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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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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你是一年四季泥圪洞钻呀!人家是今日南京明日北京满世界跑呀,你是上午牵牛下午拉马四野里颠呀!人家是山珍海味天天咥呀,你是闻点荤腥都遭人嫌呀!人家是满把票票任意花呀,你是一个铜元三年粮呀……”

却说这天一早,正好程璐从医院回家来了。她站在灶房门口将婶婶的话听得明白,进门来轻咳一声对白玉芹说道:“婶婶呀,您说得真是太好了。什么是不平等?这就是不平等。什么是阶级压迫?这就是阶级压迫。什么是阶级斗争?这就是阶级斗争。阶级压迫、阶级斗争真是无处不在呀!您这觉悟、您这水平儿真是了不得!我给您说啊,赶快分家另过吧。像程家这样的封建大家庭,迟早都要分崩离析,迟分不如早分,迟烂不如早烂,长痛不如短痛。”

全家大小都愣愣地看着程璐不说话。他们听不懂她的话。包括白玉芹也听不懂。最要命的是白玉芹竟弄不清这女子到底是站在她一边说话呢,还是站在她爹一边说话呢?什么“阶级”啊,“压迫”啊,“斗争”啊,甚甚的她都听得糊涂,她只听清了一句话:分家另过。要在往常,白玉芹会马上接过这话来,借题发挥,闹着要真个分家另过也未可知。因为事实上,过去她就不止一次提说过这话,都被老大和自家男人联合否定了。可是眼下,她却不愿分家了。为什么?因为眼下兵荒马乱,三天两头跑反,又得空室清野什么的。现在若要分开另过,她们家缺强壮劳力,搬东运西不方便。最让人不放心的是她男人远没老大心眼活泛,靠他还不把家产都丢光扔光或叫日本人抢光?她不分,坚决不分。分家另过既不是她眼下所想望的,那就说明程璐明里是为她说话,骨子里却是站她爹一边的。白玉芹这么一想,当即把矛头对准了程璐:

“好呀,你们父女俩一个唱黑一个唱红,是存心欺负人怎的!我们为甚要分开另过?当初是谁红口白牙说兄贾弟耕只是分工不同,大家一辈子不离不弃来着?现在嫌弃我们了,要把我们一脚踢开,独霸……”

程璐从锅里舀了一碗黑豆芽炖肉片,就着一个摊黄有滋有味地吃起来,烧得啊啊直吐舌尖,却朝着白玉芹挑起大拇指赞叹:“好吃,好吃!这是我活了这大岁数在家里吃到的最好的饭菜。婶婶万岁!”

把一家大小都逗笑了。

云鹤、云鹏弟兄俩也笑了。白玉芹只好就此休战。

饭后,程璐走进程珂的屋子。

程璐不说话,只是满屋子转来转去,盯着程珂左瞧右瞧,好像不认识程珂似的。末了,又提着鼻子在屋里嗅了几嗅。

程珂被她看得难为情了,问:“你是怎了?”程璐神秘兮兮地说:“看看屋里多没多出什么爱情的信物?瞧瞧我姐脸上印没印男人的吻痕,嗅嗅屋里有没有生人味。”程珂大叫:“死鬼,人家好心好意救你,你倒生着法儿编排人家了?有良心没有?”

程璐知道,姐说的是郑磊前后两次透露消息给她,让她防人暗算的事,道:“晋绥军还能有甚‘好意’?我看要没有你,他才不会发这善心呢,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所以,要谢,我只谢你。”

程珂也不同她较真儿,说:“你看这一回多险,防不胜防呀!”“好心人郑磊还是没把时间地点说确切嘛。”程璐道,“我真怀疑是他一手导演的花活儿。姐,你可得多操个心眼儿。”“你胡说什么呀!倒是你,当心上那马有义的当。”程珂皱起眉头说。

这时,程璐瞭见院子里有嫂子盛秀兰走过,便又探头朝着门外叫道:嫂子快来!

盛秀兰像一只猫似的无声无息地进来了。她穿着一条深蓝粗布裙,沿裙摆绣了一圈白色的蝴蝶,显得别致而优雅。她的小脚在裙摆下一闪一闪,像两只织布的梭子在晃动。

程璐将探询的目光投向盛秀兰,鬼头鬼脑问:“怎么样?”盛秀兰一时没明白程璐的意思:“什么怎么样?”程璐依旧笑得鬼鬼的:“咱哥走了?”盛秀兰脸臊臊地说:“你哥就是你哥,谁跟你‘咱哥’?”程璐闭了一只眼,将另一只眼霎了几霎,作一副怪怪的鬼脸,问:“这一回怎样?情浓意洽否?”“你看你,你看你,”盛秀兰好气又好笑,伸出一个指头厾点着程璐的额头,“还有点大姑娘的样子吗?”随即自己低了头,轻叹一声,道,“你哥忙着呢,在家住六七天就走了。”“哦,国民党真要励精图治了?”程璐不无嘲讽地哂笑道,“嫂子,咱哥再回来,你要多少来那么一点儿浪漫,制造一点贵族情调什么的,才适合国民党的口味。”

站在一旁的程珂见盛秀兰一脸的尴尬,忙笑着“围秦救赵”:“啊呀,嫂子,看咱小妹都成恋爱专家了。璐璐,你快给我们说说,李静、冯汝劢二人,谁更浪漫一点儿?”

程璐不羞不臊:“他们呀,自然是各有各的浪漫……”

程璐说到此,眸子里破天荒地掠过一丝感伤……

19

李静、冯汝劢这两个名字对程璐来说,意味着友情、爱情、理想、求索、寻觅,意味着无尽的欢乐和刻骨铭心的痛苦……

李静是李子发的儿子。程璐早就同他认识。

与李静的交往是从民国二十六年春程璐自北平返回太原后开始的。当时“绥远抗战”震动宇内,阎老西儿从护卫自己的老窝出发,起用共产党人薄一波组建牺盟会、动委会,组建以决死纵队为主力的“新军”,展开广泛的抗战活动,山西形势空前大好。程璐奉命返晋后,当即参加了牺盟会,在“民训干部团”挂秘书职,具体工作是在母校省立第一师范和山西大学堂物色优秀干部人选,培训一段后充实新军或送入旧军,帮助阎老西儿完成对旧军的改造。

有一天,山西大学堂学生演剧队排演易卜生的名剧《娜拉》,程璐和省立第一师范留校的两个老同学相跟着前去观看。整个演出期间,剧场上不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程璐也拼命拍手。当娜拉认清丈夫海尔茂虚伪自私的丑恶灵魂和自己在家庭中所处的玩偶地位,从而发出“首先我自己是个人”的宣言时,程璐情不自禁站起来,拍打着椅背大喊大叫:“娜拉的时代并未成为过去!”当各种反动的社会力量联合起来对叛逆情绪愈来愈烈的娜拉施压,从而促成娜拉对整个资本主义世界产生怀疑,发出“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的呐喊时,程璐竟激动得泪流满面了。扮演娜拉的学生将那叛逆者活泼可爱、诚恳热情、顽强坚毅、勇于追求理想的性格表现得活灵活现。在看过戏的几天里,娜拉几乎成了程璐和她的同学们茶余饭后睡觉前唯一的话题。忽然有一天,一位同学对程璐说:程璐你知道吗?扮演娜拉的那位学生是你同乡呢,也是碛口人。程璐疑惑道:碛口人,不对吧?碛口现在没有在省城上学的女子呀!同学说:什么女子?你没发现吗?他是男扮女妆,姓李。程璐“哦”了一声,终于想起来了,他是李静。

在程璐的印象中,李静是典型的白面书生。他瘦弱、苍白,戴着个琇琅架眼镜,在学校学的是西洋文学。他平日好像不太活跃,学业上很用功。他说他的最高理想是掌握五到八国语言,毕业后做个外交官。程璐在山大校园见过他几次,每次都见他躲在校园一隅的小花圃里看书。不看书时,就眼望着虚空发呆,样子忧郁而感伤。程璐没想到这么一个人,居然会演戏,而且演得那么棒!难道这真是李家山人独特的基因在起作用?程璐想假如能发展这样的青年加入到革命队伍中来,一定是可以有许多用处的。

程璐便设法接触他。

在幽静的小花圃,程璐悄悄走过去,坐到了李静的身边。程璐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从侧面看着他。说真的,程璐虽然早已认识李静,却从未这么细致地打量过他。现在她才发现,这李静生得实在秀气,那小巧玲珑的鼻子,细瘦雅致的眉毛,晶亮纯净的双眸简直就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怪不得他能演女角,且能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程璐的内心深处突然潮上了一丝遗憾。在少女程璐的心目中,男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是宁肯看到一个线条粗拙的男人的。

李静突然发现了程璐,好像竟被她吓了一跳似的,目光中有一丝慌乱一掠而过。不过,很快就复归从容了。

程璐翻翻李静手中的书,见是一本英文版《莎士比亚诗选》。程璐就从李静的“最高理想”说起。程璐用一种戏谑的语调说话:“听说阁下要学五到八国语言,都是哪些国家呢?”李静晶亮的眸子闪动着满腔的情热,道:“英、法、俄、德、意、葡,暂时先学这六门了。”“啊呀,了不起,”程璐赞叹,“未来的外交官先生,怎么不学日文?眼看着日文可是要火起来了。”“小日本啊!”李静鄙夷地说,“那是一个小人国,我一听见日本人说话就恶心。”程璐的心中暗叫一声“好”,却道:“小声点,当心日本特务听见要了你的小命。”李静说:“我倒怕鬼子了!东三省同胞的血不能白流。”

此次交谈之后,他们开始了频繁的接触。李静参加了不少进步青年的集会,可是一当谈及参加新军之事,李静却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能中断我的学业,我不能放弃我的理想。不能!”

程璐给他解释眼下放弃是为了将来更好完成学业的道理,他却硬是油盐不进。程璐有些生气了,说你真是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呀。说得李静满脸尴尬。

那最后一次谈话是在海子边公园进行的,当时正好崔鸿志来了太原。崔鸿志对程璐说:不要强人所难,像李静这样的青年,我倒是主张他们坚持学业的。崔鸿志拍拍李静的肩膀,说:好好学习吧,叔预祝你心想事成!

程璐不想再搭理李静了,可李静却常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来见程璐。而且,程璐发现,随着接触次数的增多,李静看她的目光中有了许多新内容。李静开始送一些小玩艺给程璐了。有一次,居然送给他一首莎翁的十四行诗:

当我默察一切活泼泼的生机,

保持他们的芳菲都不过一瞬,

……

眼见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

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

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间争持,

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这是明显的示爱了,程璐却装作不懂,说:什么“时光与腐朽同谋”?“时光”和我好着呢,他根本不会背叛我。“腐朽”又奈我何?程璐的话是这么说的,心里却分明很感动了。如果此后的李静坚定不移“和时间争持”下去,说不定就会有所收获的。可就在“献诗”的行动过后不久,李静却悄然消失了。程璐后来才知道,他竟东渡扶桑,留学日本去了。从此,李静在程璐心目中定格为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了。

事实上,真正与程璐有过恋情的是冯汝劢。

那是在程璐北大旁听期间。

程璐在逃婚离家后,由太原辗转赴京,是受组织派遣在京晋两地学潮互动处干事的。为便于工作,他们在北大举办了几次山西学子联谊会。

程璐是联谊会的具体组织者。她那活泼健爽的性格、娇美靓丽的形象使她在每次活动中都成为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人。活动现场遍撒她的足迹。大约是在第二次活动期间,程璐发现,无论她走向哪儿,总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在追随着她。那是一个面色黝黑神态有几分调皮的青年。程璐觉得他有几分面熟,可就是记不起他是谁来。记不起就不再记,在那样的场合,程璐是无暇心猿意马的。可是那青年却主动靠上来找她说话了,且是一开口就与众不同:“听你说话,带着一股水旱码头浓烈的泥腥气。小姐一定是碛口人吧?”程璐微怔,接着笑了:“你才是一身的二碛滩水腥味呢。你是谁?”问过了,忽然一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你一定是冯家会冯汝劢。”

对于这个冯汝劢,程璐很“熟悉”。熟悉不是因为见面多,程璐最多只见过一次,而是父母一向将此人当作楷模,向她反复宣示教化的结果。当然,在水旱码头碛口,也不是只有她的父母将此人当了楷模,几乎所有商家莫不如此。也难怪,冯家祖上在清朝道光年间连出三个举人,而冯汝劢是吕梁有史以来第一个北大文科生,真是够风光的。

程璐向冯汝劢伸出了手,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冯汝劢却不与他客套,伸出一根指头在她身上点点厾厾,神神秘秘道:“一、二、三、四、五……瞧你身上粘着多少人的眼珠子。”程璐说:“谁叫咱碛口女子生得千娇百媚来着!”冯汝劢道:“别臭美了。恰恰相反,是你太丑了,丑得招眼。瞧你那鼻子,简直是一对朝天的烟囱。我一看见你就不由朝着天上看。你知道为什么?我是担心下大雨啊。你想想,天上一下大雨,还不呛死你……”

程璐未听他说完,就笑得直叫肚子疼。她的鼻子是稍稍有点朝天,这家伙真是哪壶不开专提哪壶,提还不是悄声提,是大叫大嚷着提,真是顽得可以。这样一个顽皮的家伙怎就考上了北大文科,真是老天的错爱!

程璐装作生气的样子,狠狠瞪他一眼,朝一边走去。没想到冯汝劢竟又没皮没脸跟了上来,用纯粹的碛口方言对她说:“怎就生气了呢?担心嫁不出去啊?不要怕。洒家一向肯为朋友两肋插刀,你要嫁不出去,找我啊!洒家今年二十有一,尚未婚配。洒家愿学诸葛孔明,专娶一个丑妇在家。”

冯汝劢学着梁山好汉的口气,一连几个“洒家”硬是将程璐又逗笑了。

冯汝劢是学历史的,可对历史好像远没有文学感兴趣。对中国古典文学自不必说,对西洋文学和国内文学革命以来的作家作品也是如数家珍。只要一说起文学来,冯汝劢的面孔就为一种庄严神圣的光华所笼罩,在那里你就休想再找到一丝蛮顽调皮的痕迹。这时,原本黝黑清瘦的他往往就变得腴体丰神光华四射。程璐也偏爱文学,当年在省一师还参加过一阵子文学社的,只是后来革命了,在革命队伍中少有同好,也便无从表现。现在冯汝劢的热情执著竟将她久存心底的文学之薪点燃起来。畅谈文学,成了程璐的业余爱好。此时她才发现,她的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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