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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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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璐多少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中,崔鸿志生性平和,每遇此类事,多一半与马有义意见相左。那么,自家眼下的态度变化是不是有点儿小布尔乔亚的软弱动摇,或是为亲情蔽眼了呢?可是贺司令员的指示呢?难道真是“红脸”、“白脸”而已?

可是,接下来,崔鸿志的言语陡然一变,他说:“听了司令员的指示传达,我感到我错了。错在哪里?错在了顾小情,悖大理,忘记全局了。牺牲了三十个同志,这在我们是刻骨铭心的仇恨,我们不为他们复仇,心气难平,于情不合呀!可是需知,我方死了人,对方也死了人,而且比我们死得还要多。”崔鸿志说到此,看着马有义,笑笑,接着道:“有义你不要瞪眼!我知道你想说甚。不错,我们是正义的,他们是非正义的。可俗话说得好!杀人抵不过递刀的。甚意思?就是说:真正罪不容诛的不是杀人的,而是递刀的。递刀的是甚人?就是付与对方杀人权力的人。李子俊是这样的人吗?郑磊是这样的人吗?都不是。他们充其量不过是些‘传刀’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我们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我们把这个账记在郑、李二人身上,这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公正了?而且请大家注意,郑磊和李子俊都是脱离了顽固军的。这是不是说明他们对顽固派已有了自己的看法?联系到这两人一贯的表现,我们把他们当作复仇对象显然是沟不对岔了。我们这想法最大的糊涂处还不在这里,而在全局观念淡薄上。中央领导说:从眼下情况看,阎锡山和晋绥军的主流还是抗日的,划界而治,并不是不要团结抗日了。我理解,司令员的指示主要是从抗日这个全局着想的。我们没有想到这里,所以我们,也包括有义同志,暂时还当不了司令员。”

崔鸿志以一句玩笑话结束了他的发言。程璐的心中突然觉得敞亮了。她想散会后她该马上回家去看看她的姐姐,向她悔罪,求得她的原谅。

现在,程璐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她扳着指头算了一下,今儿是郑磊自杀后的第七日。乡间自古有“过斋七”的习俗。她特地拐了个弯,在要冲巷的入口处买了一刀(方言,纸的计量单位。一刀一百张)烧纸,又到天成居买了一份点心,她诚心希望陪姐去郑磊坟头好好祭奠一番。她想起郑磊曾先后两次向他透露消息,救她于生死关头的事,内心的愧疚无疑是更深重了。她叹口气,心想事到如今,也只好求郑磊的在天之灵原谅她了。

现在,程璐已经站到了自家大门外。她敲响了门。让她没有想到是:她爹程云鹤开门一见是她,“哐啷”一声又把门关上了。门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

53

程云鹤是同盛克俭相跟着回到碛口的。

几个月来,程、盛二人在从张家口到库仑、归化、恰克图的广大区域内作考察。他们一路走,一路看,深为草原牧区的贸易场面所感染。他们反复斟酌、修正着自己的商事设想,并且在他们认为最具潜力的区域做设点布网、扩大经营规模的尝试。程家弟兄已经分家另过。程云鹤差不多是把分到自家手上的银钱悉数投了进来,下令更新乌鲁木齐的毛纺厂设备,又在包头新开一爿皮货加工厂,在草原深处新建十多个贸易所,还组建起了一支一百二十匹驼力的流动货贸队。程云鹤心下仍不满足,一路上都在为程家弟兄分家造成的银钱拮据惋叹。盛克俭的情况有些特别。盛家老弟兄没有分家,不存在财力分散之说,只是近年来在生意场上的势头没有程家旺。所以虽然“拓展西北”的建议是盛家提出来的,但盛克俭此番出来,却是看得多、想得多、说得多,付诸实施的少。不过,初来乍到那阵儿,盛克俭倒并非如此。他也曾热血贲张过。他带的银钱不多,可他还是罄其所有,一口气建起五个贸易所。而且,这善用心思的年轻人目睹各路商帮竞相斗技的局面,对程云鹤说:碛口商家在生意场上跌扑滚打数百年,竟然至今未形成商帮,这情形得马上改变呢。时代不同了,单打独斗永难做大。他接着提出:咱得把李家也拉来。以盛、李、程三家为主,联合所有码头商家组成碛口商帮向外拓展。程云鹤此前并未想那么深,这时听了克俭的话,说:碛口商家字号不少,但除过咱这三家外,股本都不太多,多数都是小本经营,来这里有甚用呀!克俭笑道:您说得不假。可您想过没有,如果咱采用“联号经营”或“股份经营”的办法,不是就变小为大了?其实,别的商帮早就这么做了。如果咱碛口商家再不醒悟,往后的生意会越来越不好做的。程云鹤颔首称许,心中不由对盛家这位少爷刮目相看了。

那时他俩正在宁夏仁存渡。仁存渡在银川与青铜峡之间,那时是黄河在大西北的重要渡口。过去数百年间,碛口人似乎从未涉足那里。此次西北之行中他们发现,这里是一个很不错的货物集散码头。每天从内蒙、甘肃、宁夏、青海、新疆一带人伕马匹、驴骡骆驼运来的食盐、药材、毛皮、粮食、油料等打发五六条长船不止。二人将此地与碛口的购销差价及沿途各种开支仔细算了一笔账,发现竟是近年来西路生意中最上算的。二人当即决定在这里建一个货栈。货栈挂牌后的第二天,他们就以低出别地二成的价格收购下了一批内地奇缺的药材。他们就地买了一条船将药材装了朝回运。上路的第二天,船行至一个叫“鬼崖”的地方。这里河面变得窄如一线,两岸奇峰连脊,云遮雾罩,更有一阵阵阴风在沟谷间奔窜,发出厉鬼悲号似的响声。二人心里不由发毛起来。程云鹤对盛克俭说:你知不知道,你老老爷爷盛景涛当年领着驼队给清军运饷,就在离此不远的贺兰山一带险些被土匪灭了。这一带出土匪!盛克俭道:您快别说了!我怎能不知嘛!一头说,一头左顾右盼,目光中满是恐惧。几个船工也都神色惶惶。

怕鬼偏有鬼。就在船到一个弓字湾时,前面山嘴上突然射来一阵排子枪,枪子儿哗哗打到船头上,接着便是一哇声喊“停”的吆喝。程、盛二人忙招呼船工调头,却已来不及了。只听“日”的一声,一只“铁猫子”拖着一条三股子牛筋从山嘴上飞来,不偏不倚正钩到船头上,长船便像着了魔法般朝着山嘴靠去。亏得程、盛二人从小在黄河边长大,水性尚好,当即随了几个船工跳水逃离了长船。

程、盛二人跟着几个船工游出二里地上岸,就近找户人家暖身子。那时已是深秋季节,水凉,风凉,冷得浑身鸡皮疙瘩像疥疮似的,口唇青紫,连话都说不圆全了。众人弄了些姜汤喝下,旺旺生了一堆火,围着烤了半天,胳臂和两腿才重新活泛起来。船工都是当地人,因为事出意外,便不麻缠货主,反说了些安慰程、盛二人的话,悄悄离去了。程、盛二人的鞋子丢在了水里,不得不将自家身上的夹袄脱下撕成条条裹脚,抄近路返回仁存渡。好在货栈刚出过货有些银钱,重新置办衣裳鞋袜才又像个人样了。

二人连惊怕带着凉,双双卧病在床,一连数日水米不打牙,眼看着只比个死人多出一口气了。这一天子夜时分,货栈大门突然被人擂得山响,二人一惊坐起,不约而同朝着炕角里缩。盛克俭毕竟年轻些,定定神,对程云鹤说:姑夫,您快躲躲,我去看看是怎了!程云鹤生得胖,前几天河里逃生时险险乎累断气,这几日又伤风感冒高烧不止,弄得走路都跌跌爬爬,这时对盛克俭说:躲?躲甚呀?该死的屌朝天,不该死的脚踩地。你去!要钱,你给他;要命,叫来找我!

盛克俭趿上鞋子正要出门,有小跑腿的进来通报,说有一个八路求见。

盛克俭的心稍稍安定了。此地离陕北近,那边的八路来这里搞采买的特多,口碑甚好。对于商家来说,这好那好,不仗势欺人,不强买强赊最为当紧。就是在这一点上,此地的商家百姓一说起“八路”来就竖大拇指。程、盛二人到此地后,也曾见过几个八路工作人员,他们给人最深的印象是说话和气。可是今儿这是怎了?听听这敲门声,倒像要冲进来抢人似的。

盛克俭来到大门口,让小跑腿的将门闩拉开。门开处,见一个高个子、黑脸膛的军人侧着身子站在一边。盛克俭朝那人点点头,尽力镇定着自己,平和地问:“同志,您有甚事吗?”那军人这时脸红了,道:“对不起,刚才敲门太急了点,惊扰您了吧?”盛克俭完全放下心来,宽厚地说:“没关系。您这是……”那军人问:“前几天是不是贵号的一船药材被土匪劫了?”盛克俭点头道:“惭愧……”那军人说:“这就对了。货物已被我们夺回,请您跟我去验收……”

盛克俭喜出望外,道:“啊呀,这可让我们怎感谢您呢!快请进来用茶……”那军人说:“谢啥呀!我们来这里干事,正好碰上了。您快走吧,交割清了,我们要马上回去。”

盛克俭见那军人执意要走,便不强留,因让小跑腿儿进屋取来几封银洋,总共百十来块;盛克俭接过亲手递给那军人说:各位老总的大恩大德我程、盛两家没齿难忘。这点儿钱让弟兄们喝杯茶吃包烟吧。没想到那军人的紫黑脸当即拉下来了,说话的声气就像同人吵架:“干啥呀你!你这是干啥呀!你把共产党八路军当国民党当土匪了?你要这么谢我呀?那就还我三条命来。为你这一船货,我们的三个同志牺牲了……”军人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

这时,程云鹤也闻声跑出来了,竟像一点病都没得过。二人相跟着来到河边,果然见自家那条船停在那里,只是船上的货包显然是重新装过的。

岸边有十来个军人站着,还有三个躺在地下。

领他们来的那军人说:“你们查验一下,看看货物是不是缺短了。”

程、盛二人哪里还有心查验,只是忙不迭点着头说:“对着哩,一样不短。”那军人却沉了脸说:快点点,点清了我们好开路。程、盛二人只好一包包点过,又一次确认了“一样不短”,那军人才朝他们挥手,说声“再见!”带着众兵士将三个牺牲的同志抬上离去了。

程、盛二人从未经见过这样的军人,一时不知该说句什么表示感激的话,只是鸡啄米似的点头。军人们愈走愈远了。程、盛二人隔老远听那领头的军人对他们说:“老乡,有空来延安看看,民主政府保护、鼓励民族工商业……”

程、盛二人望着军人们远去的方向久久沉默着。他们确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而拥有这样一支军队的那个“民主政府”又是怎样的呢?他们各自在心里想象着……

54

民国二十九年的四月,对于马有义来说,是一个值得永生怀念的季节。在这个季节到来的时候,水旱码头碛口撤镇设市,该市及市辖七村,含西山、西头、贾家峪、寨子山、寨子坪、侯台镇、樊家沟,划归离石县管。而冯家会设乡、下属高家坪以北六村划归临南县(临县一分为二)二区管。马有义被上级任命为中共离石县碛口市市委书记兼临南县二区区委书记。

权倾一方的马有义那天中午多喝了两盅酒,走出天成居时他有点晕晕乎乎。他站在前后街接界的拐角上犯开了迷瞪,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想回设在黑龙庙下院的办公室,还是要到自己临时租住的“家”去。迷瞪了半天,最后朝着当铺巷那边走去。那里是原国民政府临县三区区长贺芸的小妾古翠翠的住屋所在地。

这些日子,那个屋子和屋子里的女人总是一次次出现在马有义的脑海中。马有义一次次挥手想把那屋那女人赶开,那屋那女人却还是死皮癞脸地朝着他的脑海里钻。现在,马有义一边晕晕乎乎朝着那边走,一边饶有兴味地回忆着自己上次走进那屋的情景。

那是儿童团游斗贺芸、杨巨诚、李子俊和程珂等几个“反革命”的当天夜里。那是一个雨后初霁的夜晚。满天的星星繁密而馨香。从老河那边吹来的夜风也是馨香的,夹杂着些许河泥水草的腥涩,还有河岸上星星般繁密的野花的清芬。

那时,马有义刚从《晋绥日报》上读了女记者采写的关于他的报道,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在醉酒般的兴奋中。

古翠翠的屋子门窗都是新割的,散发着红松木的芳香。

记得那一扇厚重的门是被他一脚踹开的。他一脚踏进门里,随手便将那门从里面闩死了。他瞪着血红的两眼看着一脸惶恐的古翠翠冷笑一声:“古翠翠,现在甚时分了?”

古翠翠不说话,惶急地朝着屋门溜了一眼。

马有义冷冷问:“贺芸哪里去了?”古翠翠说:“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马有义道:“好啊!一会儿回来好!古翠翠,你知道我半夜三更来你屋做甚?”古翠翠好看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粉嫩饱满的嘴唇嚅嚅着,不吭声。马有义道:“我来见识一下美人计是怎个滋味。”古翠翠说:“马政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马有义道:“说得轻巧!你和贺芸设计害人时,多猖狂啊!”古翠翠嘴一撇,哭了,说:“马政委,要打要骂随您……”马有义道:“你说什么!在你眼里,共产党是随便骂人打人的?不!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我要用无产阶级思想改造你!改造,你明白吗?”古翠翠惶惶地点着头,说:“马政委,怎么个改,怎么个造,我听您的。”马有义沉着脸道:“这么多年来,你古翠翠同国民党反动派感情多深呀!深得黑地白日长一搭掰不开啊!怎么个改,怎么个造,你自己想想吧。”

古翠翠沏了一杯茶,双手捧了递给马有义,马有义接茶时,顺手捏住了古翠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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