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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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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不时有一队儿童团员走过。他们肩扛红缨枪,迈着雄赳赳的步伐,齐声唱着歌,紧紧跟在陈狗蛋的身后,从前街走到后街,再从后街走到前街。

马有义是儿童团最崇拜的人。几乎每隔两天,马有义就给他们训话一次。训话的内容,除过“斗争的哲学”,当然还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吃饭”那句话,马有义让他的崇拜者们每天背诵三次。每当训话结束,陈狗蛋就领着他的部下朗声高呼:“马政委,我们喜欢你!马政委,我们拥护你!”

押着坏人游街,是儿童团干得最多的事。眼下碛口最大的坏人首推贺芸、杨巨诚,还有李子俊。他们给几个坏人戴上纸糊的高帽子,高帽子上写着各自打上红巴叉的名字。他们请来李家山戏班子的画妆师,给坏人都画上了一副恶狼的嘴脸,屁股上插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各人胯裆那里,还绑了一条用脱的笤帚把,逗得满街上的人大笑不已。李子俊刚被接好的胳膊又被弄断了。不时有砖头石片从街道两边的人群中飞来打到他的头上脸上。他不避不躲,任由血水顺着脸颊朝下流淌。被打断了双腿的贺芸眼下只能在地上爬,就由一群儿童团员牵着,像条狗一样跟在游街队伍的后面。

游斗坏人进行了五天。在第三天上,形成了高潮。程家大小姐程珂也被拉来了。她的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好看的脸蛋被画成了一只狐狸。披头散发,邋邋遢遢,全没了以往的风流俊俏。原来,是那郑磊拒捕开枪自杀了,她第二天知道后,像疯了似的找到她妹程璐,当众甩了那时正在开会讲话的程政委一记耳光。要不是马有义挺身而出制服了她,这个专门和反动军官“乱搞”,公然窝藏碛口人眼下最大的仇家的女人还不知要怎闹下去呢。

程璐有些弄不大懂,她姐程珂为甚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原来那么柔弱温顺的一个女子,怎就突然变成了一只母狼?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然而,“爱情”可以不讲敌我?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也是可以“爱”的?这当然是人的觉悟了。革命自然是不可以要求所有的人一个早上起来就按同一个“觉悟”想事的。在程珂找到会场同她大闹那一刻,程璐曾经狠狠朝着马有义盯了一眼。她有些怨恨这个马有义。既是人已死了,为什么不马上将尸体掩埋掉呢?要真那样做了,程珂或许会以为郑磊是离开碛口了,最多不过为他的不辞而别难过一阵罢了。可是那时马有义竟当着她的面说:“咱为甚给他收尸?谁想收谁去收,反正我不!”又说:“让程家人去收吧。对程家人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受教育机会。”他好像忘记了,她,程璐,也是一个程家人。当时,程璐没有吭气。为甚不吭气?是因为自己也是一个程家人而觉理亏没有勇气说出自家想说的话吗?在潜意识里,在那一刻,她是不是有过因为马有义没有把自己当“程家人”而避讳感到欣慰甚至由衷的高兴呢?事情过后,程璐曾这样寻思。

柔弱温顺的姐姐当着众人的面甩了她一个耳光,这在程璐,当然是异常震惊的。可是说真的,程璐当时只是想:这人是被气糊涂了。既是“气糊涂了”,她能怨恨她什么呢?可是当马有义扑上来怒斥程珂是“站在反动立场上,对革命者的正义行为疯狂反扑”时,她又一次保持了沉默。这沉默,是否意味着对这一结论的默认呢?如果不是“默认”,那就是怯懦?于是问题又回到是否因为自己是“程家人”而觉理亏上来了。程璐这么寻思的时候,发觉自己担上了重重的心事,这情况在她,可是从未有过的。

程璐看得出来,马有义当时上纲上线训斥程珂,多一半不过吓唬吓唬她罢了,并不一定真准备把她交给儿童团游斗。马有义毕竟知道,程璐,也是程家人,并且是程珂一母同胞的妹妹。足够聪明的他,岂能不明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道理!他在她的面前,眼下还是只有讨好、顺从,岂有故意逆着她来的可能?然而,令程璐十分意外的是:她姐程珂当时竟斩钉截铁说:郑磊死了,该他领受的杀、剐、关、批、斗,我都顶了!说着,她便一屁股坐在游击队队部门外的圪台上不再动弹。马有义当时显然是为难了,凑到她跟前说:“程璐,你看这?”如果当时现场只有她同马有义,或是只有游击队几个领导的话,也许她会亲自动手拉程珂离开那里,劝她赶快回家去。可当时正开着的是区政府和游击队领导联席会。程璐便只是鼻子里哼哼的说:“该怎办就怎办!”于是马有义就顺理成章“建议”区上将程珂作为游斗对象之一了。

可是,当程珂真的被拉上街时,程璐心里却又是没着没落的难受。也许,如果当时我能说句“程珂的思想认识问题我来负责解决”的话,或者至少不说那句绝情的话,姐姐她就不会被……?程璐独自坐在游击队队部失魂落魄地想,当时我为甚就没有勇气说出那句为姐姐担保的话,反而未假思索就说出了那句绝情的话?是不是内心里还是默认了马有义给姐下的结论?如果不是“默认”,那就又是怯懦?还是因为自己是“程家人”而觉理亏了?

半后晌,东面天际突然涌起疙疙瘩瘩的乌云。那乌云一团团沉甸甸乌嘟嘟的,乘着渐刮渐紧的东风,浪涛般翻滚着朝西推进。猛地,一道闪电在云隙间掠过,随着嘎啦啦一声雷鸣,雨点箭镞般倾泻下来。程璐猛一个激灵,跳起来就往外跑。她想起儿时有一回自己正在街外玩,也是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也是又打闪又响雷的,她被吓得晕头转向,朝着同自家院子相反的方向跑,一直跑到寨子坪那边,终于因为找不着回家的路而哇哇大哭起来。那时,她突然被人紧紧搂在了怀里,她惊怵地抬头一看,竟是姐姐程珂。她自己被淋得落汤鸡似的,却将衣裳解开,把小妹贴肉抱着朝家跑。而今,姐姐她在哪里呢?她已经几天水米未进了,她那原本单薄的身子怎能经得住如此折腾?程璐发疯般朝外跑,她要将她的姐姐找回家。

程璐直奔前街而去。她很快看到:游斗坏人的儿童团员们都已钻进街道两厢的店铺去避雨,贺芸、杨巨诚、李子俊和程珂被勒令站在高圪台上经受“革命风雨”的洗涤。程璐看见:贺芸像一条断了脊梁的狗一样躺在雨地里。他的脑袋扎在胯裆间,两条断腿拖在一旁,看上去离他的身子足有五六尺远。他那条用蔴皮制成的毛茸茸的“尾巴”早已断作两截,拖在离他的身子更远的泥水中。杨巨诚高大结实的身板突然变得瘦弱矮小如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缩着脖子瑟瑟颤抖着,像一个饿了几天肚子的乞丐,只有竖在胯裆间的那根笤帚把依然硬铮铮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李子俊水淋淋的头上全是血污。他的一只胳膊在风雨中摇晃着,宛若一条秋日的丝瓜垂吊在半死不活的瓜秧上。他仰起他那张依旧清晰的脸,面无表情地举目看着空里,像要嘷叫却又叫不出声来,两眼满蕴了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亮闪闪的东西。而她的姐姐程珂比她想像的倒是要沉静得多。她头上的高帽子早已不成其“帽子”了,软沓沓像一坨狗屎扣在她的头顶。帽子上原先写着的红字黑字早已不见了踪影,一些红不红黑不黑的污水正顺着她的发梢和脸颊朝着脖颈流淌。程璐突然发现,姐姐的屁股上有一团红红的血迹。有几个檐下避雨的男人正朝着那里指指点点。程璐只觉得脑海深处轰的一声闷响,便朝前冲去,不提防衣裳后襟被人一把扯住了。

“程璐!你要干什么?……”是马有义压低声音的呵斥,“后果!你想过吗?”

程璐不由止住了脚步。然而,就在那一刻,她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出现在她姐程珂的跟前。他似乎没有丝毫紧张,从容地将一把雨伞先罩在了程珂的头上,然后,依旧是从容地扶着程珂扬长而去。等马有义和儿童团员们醒过神来,冒雨赶上去时,人竟不见了。那时雨下得好大,只有程璐认得清楚,那是她的父亲!是她的刚从大西北回到碛口的父亲程云鹤!

马有义带着一伙儿童团员四下寻了半晌不见人影,只好解散队伍等雨停了再说。就在当天晚上,三地委领导电话传达了贺龙司令员指示:晋西事变中的旧账不准再算,要善待国民政府原县区干部。贺龙司令员不知怎么竟对郑磊、李子俊的事了如指掌,特地指名道姓说:要厚葬郑磊,善待他的亲朋。要马上放李子俊回家。如果李子俊乐意,可以安排适当的抗日工作给他干。

区政府领导向马有义传达这一指示时,口气十分严厉,好像游斗这几人的事全是他一人鼓捣起来的,弄得马有义老大不高兴。可是末了区领导又向马有义透露:那郑磊和李子俊的事原是由整编后的新军总指挥续范亭直接找贺司令提出来的。续范亭向贺司令发难,说:司令员能否给我解释一下毛泽东“不算旧账”“重促团结”的意思啊?马有义这才如释重负,心下自语:续范亭,你个老国民党,你算老几啊!

马有义重新轻松愉悦起来的心情到那天晚上半夜时分达到了高潮。那是因为他在区政府看到了一份新近出版的《晋绥日报》,报上登着他大大一张照片,还有记者“翠芬”写的专访:《英雄就是这样成长的》,记录了他从一个小叫化子成长为革命英雄的过程。文章历数他参加革命以来出生入死为党建功立业的事迹,称他为“智勇双全的人民英雄”。马有义记得那记者是在祝捷大会结束后采访他的。当时他的胸前还戴着一朵大红花。那记者是个年轻女子,很漂亮。她同他握手时,他感到了她的绵软和温存。她向他作了自我介绍,她说话的声音绵绵和和,让人听着像睡在天鹅绒的被窝里,浑身舒坦。她的名字他也喜欢。他便不由将她同程璐对比起来,觉得这一个一点不比那一个差。便想:革命真好,当英雄真好。

现在,当马有义看完报纸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夜风习习,将老河岸边各种野花野草的清香吹到他的脸上来。一种酒醉般的感觉突然潮涌马有义的心头。那股晕晕乎乎的劲头来势汹涌,在从心底泛上胸腔,又从胸腔涌向小腹间的一刹那,马有义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贺芸同他的小妾古翠翠设计害他的事。那时他曾发誓:古翠翠,有朝一日老子非日了你不可!好哇,好哇,古翠翠,老子这就去找你!马有义此时正好从古翠翠的门口路过。当他看见那屋里朦朦胧胧的灯光时,他那猛然涌向小腹间的醉醺醺的劲头已经将他胯裆间的小兄弟鼓动成一副十分可爱的模样了……

52

听完区政府领导传达的贺司令员指示,程璐心中的悔恨真是没法提了。

“妹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他来了,过两天就走。”此时,程珂向她道出实情时说的那话,以及说出这话时那满怀信托与希冀的神情便一次次闪现在她的脑海中。“姐想朝你讨主意哩,你说我是跟他一道走好呢,还是……”如果那时她真的给她出“主意”让她们一道出走多好呢!即便不走这一步,让郑磊过两天悄没声息离去,或是干脆多藏些日子,不是也万事大吉了?可是她偏偏没出这“主意”,而是先通过姐将郑磊稳住,又将这事告诉了马有义。毫无疑问,她骗了害了她的姐姐,骗了害了她最亲的亲人了。

那时,马有义就坐在程璐旁边的凳子上,全神贯注地把玩一支自来水笔。看着她难受的样子,顺手写了个纸条递给她。程璐看时,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上边唱红脸,下边唱黑脸,这叫革命策略。如果我们连这都不懂,还革命干吗?回家抱孩子算了。

马有义的精明就在于:他总是能透过上级领导这样那样指示的字面含义,看出别样的“暗示”来。且积多年经验,好像如此理解并无多少出入。于是他便每每以此自傲,不时在下属或心仪的异性面前展示一番。当然,今天他这么说,也是为对程璐表示一下安慰。而程璐此刻却无心去仔细推敲什么“红脸”、“黑脸”的事,且根本不领他的情。她的心中只是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我把自家亲姐害了,我姐被她的亲妹子害了。

程璐突然想起几年前根据上级指示在黄浦江边由她和另一位同志配合处决的那个山西老乡,她的一师同学,想起他临死时向她投来的幽怨而绝望的一瞥。到现在,她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叛徒”?为什么他的被处决并没有有效遏止组织屡遭破坏的情形?为什么一些平日与他并无联系的同志在他死后才纷纷被捕?如果他不是叛徒,那她程璐成甚人了?程璐想到此,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那时,区领导将目光转向坐在屋子另一侧的崔鸿志,微笑着征求他的意见。县区领导在碛口召开会议时,请崔鸿志“入座”并发表意见,这好像已经是一种习惯了。因为在所有与会者中,崔鸿志往往是资格最老的。县区领导这么做,有请崔鸿志出面为他们“压台”的意思,也有向对方表示尊重之意。一般情况下,崔鸿志不说话,或只是表态对“各位领导”的工作支持而已。

“晋西事变”后,崔鸿志因为自己带上前线的碛口子弟一下子死了三十名,一直沉浸在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中。他整日游走于死者的家中,轮番扮演着子辈孙辈的角色。他严格按照碛口一带乡下人的习俗,进门就给死者的父母叩头,为死者披麻戴孝。死者有妻儿的,他便尊称那远比自家年轻的女人为“小婶”,称那些鼻涕孩儿为“兄弟”,说一些掏心掏肺的话劝导、安慰极度悲伤中的一家人。而这,仅仅是“善后”工作中的一小部分,还有死者家人今后的光景,他必得一户户做细致、周到的安排。他不允许自己在此事上有丝毫的敷衍和疏忽。他觉得非如此,就对不起已赴九泉的各位同志。

抓人、斗人的事,他因此没有参与。

崔鸿志嗽了嗽喉咙,似乎准备发言了。程璐不由朝着马有义睃了一眼。她看见马有义的两眼瞪得溜圆,一副随时准备对付任何人攻击的样子。程璐对马有义的这副“斗眼鸡”似的模样已经十分熟悉了。说真的,以往她对此并不反感(相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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