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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3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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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苦寒荒莽,生就了剽悍勤韧的渔猎部族。千百年同化归流,高丽人与中原人早已经浑然一体。无论男女,都生得精悍结实,吃得大苦耐得大劳,年年岁岁地在山林与猛兽搏斗,在大海出没捕鱼,民俗极是辛辣猛烈,尚武之风不教自成。当年子之与东胡作战,靠得便是由辽东渔猎子弟组成的五万劲旅。然则,春秋战国以来,辽东的猎户渔民却大都是隶农身份,从军不得做骑士,立功不得受官爵,几乎永远都是军中最为卑微的军卒,纵是战死或重伤,也不能得到丝毫抚恤,甚至连尸体也被无情地丢弃在战场。惟其如此,辽东渔猎奴隶便对从军避之惟恐不及。当年子之征发辽东猎户,借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权力私行新政,以安家、赐荒田、许战胜之后抢掠的浮财归己之三法,便凑出了五万誓死效命的辽东渔猎子弟,在六国联军中一举成为骁勇之师。辽东人之慷慨善战,可见一斑。
此等冠绝天下的兵源,便是乐毅在辽东成军的最重要原因。
燕国安定之后,乐毅便亲自到辽东郡推行新法。他颁布了一道震撼辽东的亚卿令:除了萁子国王族遗民,萁子国的老世族一律迁居辽西,辽东郡可耕田地一律做军功赏赐用!当时的辽西比辽东肥美,萁子国老世族本是老中原之根,虽则也留恋这白山黑水之地的独特风韵,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老世族一迁走,乐毅立即大刀阔斧地废除隶农制,将平坦原野的全部荒田,悉数分给愿意改业归农的渔猎新平民;同时颁行《大燕新军法》,但凡新平民从军,每人便先赐十亩肥田,但有军功,论功立赏!按照辽东人的心性,这其中任何一法只要落到实处,便已经是欢呼雀跃了,更何况枷锁顿开,一下子变成了世代梦想的“国人”!骤然之间,辽东渔猎子弟热血沸腾争相从军,短短三个月便有十万精壮入军,后续人群还在络绎不绝地涌来。乐毅原未料到能如此迅猛成军,便下令徐徐征发,边征边练,边练边征,才算刹住了这股从军狂潮。
如此辽东,如何不令大将怦然心动?
酷好兵事的乐毅,终于实实在在看到了一支强兵在自己的大旗下生成,率领如此一支大军与齐国决战,何愁不所向披靡。素有“北弱”之名的燕国,如果能击败拥有六十万大军的强齐,在当今天下不啻一声惊雷!它将宣告燕国的崛起,将又一次大大改变战国的大争格局。如果也能像秦国那样三代坚持新法,燕国必能成为中原逐鹿的强大力量。最后,也许燕国便是统一华夏的主宰。那时侯,乐毅的名字将永远镌刻在巍巍史碑,成为开创燕国大业的第一块基石。诚能如此,孜孜以求的名将之梦却是何其渺小也!
一路兼程驰驱,乐毅的心绪始终都不能平静。
旬日之后,乐毅与幕府班底终于抵达辽水河谷大营。
时当腊月,滴水成冰。雪原的寒风从遥远的北方呼啸而来,任你衣甲三重,也是寒彻入骨。一路奔驰颠簸,骑士们的汗水在贴身布衣与外层铁甲间反反复复地结冰融化,早已经变成了铁铠冰甲。一进大帐,乐毅便是一声呼喝:“快!整几盆炖肉来,还有黍米团子,越热乎越好。”留守中军的大将秦开连忙道:“先卸衣甲,看有无冻伤?”乐毅并一班军吏连忙便脱衣解甲,一时之间,便见赤条条二十几条汉子人人一身青紫,脚下战靴却是无论如何也扒拉不下。
秦开扫得一眼,一个箭步便蹿到帐口大喊:“医士!快!” 片刻之间,便有一队军医提着医箱快步赶来。为首一个须发灰白精瘦矍铄的老医士边打量边高声吩咐:“撤去燎炉,打起皮帘,走风半个时辰。将军们能走动便走动,不能走便坐了,只不要出帐,我等一个个操持。”又转身对秦开道,“请来几大盆净雪。”秦开立即大喊发令,少时便有一队军士抬进了七八个大木盆,个个白雪皑皑堆顶。老军医一挥手,便跪坐在了赤条条的乐毅脚下,后边的医助们便一人守定一个伤者,先用锋利匕首划开战靴,再用大团白雪揉搓双脚,待双脚变热发红便涂上一层清亮的熊油膏。如此这般忙碌了大半个个时辰,方才将一班人的冻伤料理妥当。
“上将军,”秦开便是一拱,“请到炊营用饭吧。”
“凉些个不打紧,搬来便了。”一番折腾,乐毅浑身散了架一般,那饥肠辘辘的感觉竟是没有了,便想赶紧吃罢饭理事。
“不行。”秦开固执地一笑,“外凉可治冻伤,内凉可要起病了,还是到炊营好。”
“好,便去炊营。”乐毅在细琐事务上倒也从来不固执己见。
这辽东炊营却与寻常炊营不同。不在帐下设置,却是一大片石板砌成的大房子。远远看去,这些石板屋还没有一人高,屋顶粗黑的大烟囱伸手可及,匆匆涌出的炊烟在寒风中倏忽飘散,全然没有中原军营那种扶摇直上的韵味儿。原来这辽东酷寒之地,一年倒有小半年冬令天气,一过十月便是北风呼啸。但遇大雪严寒,兵士出帐撒尿,一不小心两腿间便是一支长长的冰棍。军营起炊,大锅大盆的炖肉,刚刚分到兵士碗中便成了冰坨子。虽说军营冷食本是家常便饭,然若顿顿如此,兵士多病,体魄也势必瘦弱。在第一个冬日还没有过完时,乐毅便下令征发了一百多名辽东工匠,兵士轮流做小工,建起了近百座大半截埋在地下的炊营,只要不逢战事,兵士一律开到石板房用饭。在寒天彻骨的辽东,军士们每日能有三顿热乎乎的战饭,当真是谈何容易!仅此一举,兵士们便对乐毅的爱戴崇敬无以复加,乐毅爱兵的名声也风一般流播天下。
“兵士今冬可有冻伤者?”乐毅一瘸一拐地问。
“来!”秦开索性一下子背起了乐毅,边走边说,“没有。皮靴皮袜加皮甲,能冻个甚来?一冬满营嗷嗷叫,都喊着请战,骑劫叫得最凶。上将军这一来啊,我看直要炸营了。”
“好!”乐毅一拳砸在秦开肩上,“有得仗打,莫担心。”
踏着干雪下了七八级大石台阶,粗大木柱撑起的大厅中暖烘烘热气夹着肉香饭香扑面而来,乐毅顿时饥肠辘辘,跳下地便道:“走,找个旮旯坐了,赶紧整饭。”原来这地炊大厅一次可容三千军士就食,十排一眼望不到头的白木长案,案下便是裁割得极是方正的一块块白木板,奇…_…書……*……网…QISuu。cOm每排两面,每面恰是百五十块木板坐百五十人。大厅每面都有六个宽大出口,但闻号角军令,三千军士片刻便可冲上地面。十年练兵,乐毅只要在军营,每餐必得查看军食,与士卒们一起坐在白木板子上饕餮大咥。今日却是不同,乐毅只想赶快回帐部署军务,不想在这里耽延,便在旮旯处坐了下来想赶紧吃完便走。刚刚坐定,秦开便带着一个炊兵匆匆搬来了一大盆红黑油亮的炖肉、一大盆红红的黍米饭团子、一大碗菜羹、一大碗黍米酒,热气蒸腾浓郁喷香。
“好军食!”乐毅一声赞叹便要下箸,却突然皱起了眉头,“军令不得饮酒,拿走。”秦开笑道:“上将军一路风寒,我特意叮嘱拿来的。”乐毅摇摇头:“军士日日风寒,都有酒么?”秦开无可奈何地笑笑:“好,拿走。哎,这熊掌是军猎之物,你可得吃了。”那个黝黑粗壮的炊兵连忙挺胸赳赳道:“昨日猎回,没错!”乐毅肃然道:“军法有定:熊掌只犒赏当日军猎有功将士。拿走。换一盆山猪杂碎来。”秦开不笑了:“上将军,山猪杂碎不经饿,只给违反军法者吃,至少来一盆山猪肉了。”乐毅喟然便是一叹:“国耻未雪,安然食肉,问心有愧也。”粗壮黝黑的炊兵呼呼大喘道:“禀报上将军:今日没有山猪杂碎,只有狍子后白!”秦开哈哈大笑:“你看你看!便是狍子后白,快去拿了!”“嗨!”粗壮黝黑的炊兵便噔噔飞步去了,片刻之间换得另一盆炖肉出来,却是肥中缠瘦的一只狍子后腿,足足有三四斤重。乐毅不禁噗嗤笑道:“好了好了,去吧。”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后白者,狍子后臀也。这狍子肥臀,却是天生两片圆形白毛,辽东猎户便呼之为“后白”。猎户常年出入山林冒险,便有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习俗讲究。不吃狍子的白色屁股,便是讲究之一。辽东大军十之七八都是猎户子弟,自然也有这个禁忌。乐毅中原名士,自然不相信这个禁忌,更兼不想暴殄天物,眼看天天扔掉这难得的肥肉,便立了一个奇特的军法:狍子后臀列为军中“罚肉”,但有那些无意中违法却又不得不处罚的军士,便罚吃狍子后臀!究其实,狍子后臀劲健肥厚,最是热补。辽东猎户子弟原本个个明白,寻常却出于禁忌不能吃,一旦被罚不得不吃,一吃之后便是偷偷地乐。时间一长,此中奥妙人人尽知,这莫名其妙的禁忌便也在军营淡漠了。
一只狍子后臀吞下,乐毅顿时精神大振。看看士兵已经赳赳开进大厅,乐毅便连忙从身边出口走了。进得中军大帐,支起硕大的图板,乐毅便与秦开秘密计议起来,直到军营刁斗打响三更,大帐中还是灯火通明。
三、轻锐劲健的燕国新军
次日清晨,浓浓的雾气还没有消散,一片牛角号声便犀利高亢地划破了辽水河谷。紧接着,四面大鼓便在两丈高的鼓架上隆隆响起。这是聚将鼓,每隔一刻一鼓。三通鼓罢,大小将领便要从各自军营赶到幕府大帐。中军司马点将完毕,乐毅便站在了长大的帅案前,目光扫过齐刷刷挺身坐在将墩上的二十员大将,大手一挥:“诸位将军,燕王决意讨伐暴齐,燕人复仇之日到了!”
“讨伐暴齐!复仇雪耻!”大将们便是一声怒吼。
乐毅拔出令箭:“两个时辰拔营整装,午时战饭,未时开拔!步军居中,铁骑两翼;秦开为步军主将,骑劫为铁骑主将;全军轻锐,兼程疾进;旬日之内,务必开入易城 !”大将们人人振奋,一声呼喝领命便大步匆匆地散去准备了。
午后,二十万大军开出了辽水河谷,在皑皑雪原上像一条火红色的巨龙浩浩西去。沿途常有猎户从茫茫林海飞出,向着这支快步疾走的皮甲大军“噢嗬——”长喊,在路边堆下几只猎物,便又带着猎犬飞进了无边无际的山林。虽是茫茫雪原寒风呼啸,这支火红色大军却是健步如飞,速度快得惊人,第三日刚过,便越过了辽西郡。
乐毅练成的这支新军,最大特点便是“轻锐劲健”四个字。燕国有燕国情势,若照着中原战国那般铺排,再过十年,燕国也未必能够训练新军。这国情,一是穷,二是寒,三便是缺铁。尤其这最后一条,是燕国成军的致命伤。纵是你出得起高价重金吸引商旅,大肆收买铁料,别国官府也不会让如此巨额铁料出境。战国新军之所以新,全在一个“铁”字。全部装备都是铁制:铁兵器、铁甲胄、铁马具、铁器械。总之,无铁不成军。惟其如此,天下才将战国新军呼之为“铁军”。燕国乏铁,却硬是要练成二十万新铁军,自然只能在铁器之外开辟天地了。带着一班军吏,乐毅细致地盘清了燕国府库的全部存铁,充其量也只打造得七八成兵器。一番思虑,乐毅下令:铁料只打造兵器,甲胄马具器械等全部另谋出路!另在何处?便在皮革木材之上。这两样物事恰恰是燕国出产最丰,用之于军,竟是奇妙地大获成功!
第一便是这铜钉皮甲胄。上古战神蚩尤,用整块兽皮裹身包头,战阵不怕刀斧,部族仿效而流布天下,于是便有了甲胄。后来便渐渐演变成铜甲、铁甲,作为甲胄鼻祖的皮甲反倒是渐渐少了。目下的中原战国,人人一身铁甲胄乃是步骑新军之标志,否则便不是新军。
乐毅的办法是:大量买入猎户皮革,猎户子弟带大张兽皮从军者,立即给予赏赐;同时在军中设立皮坊,工匠们自己制皮,自己裁缝,皮盔甲再钉上铜钉,一身皮甲胄便制成了。一经上身,轻便坚韧,竟是比铁甲铁胄利落了许多。那时侯,一身全副铁甲胄的重量大体都在八十斤左右,重甲更在百斤之上,猛则猛矣,却实在太过沉重。以致到了后世的宋代,限制铁甲打造必须在五十斤之内。但燕军这一身皮甲皮胄加战靴,最重也不超过三十斤,对于身高力大的辽东子弟,丝毫不显累赘,弯腰屈背蹲踞起立伸展自如,连“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这句老话也显得多余了。甲胄成功,马具也照例办理。中原铁骑,马身必有铁包皮披甲。燕国新军的战马披甲,则是两重皮革外钉铜钉,既厚实顽韧又轻便异常,战马负重大大减轻。
皮甲胄穿着示意图
皮甲甲身展开复原图
第二便是木制大型器械。军中大型器械,自来以铜材铁材为主料。秦国新军的大型攻城器械,几乎全数铁制。如此气象,燕国自然无法企及。乐毅的弥补之法,便是遴选上好坚实木材,制作大批必备的攻城器械,主要是三种:壕桥、撞车与云梯。
壕桥者,越过壕沟之桥也。《六韬·虎韬·必出》篇载:“太公曰:大水、广堑、深坑,敌人所不守,或能守之,其卒必寡。若此者,以飞桥、飞江、转关与天潢以济吾师。”这里的飞桥,说得便是壕桥。商周时壕桥已经出现,及至战国,壕桥已经发展成为折叠式,下装两只或四只大轮,宽约一丈五尺,可八具并列,总宽达十二丈,万千军士可冲锋过桥。中原大军的壕桥,都是铁轮铁板,一具壕桥便用铁千斤之上!如此耗费铁料,燕国如何消受得起。乐毅便与工匠们会商,像打造牛车车厢一般打造壕桥:桥轮与轴柱用硬如精铁的青檀木,桥身用清一色的红松木,板厚一尺六寸。如此木制壕桥更有一样好处,折叠轻便,行军利落,四个军士便可拉走。打造成八具后连排试用,大军连踩一月,竟是毫发无损。
撞车者,撞击城门之重车也。撞车车架粗大坚固,底部安装四只大轮,推进轻便,在车架顶部的横梁上用绳索悬挂一个巨大的撞杆,撞杆前部安装巨大的撞头,后部绳孔可延伸出数十条粗麻绳。冲近城门,车体四角用大木桩固定,数十兵士横开两列,拉动撞头后部麻绳向后荡开,再合力拽绳向前猛进撞击。若是小城门,往往是十余次便被撞裂,威力实在令人瞠目。撞车最难制作的核心部件,便是威力巨大的撞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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