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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4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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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凑到榻前:“我看他也是岁数大了,心里存不住话。”

“哼!我看他是自视忒高,总觉得天底下没人比他行。你爹当了王,他生气!”说话间卞兰也回来了,卞秉又道,“儿啊,跟厨下说,老子中午想吃鸡,叫他们给我炖两只。”曹丕想笑又不敢笑——这是病人的饭量吗?

卞兰想得周到:“五官将来此,不如……”

“甭张罗他。”卞秉坏笑道,“他心里有事吃不下,你去吧,我不叫你别进来。”

“是。”卞兰应了一声,又给曹丕规规矩矩作揖,才退出去。

曹丕听他道自己心里有事,正木讷间,舅父又抱怨道:“我怎养出这么个儿子。你说他哪点儿像我?二十岁的人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成天就知道念书,老子认识的字没岁数多,还不是照样封侯?我怎么瞧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呢?”

曹丕满腹心事还得劝他:“我看兰儿弟弟挺好,规规矩矩,以后是为官之才。”

哪知卞秉突然笑了:“是啊,当老子的总觉自己了不起,瞧儿子不顺眼,我跟你爹犯的都是一样的毛病。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曹丕一怔:“舅父……”

“哼!我看着你小子长大的,你有何心事瞒得过我?”卞秉道,“崔琰、毛玠一死没人敢保你了,还没当太子先成‘孤家寡人’,你是想求我在你爹面前美言吧?”

“扑通”一声,曹丕跪下了,霎时间满眼含泪:“舅舅,您可怜可怜孩儿吧,我受的委屈可多了……”

“瞧你那熊样!跟我哭管什么用?”

曹丕抱住舅舅的腿:“舅舅最疼孩儿,这些年孩儿也没少孝敬您。您毕竟跟了我爹三十多年,别看他表面上冷,其实对您老可看重呢!现在不是当不当太子的事,丁仪兄弟屡进谗言,孔桂落井下石,赵氏、李氏也给父亲吹枕头风,他们想逼死孩儿,您得救我啊!”跟舅舅用不着顾脸,越亲昵越好,曹丕恨不得把小时候要糖吃的劲头拿出来。

“唉……”卞秉叹口气,“舅舅帮不了你。”

“我跟舅舅这么好,难道您也向着子建?”

卞秉摇摇头,似乎自言自语般说道:“你们兄弟若论我喜欢的,其实是老二,我还就爱他那混劲儿!但如果挑太子,还是你合适。”

“为什么?”曹丕似乎得到一丝慰藉。

“因为你假、你虚、你会装!”

曹丕一撇嘴:“这叫什么话?”

“别害臊,舅舅不是贬你。”卞秉推开他,缓缓道,“你看你爹,接个诏书都得让三回,当了王还穿打补丁裤子,多会装啊!说句掏心窝的话,帝王不是他妈人当的玩意儿!有时就得装。好比说你当皇帝,你爱喝粥,底下的人哄弄你,就天天给你熬粥;你爱吃柿子,他们就天天给你送柿子。结果你还爱财宝,他们为升官就把全天下的财宝都给你搜刮来,那百姓不反?”

“您说笑话。”

“笑话?”卞秉把眼一瞪,“孝灵帝的天下怎么乱的?殷鉴不远岂是虚谈?为人君者若不把自己那点心思藏好了,那就要捅大娄子。子文与子建都没你能装,你知道什么事都得克制点儿,就是……兰儿读书老说那俩字,叫什么来着……”

“慎独?”

“对!就这什么‘毒’,就属你最‘毒’!”卞秉想想又道,“况且他们一个偏文、一个好武,皆非权衡之才。可能子建有点儿你爹年轻时的风姿,但脾气秉性不一样。他心里藏不住事儿,其实嫩得很!你文不及子建、武不及子文,却能跟老人新人都搞好关系,大面上全过得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儒生的话……”

“中庸?”

“对!就你中用!”莫看卞秉肚子里没墨水,脑子可好用得紧,“况且你是老大,天下未平不立你立谁?他弄个小的,以后都跟着他学,那当大的没心思?真要天下全姓曹也罢,刘备、孙权还不定什么时候能灭呢,外敌未除,别他妈自己哥们先掐起来!”宗法制到卞秉嘴里竟解释成这样,但话糙理不糙。

曹丕闻言不禁欣喜:“那您就劝劝我爹,立我为太子吧。”

“你真是有病乱投医。”卞秉苦笑道,“不是舅舅放不下这张脸,这话我说了也没用,你爹就怕外戚干政,我帮你就是害你。再者你们哥仨了,全是我姐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这当舅的也不能光为你说话啊。别说你爹看不过眼,你娘那关还过不去呢!”

“唉!”曹丕跌坐在地,“那怎么办,如今丁仪相逼甚急,父亲又不肯听我解释,谁能助我?”

“你那书都他妈白念!”卞秉也不装病了,一猛子从榻上坐起来,“连我都听说过,当年高祖爷也嫌自己儿子废物,老想废太子,后来吕雉去找张良问计,请了山上做买卖的四个老头,结果……”

“商山四皓。”曹丕一阵皱眉,“那是隐士,不是商人。”

“我知道!”卞秉颇不耐烦,“你也得找高人相助。”

曹丕叹道:“崔琰还不算高人?朝中老臣孩儿都很尊敬,辛毗、桓阶之流都没少替孩儿美言。前些日子我还给钟繇送了……”

“你找那些人没用!他们不吃你爹的俸禄吗?”

“嗯?”曹丕一愣,似乎明白些了。

卞秉笑道:“傻小子,开开窍吧。他们名望再高也是魏国臣宰,自家利益牵涉其中呢!在你爹那点儿脏心眼看来,这些大臣说你好并不是他们真知灼见,而是他们想当佐命功臣,他们越帮越坏,弄不好还把他们自己陷进去。崔琰、毛玠之败难道与这没关系?”

霎时间曹丕的思绪豁然开朗——不错!国之储君奇货可居,立之可获万利,家门富贵系于其中,难怪父亲猜疑。

卞秉笑呵呵拍着他肩膀:“高人自然要请,但不能找舅舅我,也不能找朝廷和幕府的人。你得找身在局外,不牵扯他利益的人,最好是名气大、心眼多,还能让你爹佩服的人。”

曹丕已经开始思忖——身在局外无干利害,却智谋深远被父亲看重,谁是这样的人呢?

天师羽化

建安二十一年五月,代郡乌丸普富卢到邺城朝贺,消息传遍天下,远在平阳的匈奴单于呼厨泉也坐不住了。

自汉室动乱以来,匈奴几度与曹为敌,先是初平年间与袁术联合侵扰兖州,后与袁绍之侄高幹纠缠不清,甚至马超作乱也可窥见匈奴的影子。但匈奴单于呼厨泉很清楚彼此的实力差距,所以并州郡县改易也只能忍耐。如今普富卢朝贺不啻是一个明显讯号,汉家属国必须转移到魏国治下,乌丸既已归顺,匈奴要保自身无虞也不得不走这条路。因而呼厨泉决定争取主动,率各部首领齐往邺城朝贺。

匈奴右贤王去卑早年流落中原护卫刘协东归,曾与曹操结下不近不远的因缘;于是呼厨泉遣去卑为前站,先到邺城向魏王致以敬意,为了表示忠心大魏,还献上一份匈奴各部落的名册。曹操自然欢喜,在王宫摆宴款待,不但群臣列侯来了,久不理事的老臣也请来不少,更是把张鲁迎到次席,让天师充当陪客,向右贤王敬酒。一场热闹的宴会将近亥时才散。

天师道教规不许饮酒,张鲁更当率先遵循,但魏王有令岂敢不从?况且曹操还特地为他一人准备了果酒,若不喝如何劝去卑尽兴?张鲁勉强破了次戒,但可能是多年不喝酒的关系,只饮了几盏便有些过量,出宫登车之际已摇摇晃晃。

一开始张鲁没甚在意,以为小憩一会儿便好,哪知腹内渐有灼热之感,愈演愈烈,好似钢刀搅于肺腑,继而口干舌燥双眼昏花,情知大事不妙:莫非酒中有毒,魏王欲除我!那日杀马秋我心生踌躇,难道种祸于此?若因此杀我未免有些简单了,想来天师道教民数万,今又讲道说法游走四方。曹操乃跋扈之主,久欲混一天下篡夺汉统,岂能留我于世上?

虽知无常迫命,张鲁却出奇地沉稳,既不设法呕酒,也不思解毒之策;只催车夫速速回府,兀自端坐念诀、强忍痛楚。不多时回到府邸,张鲁已觉周身灼热,唯恐毒性运行不敢动弹,命侍从背他回房,点起灯烛,速招三子张盛前来。

他自知时间已不多了,打发走仆人立刻摊开卷杏黄绢帛,左手按着小腹,右手执笔,强忍剧痛写了篇短短的教旨;待写罢之后,只觉浑身无力满头虚汗,想把写完黄绢卷好,却再无力动弹,情知大限已到,便盘膝而坐静候儿子。

说是只招三子,老爷子叫人背回来的还了得?这会儿天已大晚,诸子都休息了,闻听召唤一股脑全起来了,顾不得整理衣衫,张富、张广等兄弟七人一起扑至阁内:“师尊!师尊!您怎么了?”张氏皆修道之人,即便是父亲也恭称为师尊。

张鲁已毒遍周身,觉眼前天旋地转,哪有许多工夫与他们告别,只强挣道:“老三留下,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上。”

天师有训不得不遵,张富六人退出阁门跪候廊下,三子张盛将门掩上,回头再看——张鲁虽端然稳坐,却满头汗珠,浑身微颤,嘴唇已呈青紫色!

“魏王毒害师尊?”张盛顷刻间明白了。

张鲁挣扎着摆摆手:“你不必多问……”告诉孩子又有何用?当曹魏的官、吃曹魏的粮,满门亲眷居于邺城,这仇报得了吗?别再把全家性命都搭进去!他只道:“我有话交代你。”张盛唯恐父亲断气,立刻跪到他眼前。

张鲁提了两口气,手上掐诀稳住心神:“榻边有一包袱,你把它拿来……”

张盛不敢怠慢,马上取了来——这东西不大,却用杏黄布包裹,平时张鲁绝不许人碰一下。

“打开它。”

“诺。”张盛解开,见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白玉印玺,长宽二寸,厚有七分,上雕螭纽,下刻篆字——正是天师道掌教至宝,阳平治都功印!

“你们弟兄七人虽各有所长,唯你悟性最高、修真最勤,日后将有所成,必能弘我道法。自今日起,你便继天师之位,但愿你孜孜不倦,修真有份,进道无魔。”

“师尊,弟子……”张盛本想说两句自谦的话,但这时候哪顾得上虚礼?赶紧磕头,“弟子领受!”

张鲁心事已了大半,身子渐渐瘫软摇晃,又道:“还有……书案上有道教旨……把他呈与魏王……”

张盛这才注意到一旁明晃晃的绢布,双手捧起看起来:

魏氏承天驱除,历使其然,载在河雒,悬象垂天,是吾顺天奉时。以国师命魏王行天下,死者填坑。既得吾国之光,赤子不伤身,重金累紫,得寿遐亡。七子五侯,为国之光。将相掾属,封侯不少,银铜不少。父死子系,兄亡弟荣,沐浴圣恩。

张盛看罢手都哆嗦了——“魏氏承天,载在河雒”,这种话旁人说说无所谓,但对于一教之主不能乱讲,虔诚的教徒绝对相信这是天命。“以国师命魏王行天下”更是最紧之言,这岂不是说曹操受天师之托主宰天下吗?这份教旨颁布意味着所有天师道教徒转而遵从曹操,都要视曹操为神明,天师没有直接统辖教众之权,那天师道岂不是不存在了?

“师尊……这是为什么?是曹操害了您呀!”

“为我张氏之安危,为天师道无数教民,更为你们能继续弘道。答应我,忘掉仇怨,不要追究此事了。”张鲁很清楚,即便曹操除掉他也不会放过他子嗣后人,天师道无数教徒都会无辜受累。与其大家都被曹操迫害,不如把一切拱手献上,只牺牲他自己,让所有人融入魏国免此一劫。

“此令一出,我张氏三代心血岂不化为乌有?”

“大道甚夷,永存不灭。”张鲁腹内早已痛如刀绞,强忍着说,“道可道,非恒道,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只要一心修真,外化而内不化,有没有天师道又有何区别?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父亲!”张盛再矜持不住,哪还管什么教规,印也抛到一边,抱住张鲁泪如雨下,“您是天师,您不能走!您不是说要以大道拯救世人吗?”

“嘿嘿嘿,”张鲁竟然笑了,轻轻推开儿子,慢慢合上了眼睛,“太上老君生于春秋昏乱之际,若他能凭借道法安定天下,何必西出函谷隐遁呢?度化贵在度心,心之愉悦便乃人之愉悦,人之愉悦便乃世之愉悦。无论何朝何代谁为帝王,若能使世人无忧无虑,即为超脱之时。其实人并非活在世上……”说着他把手缩回,抚在自己心口,“而是活在这里。”

张盛忍住眼泪:“孩儿明白了。”

张鲁盘坐在那里,恍惚间已不再感觉痛苦,反而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自己灵魂要脱离身躯飞上天际,但他还有最后的话要交代:“要抱朴守真……天地之所以能长久,以其不自生……切记外化内不化,性命双修,终有一日能弘大道……终有一日……”他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已细不可闻,渐渐地,嘴唇不再翕动了。

张盛凝望父亲,好久好久,不知为何突然哭不出来了,面对眼前这具尸身竟觉得自己仿佛从来就不认识。父亲曾是纵横捭阖割据一方的军阀,曾背信弃义反叛刘焉,曾杀害张修兼并教众,但是他又度化了那么多百姓,使他们虔诚顺服;此时此刻他真的超脱了,最后时刻竟如此安详、如此豁达,这心如止水的境界远非生命所能局限——真乃一代宗师!

想至此张盛不再难过,他擦干眼泪,敞开房门高声嚷道:“天师羽化了……”

一阵哀声响起,张富、张广兄弟皆伏地痛哭。张卫刚驰马赶到,未能见兄长最后一面,立于中庭捶胸顿足。张盛再未发一言,他还有许多事处理,为了张家、为了教众、为了继承父志继续传道,绝不能耽搁。他收好印玺,揣上教旨快步出院门,信手拉过叔父骑来的马,纵身而上,连连挥鞭直奔王宫而去……

智士入局

其实并非只有“天师”才能做到心若止水,就在张鲁羽化之际,在距其不远的城郊,一座不甚华丽的宅邸里,有位老臣也正心如止水般开导自己的儿子,那便是太中大夫贾诩。

贾诩身份尴尬,以他“负罪”之身是不大可能融入魏国朝廷的。他本欲称病而退,曹操却不肯放,想了个折中之策,将其任命为太中大夫。这是个汉官,不属于魏国之臣。但曹操却叫他居于邺城,若有需要还会召他入宫问计问策,半隐半仕半臣半友,就算魏王的一个智囊吧。

太中大夫非寻常人所能担当,这位置虽无具体职责,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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