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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4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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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坐一案,倒真是比那单案分食别有一番气象。乐毅原是名将世家,虽然也豪爽洒脱,但在饮食起居礼仪与约定俗成的诸般讲究方面却从来循规蹈矩,在燕国是有口皆碑的风雅“儒将”。今日乍见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竟是如此朴实率真,不禁便大是感喟:“唯大英雄真本色,上将军之谓也。”白起搓着手红着脸呵呵笑道:“荆妹与我,都不耐繁琐周章,实在咥饱便是,甚个英雄来了?”
“乐兄,来!”荆梅笑着捧起了一只大陶碗,“我与白起敬你一碗,洗尘!”
“好!干了!”乐毅与两碗一碰,便汩汩大口饮尽,包揽不住的酒汁竟顺着嘴角流进了脖子,撂下大碗便是一脸绯红,“快哉快哉!谢过荆梅。”
荆梅便是一笑:“我便走了,你两个放开喝,醉了有我。”说罢竟风一般去了。
“上将军府中,不用仆役侍女?”乐毅终于忍不住将憋在心中的一句话问了出来。
“咳,”白起边斟酒边说,“太后赐了一大拨仆役侍女,可荆妹只让人家打理杂务,我与她的所有活计都是自己做,不让仆役侍女插手,我也拿她没治。亏了她还利落,我也没个讲究,便是这般了。太后笑我是随妻而安。乐兄你说,我能不让她做?”素来不苟言笑的白起,说起荆梅竟是破天荒地一大片家常话。
“有妻如此,上将军之福也。”乐毅叹羡一句,实在是怦然心动。
“乐兄,不要老是上将军叫我。来!干了!”两人干了一碗,白起便拍着石案道,“我白起,老卒一个,打仗便是咱的活计!上将军不上将军,与交友却是何干?白起与乐兄虽只有一面之交,然对乐兄却是歆慕已久,乐兄便当不得叫我一声兄弟么?”
乐毅大是感慨:“说得好!罚乐毅一大碗!”便咕咚咚干了一碗,“兄弟,乐毅痴长几岁,倒是远不如兄弟这般真人见识,当真惭愧也。”
“哪里话来?”白起慨然拍案,“乐兄多年作为,白起却也清楚。当今天下,堪称名将者,非乐兄莫属也。”
乐毅哈哈大笑:“一仗未打,竟成名将,兄弟却是骂我了?”
“不不不。”白起连连摇头,“名将之才,首在图国、料敌、治兵也。《吴子》云:‘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乐兄入燕,变法强国,使弱燕崛起;算敌分毫,使仇国步步入殼;治兵以明,倏忽练成精锐新军二十万。更不说斡旋之才,纵横之能。此等大将,已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提兵于战阵之间,自是游刃有余无敌于天下,岂有他哉!”
“兄弟读兵书了?”乐毅素来听说白起天赋将才不读兵书,今见白起引证兵书见识精当,竟大是惊讶,不禁便是一问,却又不待白起回答便是一笑,“若是别个,倒是不在话下。然若与兄弟将才相比,乐毅实在是惭愧了。”
“岂有此理了?”这次却是白起哈哈大笑,“充其量,我只一个战场之才而已!乐兄出将入相,庙堂运筹决胜万里之外。我呢?战场之外便懵,如何能与乐兄之明彻相比?”
乐毅摇摇头淡淡一笑:“将便是将,我却只佩服兄弟一人。”说罢便又大饮一碗,突兀便道,“兄弟,请教一事:燕国是否到了大打一仗的时机?”
白起目光一闪,脸上笑容倏忽间消失净尽,默然片刻,竟然也是一问:“要看乐兄如何打法?”
“合纵五国,利市均沾。”乐毅没有丝毫犹疑。
“乐兄此来,便是联秦出兵?”
“正是。”
又是一阵默然,白起点点头:“该当有这个时机。”
“兄弟是说,还要看燕国给秦国多少利市了?”
白起笑道:“乐兄纵横大才,与太后、秦王、丞相去说吧,我是只管打赢便是了。”
“公私分明,好兄弟也。”乐毅大笑一阵,“来!再干一碗!”
两人至此海阔天空,直到天交四鼓,虽然都是酒意浓浓,乐毅还是撑持着回到了驿馆,白起荆梅竟也没有执意挽留。若是过得一夜睡得一觉,作为身负秘密使命的特使,与各方周旋便都会无端增添一些微妙处。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与特使酬酢未尝不可,然则若有过夜之名,便也会平添一些多余而又必要地解释。心照不宣之下,便是慨然作别。次日清晨,乐毅便醒了过来。老秦酒虽凛冽无双,酒性却极是纯正干净,虽大醉而不缠头,梳洗之后便是神清气爽。用过早膳已是日上三竿,乐毅便登车直向王宫而来。
秦昭王嬴稷早早便进了书房,这是他自少年即位便坚持下来的习惯。
不管太后与丞相如何在实际上掌控着权力,嬴稷都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不贪游乐,不事奢华,除了睡觉生病,每日天蒙蒙亮便进入书房,直到三更过后才离开。读书、练剑、吃饭,都在这里外五进门户重重的书房里。对于政事,嬴稷是从不主动过问,然则只要太后丞相来书房议政或请他到别处会商,他也绝不推辞;至于那些必须由他出面的朝会礼仪庆典等,他也会尽心尽力地做得出色;若有适当机会,他也会尽可能地以各种身份去历练自己,譬如河内大战时秘密前往河内辅助魏冄建郡安民。二十一岁那年加冠之后,他依然如此,既没有丝毫显露出要亲政的意思,也没有丝毫的懈怠国事,竟是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这“太后——丞相——秦王”三架马车的局面。倏忽之间,嬴稷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这个“闲王”也做了近二十年,似乎一切都还要平静地继续下去。在大争之世的战国,大权分散政出多门从来都是祸乱根源,偏偏的秦国却很平静稳当,一点儿乱象也没有。说到底,这得归功于他那个极为罕见的母亲太后,只要母亲在,嬴稷宁愿这样持续下去,可是,母亲之后呢……
“禀报我王:燕国密使乐毅求见。”
“说甚?谁人求见?”嬴稷从沉思中醒了过来,竟惊讶地离开了书案。
“燕国秘使乐毅。”老内侍声音很低,但却很是清晰。
默然片刻,嬴稷吩咐道:“立即知会太后:半个时辰后,我带乐毅晋见。请乐毅进宫,东偏殿。”说罢便匆匆出了书房。到得东偏殿廊下,嬴稷便站住了,蓦然之间,他想在殿外迎候乐毅,更想看看这位曾经对他母子有恩的燕国重臣究竟衰老了几多?他很想从母亲的眼光给乐毅一个评判,却又想不清为何会突兀浮上如此念头?
便在这片刻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跟着宫门将军进入了嬴稷的视线:除了头上的帅盔换成了特使的一顶不足六寸的蓝玉冠,便还是那一领暗红色的斗篷,软甲战靴,步态劲健潇洒,噢!胡须留起来了,落腮长须,脸上黝黑,比当年更多了几份威猛,好,更有气度了。便在这闪念之间,嬴稷已经从廊柱下快步走下六级阶梯迎了过来。
“燕国亚卿、特使乐毅,参见秦王——”
乐毅尚未躬下之时,嬴稷已经笑着伸手扶住了:“阔别多年,亚卿别来无恙?”一句礼节寒暄,嬴稷恳切一笑,“母后与嬴稷却是时常念叨将军,惜乎竟是天各一方也。”
“握得公器,便是身不由己,尚望秦王鉴谅了。”
“走,进殿说话。”嬴稷敏锐地意识到乐毅巧妙谦恭地避过了太后话题,心头竟是一热,竟情不自禁地拉起了乐毅。多年以来,他国使节入秦,都是先见太后与丞相,乐毅却是先见自己这个闲王,实在是难得也。乐毅目下已是天下名臣,此举无论如何总是推重正道也推重自己了。
进得殿中,秦昭王立即吩咐侍女煮茶。煮茶,意味着至少大半个时辰的叙谈。从国君接见使节的礼仪看,即或在“礼崩乐坏”的战国,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乐毅正需要相机切入正题的时间,便也坦然就座。便在此时,一个白发老侍女从大木屏后走了出来,对秦昭王低声耳语了几句便又去了。
秦昭王转身笑道:“今日幸得有暇,便与将军煮茶消闲了。”乐毅笑道:“正好,我带来了些许燕山茶,秦王可愿品尝一番?”“燕山茶?”秦昭王惊喜笑道,“却在哪里?”乐毅啪啪拍了两掌,殿外便走进了一个燕国红衣文吏,将一个长大的红色木匣放在了乐毅案头。乐毅将木匣打开,拿出一方精致的铜匣笑道:“先品品,若秦王觉得还有当年风味,我便教人送一车过来了。”秦昭王打开铜匣,便耸着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便是这味!”转身便放在煮茶侍女的案头,“改煮燕山茶。”乐毅又从长大木匣中拿出了一只晶莹润泽的蓝色玉盒,双手捧起道:“这是一套燕山玉佩。当年,太后很是赞赏燕山玉。燕王知晓,便命尚坊玉工特意制作了这套玉佩,请秦王代为敬献给太后。”
秦昭王却笑了:“将军与太后相识相熟,自己去见,岂不更好?”
“秦王差矣。”乐毅倏忽收敛了笑容,“当年太后与秦王在燕国落难,生计唯艰,可不拘礼仪处之。此谓‘危难不拘礼’。而今,太后为一国母仪,秦王为一国之君,乐毅安敢以坊间交谊亵渎之?”
“将军差矣!”秦昭王照样一句,便是哈哈大笑,“秦人老话,熟不拘礼,何来忒多讲究?情谊不合,虽寻常百姓也当疏远。情谊但合,虽贵为王侯也可成知己莫逆。否则啊,这太后国君便不是人了。”最后一句竟是声调拉得长长的。
“也是一说也。”乐毅却只是淡淡一笑。
“人言乐毅儒将,今日始信也!”秦昭王便是喟然一叹。
此时侍女已经将茶煮好,一片浓酽清香弥漫殿中,一入口秦昭王便大是感喟:“燕山茶克食利水,当真妙物也。”乐毅笑道:“秦人成于马背,多食牛羊肉,燕山茶粗厚味重,正是当得。”秦昭王恍然笑道:“对也!何不将燕山茶种觅来一袋?秦国南山不能种茶么?”乐毅道:“此事何难?明春我便送到秦王手中。只是水土不同,只怕生出茶来也不是燕山风味呢。”秦昭王便笑了:“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鱼龙变化,又能奈何?”
说得一阵,秦昭王竟丝毫没有提及乐毅使命的意思。乐毅心念一闪,竟是揣摩不出其中奥妙,不知是因为这个秦王没有亲政而不涉国事,还是刻意回避另有安排?否则,他这个特使绝不会在这日常议政的东偏殿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此种情景,在直率的秦国确实少见,思忖一阵,乐毅便道:“启禀秦王:乐毅意欲拜访丞相呈交国书,却是不能盘桓了。”
“好!”秦昭王便站了起来,“但凡国事,对丞相说便了。”
“外臣告辞。”乐毅一躬,却又被秦昭王扶住,虽然没有挽留,秦昭王却坚执将乐毅送到宫门,眼看着轺车去了方才回身。
一路思忖着回到驿馆,乐毅已经恍然大悟,断定秦国已经决定了加盟合纵攻齐,只剩下丞相魏冄与自己开价了。因了神交情谊,白起自不便与自己“磋商”此等利害国事。因了那段罹难渊源中自己对太后与秦王的恩义,他们母子也不愿与自己讨价还价。所有的难题都留给了那个铁面丞相魏冄,哪么魏冄要的是什么呢?
一过午,乐毅便单车直奔丞相府。魏冄果然利落,片言寒暄并看完燕王国书之后便是直截了当:“亚卿便说,秦国有何利市?只说实在的。”乐毅也是不遮不掩:“秦军若出兵十万,自带粮草,可占宋国故地三百里。”
“少于十万,不带粮草,又当如何?”
“丞相以为呢?”乐毅不答反问。
“好,不罗嗦了。”魏冄大手一挥,“秦无虚言。燕国与将军,对秦国有救君之义,立王之恩。秦国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求齐国一城一地!亚卿以为如何?”
乐毅惊讶了,默然片刻,便是悠然一笑:“丞相有求但说,无须反话了。”
魏冄哈哈大笑,大步走到书案前拿过一张大羊皮纸哗啦一抖:“亚卿自看便了。”
乐毅接过羊皮纸,赫然大字便扑入眼帘:
秦 国 书
秦入攻齐合纵,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分燕齐一城一地。
大秦王嬴稷二十三年十月立
下面便是一方鲜红的朱文大印。
乐毅将国书放在案上,面色肃然地对着国书便是深深一躬。
出得丞相府,一阵愧疚之情骤然涌上乐毅心头。看来,自己显然错看秦国君臣了。太后秦王与白起,不是碍于情谊恩义回避讨价还价,而是维护他乐毅的尊严,不想摆出施恩于人的架势而使他难堪。魏冄与自己最是生疏,便由他简捷交代了事。由此看来,秦国君臣对伐齐之事早已经有了决断。从大处说,这是舍利而取义,使山东六国生出的“虎狼暴秦”恶名不攻自破。从小处说,满荡荡回报了燕国之情,秦国君臣朝野从此便可坦然面对燕国。利害道义,权衡到如此地步,堪称天下大器局也。
当晚,乐毅特意来向白起辞行,白起大是惊讶:“乐兄不见见太后便走?”乐毅便摇了摇头:“大计既定,便不须烦扰太后了。”白起却重重地叹了口气:“乐兄啊,你却拘泥太甚了!太后气量胜过男子多矣,白起最是服膺,真不忍看她伤心也。”乐毅默然良久,喃喃唸了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便不再说话了。白起一挥手:“好,明日清晨,我为乐兄在郊亭饯行。”
“不须了。”乐毅摇头一笑,“国事入秦,兄弟未奉王命,却不宜私动呢。我只问你,攻齐大军,兄弟可否为帅?”
白起便是一阵大笑:“放着天下第一名将,白起去添乱么?”
“那,秦军五万,何人为将?”
白起慨然拍案:“不管何人为将,秦军都以乐兄之命是从!”
“步军还是骑兵?”乐毅的笑容却是耐人寻味。
白起目光一闪:“乐兄想要攻城大器械?”
“燕国新军虽成,却是轻兵铁骑而已。”
白起略一思忖便道:“五万人马我还是出全数铁骑,以利长途奔袭。攻城大器械在河内安阳还留得几套,正好就近,借你便了!”
“好!战后加倍奉还!”乐毅大是兴奋。
次日拂晓,还是晨雾蒙蒙,乐毅给驿丞留下三封辞行书简,便五骑快马出了咸阳。秋高气爽,一路飞驰,大约午后时分便到了桃林高地。乐毅归心似箭,不走函谷关大道,却要直插山道走一条捷径回燕。
这桃林高地方圆三百余里,横亘在华山(西)、函谷关(东)与崤山(南)、少梁(北)之间的巨大四方地带。桃林高地的南部峡谷直通函谷关,是千百年唯一的出秦险关大道。说它唯一,是说只有这条如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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