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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4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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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大敞亮的书房里,已经亮起了一个巨大的燎炉,木炭火烧得红亮亮,因了高大宽敞而倍显寒凉潮湿的书房竟是暖烘烘一片干爽。围着燎炉,宣太后秦昭王正与魏冄白起正在议事,也是热辣辣一片火气。
六国战败而生出龌龊,原是秦国君臣意料中事,他们所期盼的也正是借着这种龌龊换来一段时月,扎实整肃一番内政,继续扩张实力。作为丞相,魏冄想做的,就是在关中修一条大渠,引出泾水灌溉关中的那些白茫茫的盐碱滩。这本是秦孝公与商君的遗愿,秦惠王当政十四年,被合纵连横搅得腾不出手来做这件大事,若能在他做丞相期间做成,对秦国无疑将是万世不朽的功业。作为新任国尉,白起想得是立即动手再编练二十万精锐新军,使秦军作战主力达到四十万大军,他便有足够的信心跃马中原,再也不必对合纵抗秦提心吊胆。宣太后倒是没有什么宏图大略,只想平静无战事,她便可以趁此机会到燕国去住上一两年,与乐毅多多盘桓。她忘不了那个睿智刚毅的将军。作为秦王,嬴稷只是渴望自己快点儿长到二十一岁加冠亲政,在此之前,最好天下无事。
可是,六国交恶的深彻猛烈,却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四国攻齐骤然成势,又骤然崩溃,紧接着便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赵国攻韩,又是齐国大扩军要荡平天下,燕国秘密练兵要向齐国复仇,接着又是春申君被罢黜、孟尝君被罢黜等等等等,快马接连,消息频传,竟是令人目不暇接!每一个消息,都强烈地冲击着秦国君臣,都迅速地改变着秦国朝野的评判走向。然则无论如何评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说着一句话:“山东乱塌火了!秦国总不能干坐着!”
魏冄第一个坐不住了,径直找到宣太后面前:“六国交恶,天赐良机。臣请急召白起回咸阳,立即商议应对之策,绝不能坐失良机!”宣太后倒是沉吟不定:“白起多年离家,刚刚回去便夺人之情,我是不忍心了。”魏冄却是昂昂高声道:“白起国士良将,岂不知国事亲情孰轻孰重?太后不忍,我便去了。要打仗,没有白起不行!”说罢竟是大步出宫,径直驾车直奔郿县。
到了五丈塬,恰恰遇上白起与荆梅安葬老师,看着那一座黄土坟茔与粗糙的石碑,魏冄竟是热泪盈眶,立即拟了一封《请赐荆禺爵位书》,以“先生育将,有大功于国”为名,请以军功爵封赏并厚葬隐逸名士荆禺。书信拟就,魏冄便派郿县令飞马咸阳呈送宣太后。次日清晨,郿县令便快马飞回,以王使之身宣读诏书:赐封荆禺为少庶长爵位,以上大夫礼隆重安葬,由其女荆梅承袭爵位,着郿县令全权办理。白起原不知情,及至诏书一下,竟是连说不妥,说老师一生不求功名,如此做法有违老师心愿。荆梅更是噘着嘴巴不高兴:“秦法昭彰,废除世袭,却要我承袭爵位,惹人耻笑,甚个道理?”魏冄大是不悦,总算勉强接受了荆梅不承袭爵位,却是正色道:“以正道立功受爵,原是名士立身大道。先生不记功名而为国育才,国府明知其功而不赏,敬贤之道何在?白起,你倒是说说,先生曾经说过不受国家封赏的话么?”白起思忖片刻摇摇头:“没有。”“这便是了。”魏冄大手一挥,“大丈夫有功受爵,当之何愧?郿县令立即按王命厚葬立碑!”白起想想也在理,便对荆梅道:“丞相所言,邦国大义。老师既是秦国老民,自当含笑泉下。小妹以为如何?”荆梅只低着头嘟哝了一句:“磁锤。只听你便是了。”
大事一了,魏冄便立即对白起说了山东乱象。白起本来打算给老师守陵三月然后与荆梅一起回咸阳,听得魏冄一说,心下立即着急起来,只看着荆梅,脸便憋得通红。荆梅却是噗的笑了:“磁锤!看我做甚?”又是轻声一叹,“老爹高年亡故,又在临终前眼见你成人成事,也算是死而无憾的老喜丧了,何在乎你厮守陵前?”白起吭哧道:“哪你?”荆梅道:“磁锤!还能都走了?我替你守陵,到时候自来找你。”白起便有些犹豫:“这荒塬野岭,我却有些担心你呢。”荆梅道:“婆婆妈妈,磁锤,谁用你担心了?去吧,自个好好保重就是。”魏冄大是高兴,对着荆梅便是深深一躬:“姑娘大义高风,不愧墨家本色!三月之后,魏冄陪白起亲迎姑娘回咸阳!”荆梅笑了笑,眼睛里却闪着泪花:“只要他好。我没事。”
一路快马,天黑堪堪回到咸阳,宣太后已经在秦昭王书房里等候他们了。
君臣四人一碰头,便立即开始了。先是年轻的秦昭王将各路快马斥候与商人义报传回的各种消息归总说了一遍,末了激动地叩着书案:“百年以来,山东六国没有过如此乱象。若错过这个良机,教人心痛!如何动手,我却是思谋不出,丞相国尉说了。”宣太后笑道:“自作孽,不可活。这六国也是,神仙难救呢。甭着急,慢慢说,总是要瞅准了下手,叫甚来?谋定而后动。”魏冄性急,更加已经思谋多日,接口便道:“以我看,这是大打出手的好机会。除了齐赵燕三国暂时不能打,魏楚韩三国,就看先咥哪一坨了!”秦昭王道:“齐赵燕为何不能打了?”魏冄道:“齐国赵国正在势头,先避避再说。燕国穷、大、远,劳师远征也未必获利,也是先撂下再说。”宣太后接道:“虽说是穷大远,可这燕国却不可小视呢。姬平乐毅,那是上天给齐国预备的一个死硬对头,用不着秦国动手。”秦昭王便笑道:“母后总是说燕国好了。我却看燕国无甚出息,就一个姬平,一个乐毅,能成多大事了?”魏冄摆摆手道:“先不说燕国将来如何,眼下是不宜动手便了。白起,你说。”
白起也是一路思忖,大体已经有了成算,只不过他素来慎谋,寻常时只要有人说话,他便总是愿意多听,此刻见丞相动问,便一拱手道:“启禀我王、太后:白起以为,丞相谋划颇有道理。目下秦国除边关守军不能动,尚有近二十万大军可开出山东作战。在魏楚韩三国之中,韩国也可暂时放过,因了赵国要攻韩,我无须与赵国在此时交战。以我军兵力,目下东出作战,尚不宜头绪过多,一定要确保一击战胜,得地、得人、得财,扩充我国力军力,为真正的大战打好根基。”
“这话在理。”宣太后笑了,“不纯粹谋战,便是良将之才了。白起难得呢。”
“好!”魏冄也是拍案赞赏,“你便说,如何打?还是那句话:我给你包后!”
但说正事,白起的脸膛就没有一丝笑容:“楚魏两大国,目下都是一摊烂泥,借此良机,三月猛攻魏国河内,而后再立即转身夺楚江汉,如此两战,秦国根基可定。”
秦昭王却是目光闪烁:“十多万大军不算多,还要连续大战,兵士受得了么?”显然便是不放心了。宣太后笑道:“别急,听白起说完,这两仗却是如何打法?”白起慨然拱手:“我王之疑虑,原是兵家之常情。若十多万大军一齐连续作战,确有不堪疲累之忧。但臣之谋划,却是两路进兵,先后开打,以我军战力与目下大势,绝有八成胜算。”秦昭王掰着指头沉吟道:“两路?那就是说,各以七八万兵力攻击两大国?这魏楚两国,可是老大国,这点儿兵力够么?”白起道:“灭国大战,自然太少。攻城掠地,却是绰绰有余。”魏冄便是一拍案道:“我看可行!魏楚两国,今非昔比,这次狠狠割两块肥肉咥了!还是那句话,我包后!”宣太后笑道:“我不晓得打仗,白起说行,我看便行。放开手脚去打,败了也没甚要紧。秦王说呢?”秦昭王知道母后在大事上总是要他说话,全他秦王决断之名义,便也断然拍案:“那便打了!还是白起打仗,丞相坐镇后援。”
正在此时,书房门口传来一阵嘿嘿嘿的笑声与竹杖点地的笃笃声,紧跟着便是老内侍那尖锐的长宣:“右丞相樗里疾晋见——”这也是秦宫法度:重臣进宫,内侍只宣不禀,实际便是许可径直进入,只是要对国君事先打个招呼罢了。
随着内侍宣声,宣太后已经站起来笑呵呵地迎到了廊下:“老丞相也真是,每次会商都召你不来,今日没召,你却倒来了,成心给我难堪不是?”便听樗里疾嘿嘿笑道:“太后秦王召不召,我管不来。只要走得动,我便要来了。”说着便笃笃笃地摇了进来。书房中君臣三人也一齐站起,秦昭王便笑着上去扶樗里疾入座,魏冄却是一拱手算是见过,只有白起肃然一躬:“参见老丞相。”樗里疾雪白的头颅转了一圈:“嘿嘿,君臣文武,四方齐备了。老夫撑持不住了,只说一件事便走。”
“既来了,撑不住也得撑住了。”宣太后就近坐在樗里疾身边笑着,“老眼看远。你先听听他们几个的谋划,掂量掂量。”便对白起眼神示意,“白起,你给老丞相说说了。”
“嗨!”白起如在军中般挺身应命,便将目下各国大势与自己分兵攻击楚魏的谋划说了一遍,末了慨然拱手:“老丞相文武兼备,当年纵横捭阖于六国,白起敢请教诲!”
“嘿嘿,老夫最是烦为人师了。”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不过嘛,这个谋划实在是好,大胆出奇,人神难料也。”
“倒是好在何处了?”宣太后笑问。
“嘿嘿,江汉河内,魏楚灯下黑。谋划选地之妙,魏楚断难预料也。”樗里疾却又飞快地眨巴了一阵三角眼,“然则,此战却有一难……”便打住不说了。
魏冄先急了:“谋国为上,老丞相何须吞吞吐吐?”
“这叫甚话?”宣太后便有些不悦,“听老丞相说了。”
“嘿嘿,无妨,原是老夫吞吞吐吐了。”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这一难,便难在为将用兵才智。我军兵少,又分两路,原是一场长途奔袭大战。此等战法,须得为将者大智机变,多方示伪,用兵如神,方有奇效。否则,便是身陷泥潭不能自拔了。当年司马错最擅此等奇兵奔袭,使秦国的十万兵力直是做成了三四十万的威力。老夫虽也知兵,却从来不敢打这等奔袭战。此中之难,非兵家良将,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老樗里疾竟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显然,是对长途奔袭战有着切肤之痛。
“你是说,白起不堪大任?”魏冄竟有些不高兴了。
“嘿嘿,非也。”樗里疾眯着细长的三角眼,“老夫只是说,河外大战是连阵决战,白起之才已经是天下皆知了。然则奇兵奔袭,白起却是没有阅历。老夫提醒而已。白起初次奇袭,不收成效不打紧,只要能震慑楚魏,且安然撤兵,白起便是天下名将了。赵国名将廉颇,还不只是善于御敌于坚城之下,打防守战而已?甚仗都能出神,那便是吴起再生了。嘿嘿,老夫话多,聒噪了。”
秦昭王目光一闪突然问:“白起以为如何?”
白起听得很是专注,锁着眉头道:“八成胜算。白起不敢以国命戏言。”
“没有被老丞相吓退,便是胆气!”宣太后却是破例激赏一句,又是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放开手脚去打,败了也不打紧。哪有个从来不打败仗的名将了?”
“嘿嘿,这话却是在理。”樗里疾笃笃连点,“老夫不跌大跤,安得谈袭色变乎?”
魏冄哈哈大笑:“白起,可知老丞相跌了个甚跤么?”
白起却是红着脸笑了:“当年奇袭房陵,原是两路出兵,司马错出汉水,老丞相出武关。楚国在武关外本无重兵,楚军丹阳守将接商人义报,却故布疑兵,老丞相便裹足不前。后来田忌率楚兵北上,便正好截住了老丞相后军,秦军死伤万余。”
“嘿嘿,那一战,老夫与张仪都栽进去了。”樗里疾的黑脸竟胀得通红。
看着樗里疾的窘态,宣太后、秦昭王与魏冄不禁笑了。白起却是肃然拱手道:“老丞相虚怀若谷,白起受教。”樗里疾笑道:“嘿嘿,虽是恭维,老夫却是高兴。秦有白起,国家之福气了。”宣太后恍然笑道:“哟,老丞相来有事,快说了。”樗里疾点点手杖:“事不大,却难为老夫。孟尝君被罢相,冯驩来做说客,请秦国厚迎孟尝君入秦为相。虽说孟尝君与老夫交厚,嘿嘿,只是冯驩要学苏代为甘茂游说的老法子,老夫却不以为然。”魏冄便道:“孟尝君罢相,倒是早已得到消息。冯驩此举,却是没有料到。孟尝君是个天下人物,到秦国做丞相倒也是合适。”樗里疾却是笑了:“嘿嘿,你这个丞相却是作态了。迎不迎,那要看邦国利害,却不是谁的肚量。”魏冄素来明锐快捷厌恶虚妄,此刻竟是大窘,红着脸拱手道:“老丞相谋国至公,说得正理。”樗里疾竟是喟然一叹:“谋国至公,只有商君当之无愧,老夫却是汗颜了。”一说及商君,便难免触及秦惠王,秦昭王不想延续这个话题,便插话道:“老丞相,你说冯驩效法苏代,那便是要借秦国之力使孟尝君复位了?”
“嘿嘿,清楚得很。”
“既是这样,那便好办。”宣太后笑着,“只说孟尝君在位对秦国好不好?”
魏冄道:“目下齐国强大,秦国要在中原得利,便要稳住齐国。齐王田地暴烈无常,叫嚣要一统天下,若没有孟尝君制约,便有可能野心膨胀,当真与我一争高下。”
白起接道:“丞相言之有理,秦国不宜与齐国陷入纠缠。”
“嘿嘿,留下齐国,有人收拾它了。”
“我看也是。”秦昭王一拍掌,“让孟尝君做齐国丞相,目下对我有利。”
宣太后笑道:“好啊,人用我,我反用人,就是个将计就计了。”
魏冄看着樗里疾笑道道:“老丞相,你还能远游么?”
“嘿嘿,老胳膊老腿等死了。此事啊,派个年轻大臣最好了。”
魏冄拍案道:“我看,请泾阳君出使齐国!”
宣太后会心一笑:“好啊,便是泾阳君了。”

三、商旅孙吴秘定策
没有樗里疾消息,冯驩便在商社等得心绪不宁,又担心临淄随时都有出人意料的突变,便匆匆来找商社总事,想听听临淄近日消息。商旅流动不息,消息也连绵汇聚,这便是商社得天独厚的灵便处,也是许多周游士子愿意下榻本国商社的原因。冯驩来到后园总事房,刚到廊下,却猛然一惊,屋中传来清晰话语,一个声音竟是似曾熟悉。
齐国商社不大,却很是富丽幽静,在咸阳的六国商社中也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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