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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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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磊的一颗心也有点儿活动了。他幽幽道:“其实,我也想再去碛口走一遭呢。”

李子俊笑了,笑着厾点(方言,指点)着郑磊说:“我知道碛口有你勾魂的鬼哩。”

就这样,二人化妆逃离战场,辗转回到碛口。

郑磊本来是打算看看程珂就离开碛口的,却不料程珂哭哭啼啼非要跟他一道走不可。最后,郑磊决定在碛口暂住三天五天,慢慢开导程珂。

程珂将郑磊藏在小狐仙塔他家跑反藏身的洞子里,每天带着吃喝来陪他。

可是,郑磊万万没有想到:李子俊在回到碛口的第二天竟自己找到游击队“认罪自首”去了。

李子俊走到这一步,是被意想不到的情势一步步逼的。

李子发将三十具年轻人的尸首运回碛口以来,碛口人火山爆发似的情绪反应转述给子俊听。李子发说:“兄弟呀,他们全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们怎恁伤天害理呢!”

一开始,李子俊嘟囔:“我们的弟兄死得比这还多,还赔进去了一个团部。那么多人,不都是人生父母养的!”

李子发道:“你们也死不少人,这不假。可九九归一,是你们做得太离谱了。放着日本人不打,自家人打起了自家人,这是天理难容了!人心是秤,老百姓甚也看得明白!”

李子俊还想说:我们只是执行命令。可他没有说出来。

李子发连连叹息着,又道:“民国二十七年阴历五月二十两河同时发水那天,你们狼营的人在湫水河上截击了游击队的人,四条活蹦乱跳的生命被你们用刀子活活捅死。那四个人都是程璐的学生哩,是她费尽口舌说通准备开上前线打鬼子的,可是人还没有出发,就被你们杀死。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你们怎就不长人心呢!狼营下那毒手,后来遭报应了不是!这一回,你们变本加厉,一次就杀死三十!不是狼营杀的,而是你们!是郑磊亲自下令,你李子俊亲自带人杀的。碛口人待你们二营不薄啊!记得去年秋天你们重回碛口驻防时,碛口人是如何欢迎你们的?清水洒街,黄土垫道,那礼遇是古时接待皇上用的,我说也够意思了吧?游击队将自家从鬼子手里夺来的好吃的好用的送你们,那不是他们多得吃不了用不了,而是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啊!你们倒好,心是比狼营更毒了,手是比狼营更辣了!一下子三十条人命,竟连个愣怔都不打啊!你们就等着遭报应吧。”

李子发这些日子,一直协助崔鸿志埋殡烈士遗体,处理善后事宜。这事让他的心中充满了同死者的亲人家属一样的大悲大痛啊!此刻,他说着说着,眼泪便又掉下来了。李子俊从未见过他哥这么哭过。他的心里不由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痛起来。他想起从小到大,家乡的父老乡亲对自己的种种好处。自然,他也想起三营在此驻防时,周围百姓对他们的种种关照。尤其是去秋他们重返碛口后,碛口人对他们的那份亲热……他的眼里也便濡满了泪水。

李子俊听着哥哥的话,始终未吭一声。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脸面见碛口的乡亲父老了。而事实上,自从昨晚踏进家门那一刻起,他就再未迈出过那道门槛。也许,在潜意识里,“羞见江东父老”的感觉早在踏上家乡土地的那一刻已经在他的心底扎了根。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惶惑与恐惧。那么,经商呢?在碛口这块土地上显然是不行了。就马上走?李子俊一待哥哥的话落音,当即收拾行装出走了。临行,没有忘记给自己安上一撇胡子,换了一身西装,没有忘记随身带了一笔款——他打算先绕道去寨子山与郑磊见上最后一面,将这笔款亲手交给他,作为他“继续学业”的资费,然后从那里马上离开碛口。

然而,李子俊终归没有走出碛口这块土地。当他在小狐仙塔告别郑磊沿着老河岸边的石砭匆匆朝东行去时,忽见一个女人双手抱定一个婴儿站在一道高高的石崖上,神色沉郁而阴狠。那婴儿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四肢蹬动着大哭不止。李子俊边走边朝那女人看了一眼,一颗心突然被那女人可怕的目光刺得战栗起来。李子俊正要朝那女人说句什么,忽见她将手一扬,竟将那婴儿活活抛进石崖下滚滚的黄涛。李子俊大喝一声,一把揪住那女人的衣领,怒道:“你……是人是妖啊?怎这么狠毒?”

那女人并不畏怯,说:“我要不狠毒,怎么杀死比我狠毒一千倍一万倍的那个人!怎么报得了我的杀夫之仇!”

李子俊惊问:“你的杀夫仇家是谁?”

女人切齿道:“李子俊。这个挨千刀的不光是我的杀夫仇家,也是碛口几百口人的杀夫、杀父、杀子仇家。我先灭了我儿,再去杀他。我要杀不了他,就从这儿跳河寻我男人我孩子去……”

李子俊听着女人的话,脑袋里突然嗡嗡嗡发出不间断的响声。是二碛滩头浪涛的咆哮,还是晋西北战场枪炮的轰鸣?李子俊看着女人突然语塞。他想说:李子俊他也是身不由己……然而,他一个字说不出来。他突然感到那话是如此苍白如此干瘪,如同深秋季节里生机尽失的枯枝和败叶。

“你认识那个挨千刀的?”女人皱眉问他。

“不,不……”李子俊含糊地嘟囔着,匆匆从女人身边离去了。

李子俊又朝前走了百十步,猛地站住了。李子俊啊,他自语。你要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就去自首!

李子俊转身朝着镇街去了。

50

蛮太岁敲响了程府的门,对赶出来开门的程云鹏说:“叫你家大小姐程珂出来,就说‘政府’有话问她!”

蛮太岁现在是碛口区抗日民主政府保卫科的“工作人”,同人说话口气就很冲,就常爱代表“政府”有“话”问张三问李四。

程家老大程云鹤还没有从西北地回来,老二程云鹏虽已分家另过,可老大走时嘱咐过:在他离家期间,程府涉外之事仍由程云鹏当家。

“老总……”程云鹏站在门口,半个脑袋探出门外,颤颤噤噤叫了一声。

“什么老总!叫同志!你以为咱这还是旧社会?”蛮太岁没好气地抢白道。

“啊,同志!您叫我们小姐……”

“什么‘您叫’,是‘政府’有话问她!”程云鹏忙将蛮太岁让进客厅,打发一个小跑腿儿的去叫大小姐程珂。

程珂进来了,一见是蛮太岁,脸孔当下就变得煞白,要退步回去,却已来不及了。

蛮太岁满脸的横肉紧绷着,竭力要做一个威严的样子出来,不想却努成了阎王店里的小鬼模样。

“程小姐还认识俺吗?”这蛮太岁在战场“反正”的事,程珂前两日已听程璐说起,当时她的心里就直打鼓,生怕他来找茬儿,没想到这灰孙子(方言,骂人语)还真来了。程珂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他,便将脸别向一边,硬是不言语。

蛮太岁不尴不尬地笑笑,说:“程小姐不认别人可以,不认俺可是不中。你们碛口不是有小曲曲叫《打伙计》吗?咱俩可早就是伙计了……”

站在一边的程云鹏没想到眼面前这“工作人”竟平白无故说出这等话来,不由一阵害臊,便“吭吭”连咳数声。这是碛口人在那种不尴不尬的场合掩饰自家尴尬时的习惯举措,有时也用来对非礼者略表警告。可是那蛮太岁偏偏是个不识相的。不仅不识相,反而朝着警告他的人瞪起了牛眼:“你不长着眼吗?看不见俺正在办着公事?”

程云鹏慌慌地朝着客厅之外退,却又不放心程珂,出门后依旧站在门口。好在蛮太岁并未深究。那时,蛮太岁将两只豹眼一瞪,朝着程珂猛喝一声:“还不快快给俺把反动军官郑磊交出来啊!”

程珂没想到蛮太岁是为这事而来。前两日是她领着李子俊去见郑磊的。李、郑二人说话时,她在洞子外盯风,到底说了些甚她不得而知。是程璐于那天傍晚回家来将李子俊“自首”的事告知她的,当时她吓得浑身打开了“摆子”,强撑着没让程璐看出来。好歹等到程璐离去,她当即去见郑磊知会此事。郑磊也大吃一惊,好一阵沉默后对她说:“放心吧,老李绝不会供出我来!”那么,现在,是不是李子俊将郑磊供出来了?这可怎呀?要是昨天就让郑磊离开多好!程珂听着蛮太岁的吆喝,犹如突遭五雷轰顶,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可是,不,我绝不能把郑磊交给他!绝不!我要保着他护着他,要死大家一起死!一向胆小怕事的程珂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在一刹那的慌乱之后,竟然颇为镇定了。她翻身从地上爬起,稳稳站在当地,对蛮太岁说:“我不明白你的话。什么‘正驴’‘副驴’的!”

“你别给俺打马虎眼!”蛮太岁喝道,“你和反动军官郑磊睡觉时那个浪,瞒得了别人,休想瞒俺!”

“你胡说!”程珂又羞又气,一时竟不知说甚好。幸好,那阵儿程璐突然回家来了。程璐进门听说是蛮太岁来了,就知这家伙肯定不安好心。她走进客厅绷着脸看定蛮太岁问:“你来干甚?”

蛮太岁一见程璐,当即想起那瓶子滚热的糨糊,他那胯裆间的小兄弟突然抽风样痉挛起来。蛮太岁下意识地双手紧捂了下身,嗫嚅道:“俺……俺这不是想把反动军官郑磊抓住献给革命嘛!”

“你凭甚朝我姐来要人?”程璐依旧绷着脸问。

蛮太岁语塞,吞吞吐吐道:“俺这不是……听李子俊交代了嘛!”

程璐冷笑:“李子俊交代了,我怎不知道?未必他是悄悄给你一人交待的?”

蛮太岁不吭声了,忽又瞪起眼来,强撑着说:“你……你不要包庇反动军官郑磊的姘头。”

“滚!”程璐戟指着蛮太岁大喝一声,“你别以为你是多大的功臣!在我眼里,你不过一个无赖而已!”又说:“我警告你:今后不准你再来纠緾我姐!如若不然,姑奶奶的八音子可是从来不吃素的!”

蛮太岁灰溜溜走了。

程珂眼里抛着泪蛋蛋说:“璐璐,多亏你了。”程璐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回自家屋去了,看也不看程珂一眼。程珂讪讪地跟着回了屋,讪讪地看着程璐,讪讪的像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吭声。程璐鼻子里又是“哼”的一声。

程珂终于开口了,摇着程璐的膀子道:“你别鼻子里哼哼嘛。”程璐说:“我哼哼关你程大小姐屁事!”程珂道:“你那哼哼让人心惊肉跳嘛。”程璐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你给我说实话,郑磊是不是来碛口了?”程珂道:“我怎知道嘛。”顿顿,又试试探探地问:“李子俊真没说甚吧?”

程璐沉了脸说:“你心里有鬼吧?我知道,郑磊同李子俊相跟着来碛口了。是你将他藏起来了。说吧,在哪里?不说是不是?我告你,你不说我也知道。现在我马上去把他抓起来。”

程璐边说,边作色起身。程珂慌了,一把拉住她道:“妹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他来了,过两天就走。姐想朝你讨主意哩,你说我是跟他一道走好呢,还是……”

程璐并不正面回答程珂的问话,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事还真让蛮太岁猜中了……他是在小狐仙塔咱家那躲反的洞子吧?你现在就去对他说:这两天千万别出那洞。”

程珂说:“妹呀,我去。我这就去。你可千万别对旁人说啊!”程璐叮嘱道:“你多带点吃喝给他,至少三五日你别再去那里了。危险!”

程珂万万没有想到,她前脚刚走,程璐后脚就去找马有义。

“等程珂离开,你们再动手啊!”

她没有忘记如此这般嘱咐马有义。

51

春花烂漫的季节,水旱码头碛口终日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

部队各机关纷纷兴办自己的公司,好像是在一夜之间,碛口街头突然冒出几十家公营商店。红对联、红灯笼、彩结、彩旗、五色纸张剪成的拉花把五里长一条街道装扮得花团锦簇,不时炸响的鞭炮在人们的心头掀起一股股热浪。公私商家自然形成竞争颉颃之势,水旱码头的生意场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热烈火暴。

码头上扛包的搬运工里,出现了许多穿灰布军装的汉子。他们不为挣钱,只为同码头工人交朋友。他们操着南腔北调吆喝,学说码头工人的粗话,学唱荤曲子。白丑旦一时成为最兴红的人。也有不少人整天跟在陈老三屁股后,要求拜师学扳船,一口一个“陈师”,叫得陈老三大嘴咧咧着整天高兴个不停。

更多的兵们在碛口周遭的山野里帮农家扶犁撒种。

那些日子,从镇街到村野,“晋西事变”成为工、农、兵、学、商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各种版本的“阎老西儿走麦城”的故事经由兵们的口传达出来,又经由天才的碛口人的演绎,变得异彩纷呈、精妙绝伦。而当这些五花八门的故事最后都归入“以汾离公路为界,旧(军)不往北,新(军)不到南”的结局时,碛口人便都为从此再也不必受国民党那些贪官污吏们的挟制兴奋不已。这时,人们才发现:今年春上山野的草儿长得真是鲜嫩,花儿开得真叫艳丽。河边路畔的水桐和杨柳好像也比往年发得旺。这里那里的桃花、杏花,红的如胭脂润雨,白的如瑞雪飘风。田里的油菜花也开了,黄澄澄的一片连着一片,逗引得蜜蜂蝴蝶嘤嗡不止。

女人们不愿在屋里呆了。她们像过节似的把自家打扮起来,成群结伙去民校学文化,学唱歌,去祠堂听“工作同志”讲话,去镇街游行,去黑龙庙看戏,去一切需要妇女去可以让妇女去的地方。在一切与男人一道出现的场合,她们叫得更响,笑得更灿烂。她们居然敢当着自家男人的面同别的男人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了。而回到家里呢,她们居然敢对自家男人说:累得不想动了,你给咱做饭吧。她们与公公婆婆说话,居然也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了。她们将程家二小姐程璐当作领袖、楷模和保护神,只要有她在场,她们说话的声气也变得雄壮起来……喊了多少年的妇女解放,今儿她们才真正感受到了“解放”的好滋味。正如工作同志教给她们的歌儿里唱的:

长长的那个豆面软软的糕,

共产党来了日月好。

新开的那个园子种白菜,

提起新社会人人爱。

街上不时有一队儿童团员走过。他们肩扛红缨枪,迈着雄赳赳的步伐,齐声唱着歌,紧紧跟在陈狗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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