一叹,“身为权臣,谁也难脱权谋。可权谋施展处,也辨得英雄小人。难道那一袋黑面、半只野羊、一坛苦酒、些许布帛,也都是燕王让你送的么?稷儿回秦,我孤身留燕,你不让我住在驿馆,也不让我住进王宫,却安顿我住在你的封地庄园,难道这也是燕王诏命么?”
“那是为了王妃的安危着想,并无他意。”乐毅又一次打断了芈王妃。
芈王妃又咯咯笑了:“乐毅啊乐毅,此等事越抹越黑,你却辩解甚来?我只对你说:芈八子不想回秦做冷宫寡妇,就要在燕国,就要守着你,你却是如何?”远远听去,竟象个顽皮的少女,任谁也想不到她便是三十多岁的秦国王妃。
乐毅显然着急了,竟是站起来深深一躬:“王妃所言极是,乐毅无须辩解。只是王妃须得体谅乐毅,顾全大局,回到秦国为上策。”
“是么?我却想听听下策。”芈王妃顽皮地笑着。
“乐毅剖腹自裁,了却王妃一片情意。”乐毅竟是毫不犹豫。
芈王妃显然愣怔了,竟是良久沉默,方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乐毅啊,芈八子算服了你。我答应你,回秦国便了。”
“谢过王妃!”
“别急哟。我却有个小条件,晓得无?”芈王妃的温软楚语竟是分外动听。
“王妃但讲。”
“你,今夜须得留在这里陪我。”
“王妃……”这次却是乐毅愣怔了。
“你不答应,芈八子便宁死不回秦国!”说罢,芈王妃竟是转身飘然去了。
白起心头一颤,分明看见木头般愣怔的乐毅一拳砸在石柱上,将那个大陶罐双手捧起一阵汩汩大饮,紧接着便听“哐啷!”一声,大陶罐在石柱上四散迸裂,乐毅便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亮灯的大屋。
趴在屋顶的白起却乱成了一团面糊,这在他是从来没有经过的事情。星夜入渔阳,为的是探听王妃下落,并与王妃面谈,一则禀报咸阳大势,二则落实王妃在燕国有无需要料理的秘密事宜?以及是否受到过刁难?他好以特使身份交涉。如今看来,这一切竟都是多余的了。咸阳大势路上禀报不迟,芈王妃一直有乐毅照料,谅来也不会受人欺侮刁难。需要料理的秘事看来只有自己看到的这一桩,而这件事,非但自己永远也料理不了,而且连知道也不能知道。看来自己的事只有一桩,接回芈王妃万事大吉。乱纷纷想得一阵,白起便紧身一滚,到了石墙立即跳下,一挥手便领着密行斥候往回疾走。到了山弯,上马一鞭便连夜回了蓟城。
次日过午,一辆牛车咣当咣当驶到驿馆门口,却是乐毅来请白起进宫。白起已经没有兴趣询问任何事情,也没有心情邀乐毅叙谈,略略寒暄两句便随着乐毅进了王宫。
燕国宫室规模本来就很简朴狭小,一场大乱下来,更是大半被毁,只剩得几座残破的偏殿与一片光秃秃的园林庭院。王宫大门已经稍事修葺,虽未恢复原貌,毕竟尚算整齐。进得宫中,却是处处断垣残壁,满目荒凉萧疏,虽然正是盛夏,却没有一棵遮阳绿树,没有一片水面草木,触目皆是黑秃秃的枯树,扑鼻皆是呛人的土腥。暴晒之下,尘土瓦砾竟是在车轮下扑溅得老高,两车驶过,便是一片大大的烟尘。几经曲折,来到一座唯一完整的大瓦房前,乐毅下车拱手笑道:“东偏殿到了,将军请下车。”
白起虽然也知道燕国惨遭劫难,但却无论如何想不到竟是如此凄惨,王宫尚且若此,可见市井村野。可他同时感到奇怪的是,燕国市容田畴民居似乎恢复得还不错,王宫却如何丝毫未见整修重建?面前这座东偏殿,实际上便是未被烧毁的一座四开间的青砖大瓦房而已,假如没有这座东偏殿,整个王宫竟是无处可去了。白起站在廊下一番打量,不禁脱口问道:“如此王宫,燕王的居处却在哪里?”乐毅道:“燕王啊,暂居一座绝户大臣的府邸,还没有寝宫。”
白起真正惊讶了,燕国毕竟大国,国君无寝宫,当真是天下奇闻也。他皱着眉头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人言燕王得历代社稷宝藏,却做了何用?”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便歉疚地笑着拱手,“白起唐突,亚卿恕罪了。”
“无妨也。”乐毅却是喟然叹息,“一则招贤,二则振兴农耕市井。郭隗有黄金台,剧辛有三进府邸,乐毅有狩猎行宫与五十里封地。每户农人得谷种,作坊得工具,商旅得贩运牛车。耗财多少,难以计数,惟独燕王宫室却是不花分文。”
“大哉燕王也!”白起不禁由衷赞叹,“有君若此,何愁不兴?”
乐毅笑了:“燕王得将军如此赞语,乐毅倍感欣慰!来,将军请进了。”
进得殿中,一名老内侍匆匆上茶,又在乐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乐毅笑道:“将军入座稍待,燕王正在巡查官市,片刻即到。”白起向来敬重奋发敬业之人,更何况这是一国之君,便慨然拱手:“但等无妨。”乐毅自然不能让白起干坐,举起茶盏笑道:“久闻将军善战知兵,却不知师从何家?”但凡谈兵论战,白起便来精神,慨然一叹便道:“秦人多战事。白氏家族世代为兵。白起生于军旅,长于行伍,酷爱兵事而已,却无任何师从。与将军饱读兵书相比,原是文野之别了。”“你,此前没读过任何兵书?”乐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摇头一叹,“乐毅却是惭愧了。”见乐毅惊讶的模样,白起连连摆手道:“兵书倒是读了几册,只是记不住罢了,临战还得自己揣摩。此等野战,成不得大气候。”
“将军天授大才也!”乐毅不禁拍案赞叹,话音落点,却闻屏风后一阵笑声:“却是何人?竟得亚卿如此褒奖?”随着笑声,便从本色三联木屏风后走出一个黝黑精瘦看不清年龄与身份的人,一身褪色红袍,一顶竹皮高冠,一片落腮断须,虽是衣衫落拓,步态眉宇间却是神清目朗英风逼人。乐毅连忙起身拱手笑道:“臣启我王:此乃秦国特使白起将军。乐毅感叹者,正是此人。”听说这便是燕王,白起倒真是吃了一惊,却又十分的敬佩,不禁肃然起身一躬:“秦国特使白起,参见燕王。”
燕昭王抢步上前扶住了白起笑道:“久闻将军胆识过人,果然名不虚传。亚卿所赞,却是不虚了。来,将军请入座。”竟是亲手虚扶着白起入座。
白起原不是托大骄矜之人,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被燕昭王“扶”进了坐案,那种亲切自然与真诚,竟使他无法从这个虚手中脱身出来,连白起自己都觉得奇怪,坐进案中又觉不妥,便拱手做礼道:“谢过燕王。”竟是额头出了一层细汗。
燕昭王自己走到正中大案前就座,看着白起笑道:“一暗一明,将军两次入燕为客,也算天意了。燕国百废待兴,拮据萧疏,怠慢处却请将军包涵了。”亲切得竟是朋友一般,全无一国君王的矜持官话。白起由衷赞叹道:“燕国有王若此,非但振兴有时,定当大出天下了。”燕昭王哈哈大笑:“将军吉言,姬平先行谢过了。但愿秦燕结好,能与将军常有聚首之期也。”白起坦直道:“惠王之时,秦燕已是友邦。新君即位,对燕国更有情义,绝不会无端生出仇雠。”燕昭王却叹息一声道:“芈王妃母子在燕国数年,正逢燕国战乱动荡之期,我等君臣无以照拂,致使新君母子多有磨难。此中难堪处,尚请将军对秦王多有周旋。”白起慨然拱手道:“白起实打实说话,无须妄言:我王对燕国君臣多有好感,芈王妃更是明锐过人,原是感恩燕国君臣,燕王但放宽心便是。”燕昭王一笑一叹:“看来啊,我是被这邦交反复做怕了。燕齐友邦多少年?说打便打,说杀便杀,朝夕之间,燕国血流成河也。此中恩仇,却对何人诉说?”一声哽咽,竟是双眼潮湿。
白起一时默然。两次入燕,他已经明显察觉到燕国朝野对齐国的深仇大恨。今日进宫目睹王宫惨状,一个突然念头便冒了出来——燕昭王不修宫室,就是要将这一片废墟留作国耻激励燕人复仇?虽不能说,但这个念头却始终不能抹去。他同情燕国,也理解燕国,然则作为秦国特使,他自然首先要从秦国角度说话。秦国与齐国相距遥远,自秦惠王与张仪连横开始,齐国便是秦国拆散六国合纵的最可能的同盟者,虽说秦国总是最终不能结好齐国,但却从来不愿主动开罪于齐国。更何况秦国目下这种情势——主少国疑最需要稳定的微妙时期,他能以特使之身与燕国同仇敌忾么?
良久,白起低声道:“燕国日后若有难处,可以亚卿为使入秦便了。”
燕昭王面色已经缓和,拍案笑道:“原是一时赶话而已,将军无须当真,说正事了。亚卿已经验过国书,将军交付王室长史便了。迎接芈王妃,由亚卿陪同将军了。明日王妃离燕,由亚卿代本王送行,将军鉴谅了。”
白起站起一躬:“多谢燕王!”
出了尘土飞扬的王宫,乐毅笑道:“我陪将军去接芈王妃了。”白起心念一闪道:“容我回驿馆准备仪仗车马,片刻便来。”乐毅低声道:“蓟城目下多有胡人齐人,没有仪仗正好。”白起恍然道:“亚卿却是周详,这便去了?”乐毅将短鞭向牛背一扫,牛车便咣啷啷向北门而去。白起既惊讶又好笑,此去渔阳百里之遥,这牛车何时咣啷得到?乐毅这是做甚?缓兵之计么?或是芈王妃又有了变化?种种疑惑一时涌上心头,偏白起又不能说破,只好随着乐毅穿街过巷,约莫小半个时辰便也出了北门。白起此番进宫,按照礼仪,乘坐了特使的两马轺车,虽有一个铁鹰锐士做驭手,算是重车,却也比牛车快捷得多,但是却只有跟在牛车后面款款走马。白起实在不耐,便向牛车遥遥拱手:“亚卿,我这轺车有两马,你我换马如何?”乐毅却是回头笑道:“莫急莫急,这便到了。”白起又是一惊,却又恍然醒悟——芈王妃已经离开渔阳河谷,回到了蓟城郊野。
又行片刻,牛车拐进了山道边一片树林。过了树林,便见绿草如茵的山凹中一座圆木围墙的木屋庭院,鸟鸣啾啾,却是幽静极了,若非四周游动着几个红衣壮汉,简直便是一处隐士庄园。白起笑道:“芈王妃得亚卿如此保护,却是难得了。”
“将军请下车了。”乐毅已经跳下牛车,“自将军接走嬴稷,芈王妃便一直住在渔阳河谷的狩猎行宫,昨日才移居蓟城郊野。燕国大乱初定,多有匈奴东胡偷袭,齐国细作渗透谋杀,乐毅不敢造次。”一番话真诚坦荡,除了无法说的,几乎全都说了。白起深深一躬:“亚卿以国家邦交为重,襟怀磊落,白起感佩之至。”乐毅却是不经意地笑笑:“利害而已,何敢当此盛名?将军随我来。”
进得圆木墙,便见院中一个布衣少女的背影正在收拾晾杆上的衣物。乐毅一拱手笑道:“请楚姑禀报王妃:乐毅陪同秦国特使白起前来,求见王妃。”叫做楚姑的少女回眸一笑,答应一声便轻盈地飘进了木屋。片刻之后,便见芈王妃走了出来,遥遥看去,虽是布衣裙钗,却依旧明艳逼人,信步走来步态婀娜,比那美丽的少女竟是平添了别一番风韵。
白起肃然便是一躬:“前军主将白起,参见王妃。”芈王妃粲然一笑:“白起啊,你来接我了?”白起慨然挺胸拱手:“白起奉秦王之命,恭迎王妃回归咸阳!”“晓得了,好啊!”芈王妃很是高兴:“离秦多年,我也想念咸阳了呢。进来坐得片刻,待楚姑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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