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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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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琛戟指着那个捂着脸的狗日的,用纯熟的日本话怒喝:“八格牙鲁!你也是支那狗吗?”

不过程琛无心与他过多的纠緾,他环视着围拢上来的鬼子们说:“快让这些支那人开路,这里马上要有数十辆军车通过。”

顺利通过汾阳后,他们当即离开大道,沿着一条小路直插薛公岭而去。

薛公岭,位于汾阳与离石交界处。薛公岭因白胞小将薛仁贵在此抗击突厥人获胜,奏响“扫北”的凯歌,而蒙唐太宗李世民诏赐其名。岭高百丈,方圆数十里皆为崇山峻岭,只有一条开辟于明代的官道蜿蜒蛇行于荆棘杂木间。多少年来,由于此道为从汾阳到离石的必经之途,故多有强人出没。每遇战事,便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如今,这里驻扎着离石松井大队一个加强排的兵士。不过,按照松井指示,从体现其“王道乐土”精神计,只要是进入离石境内的商队,他们一般并不拦截。

在九曲十八弯的盘山道上爬了五六个时辰,程琛他们于傍晚时分到达薛公岭的最高峰。那时,夕阳的余晖胭脂般将四山涂抹成一片酡红,初秋的梢林杂木突然便显得生机勃勃,驼队中有赶脚汉子抻着脖子吼开了山曲子:

家住文水韩弓村,

崔奴儿她生在崔家门,

外号叫名“一盏灯”。

清早起来无事干,

梳头洗脸擦油粉,

打扮起来去散心。

柳叶眉来杏花眼,

樱桃小口一点红,

两耳戴的“小豆青”。

……

自从崔鸿志牺牲后,程琛好像再未听到这么火热的山曲曲了。文水人在碛口有不少经商的,但程琛倒从未听过他们唱这类曲曲。这曲曲真好听啊!程琛不太懂得音律,但他懂得“好听”。

站在薛公岭最高处,程琛回望身后曲曲弯弯的官道。那时他发现在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山道拐弯处,出现了一队骑着摩托朝他们飞驰而来的鬼子兵。大约因为山腹间沟壑纵横的缘故,那摩托开动的声音竟被隔断,让他们根本没听到马达的响声。现在程琛看清了,一共有八辆摩托,十六个人。跑在最前面的鬼子发现他们了,开始呜哩哇啦喊话。透过隆隆的马达声,程琛听得对方一遍遍叫着“站住!骆驼!”

驼队已开始下山了。

猝然发生的情况让程琛和紧随其后的四个游击队员出现了片刻的慌乱。但转眼间,程琛稳住了自己,对其他几个弟兄说:“快,掩护驼队下山,翻吴老婆山先回碛口。我来担任阻击!”

程琛目送几个弟兄加快脚步朝着驼队飞奔而去,自己一闪身隐蔽在身边一丛梢林后。枪声响了,跑在最前面的一辆摩托猛转一个弯,轰然撞到路边山崖上,起火燃烧起来。程琛又连开几枪,将后边的两辆摩托打翻在当路。紧跟在后边的鬼子跳下摩托,爬路边与程琛对射起来。

却说驻守在山顶背风一面的松井部鬼子突然听得身后不远处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从帐篷里跑出来一看,见是汾阳那边来的摩托队在同藏在梢林中的一个人对打。他们看不清山顶上这人的面目,但他们知道摩托队,那是大日本驻汾阳部队的骄子——摩托化特别行动队的人。他们要抓的人肯定是八路。他们便不敢怠慢,赶快散开,边打枪边朝八路包抄过去。

程琛的枪突然不响了。他将随身带着的两颗手榴弹解下来,连连朝着冲到不远处的敌人摔去,趁着敌人被炸得鬼哭狼嚎之际,转身朝着梢林深处钻去。可是,薛公岭的梢林多长荆棘,那数不清的棘刺如同一只只邪恶的手将他牢牢拖住让他无法脱身。程琛落到了松井部鬼子手中……

92

掐指算来,李静到离石松井部做机要翻译已经五六个年头了。五六个年头,这是近两千个日日夜夜啊!他是和魔鬼在一起,和畜生在一起。李静需得时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装神弄鬼,蹈险履艰,他累呢。然而,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孤独,一种濒临寂灭的孤独。他的内心有多少苦闷想找人倾诉啊,可是那个“人”在哪里?长期以来,他想在身边发展几个“人”,可“组织上”却不允许。他知道,这是为了他的“绝对”安全。他理解。但他并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绝对”的安全存在。除非你甚事不干。他能甚事也不干吗?不,就为了他和他的父兄这些年来所受的种种屈辱,他的家乡所受的种种糟践,他也要和鬼子斗到底!他的叔父李子俊死在了大汉奸贾长发的手里,他的入党介绍人、赴日留学乃至打入敌人营垒作卧底的策划者石敬民先生死在了鬼子手里,而现在,他的另一位最亲的亲人、他的战友和长辈崔鸿志也牺牲了。崔鸿志的死令他在愤怒、震惊、无以言表的哀伤之余,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伴随这股寒意席卷全身的是绝望,是超过前段那个“孤独”千百倍的孤独。然而,他知道,“绝望”对于他,对于一个革命者,对于一个誓与鬼子血战到底的抗日勇士来说,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他要在“绝望”的铁幕里开辟出一条通向希望的道路来!在与组织完全失去联系的日子里,他决心在自己身边物色发展抗日志士。他发展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位“顾参谋”。顾参谋不姓顾,甚至也不是什么“参谋”。他姓辛,名健,是警备队副队长。“顾参谋”是他在与那位汾阳商人接触时信口胡诌的。他原是晋绥军高桂滋部的一个副团长,在一次战斗中负伤被俘。同时被俘的还有几个弟兄。松井许诺,只要他肯降,就放其他几个弟兄回家,他就降了。谁知今春上他才得到消息,那几位弟兄从他那里离开后,就被鬼子重新抓住杀死了。李静知道此事后设法与他接触,果然就将他拉过来了。最近,李静又在鬼子特别行动队发展了一个人。那是一个道地的日本人,叫小山秀夫。小山秀夫原为东京帝国大学学生,是横滨市人,河田的老乡,一直暗恋河田秀子。那年冬天李静跟随日军到碛口扫荡,偶然发现小山秀夫向当地人打听河田秀子自焚的原因,后来竟独自一人跑到了秀子的墓地吊唁。回离石后,李静又发现小山秀夫写了一大本有关河田秀子的日记。前段,当李静下定决心要发展左膀右臂时,自然也想到了他。争取工作虽不像辛健那么顺当,但小山秀夫终归还是答应:在李静用得着他的时候,他一定帮忙。李静看他态度十分诚恳,便没有强求于他。

程琛被抓到离石后,先是关在红部的。那一天,李静刚从机要室走出来,准备去弄点饭吃,忽见辛健神色惶然地迎面走来,在与他擦肩而过时,说:“碛口游击队队长被抓了,关在我们那边。”

李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他反应过来要问详情时,那辛健早已去远了。李静那顿饭没有去吃。他将自家独自一人关在机要室半天,出来后,就假借到红部送文件去见辛健,提出一个营救程琛的方案同辛健商量。

李静对辛健说:“要快快采取行动。要不,一旦人被松井弄到了宪兵队或是特别行动队那里,就难办了。一旦人受刑伤得过重,也不好办了……”

辛健道:“是啊!还得防备人受刑不过,软下来……”

李静说:“那倒不会。我了解程琛,他是宁死不会降的。”

二人商量好,夜里由辛健负责把牢房的岗哨干掉,将人抢出来,李静想法弄辆车停在红部门口接应,人上车后,辛健也同车离开,一路护送程琛离境。

辛健喜形于色地说:“好啊,我辛健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魔窟了。”

可是就在他们商量过此事后不到两个时辰,松井下令将程琛弄到特别行动队去了。松井同时找到李静说:“李桑,这是您的同乡呀。我把他交给您了。能自新即让他自新,不能自新就设法撬开他的嘴巴。一定要弄清那个兵工厂的确切地址。明白?”

日军特别行动队原队长河田在碛口被俘后,接替他的是山本少佐。松井让山本做李静的“助手”,可山本站在李静面前,却俨然一副颐指气使的架势。李静心里明白,松井又在借这事考察他了。而山本,就是松井的另一双眼睛。

李静同他的“助手”从开始接触程琛,就发生了严重分歧。山本说:“连夜突击审讯,让他先尝尝老虎凳的滋味。”

李静知道,抓到俘虏,先拉进审讯室上老虎凳,“杀威风”,这是鬼子一贯的作法。但李静既是打定主意要救程琛出去,就得设法阻止鬼子的这一暴行。因为按照惯例,经过鬼子如此这般折腾,俘虏十有八九两腿已断,逃离已绝无可能。那么,他下一步的计划就很难实施了。李静说:“山本君,松井司令长官既是让我先行劝降,那就请将俘虏请进客室,以礼相待。”

山本的眼瞪起来了:“什么?什么?你竟要把俘虏请进客室?”

李静说:“不是我要,是松井司令长官让我这样做的。”

那时,松井本人真的来了。松井对山本说:“李静君说得对,先礼后兵,请他进客室,好好款待。”

程琛被请来了。客室放着一桌子山珍海味。

李静说:“程琛兄,久违了!快请坐。”

程琛冷笑道:“好啊,我倒是真有点儿累了。”

李静说:“先用点饭。”

程琛道:“好啊,我还真有点饿了。”

程琛便果真坐在桌子前大吃海喝起来。

山本坐在门边屋角里监视着李静同程琛的谈话,那时有些急不可耐了,横眉立目问:“你的,快说,兵工厂在哪里?”

程琛睨视着山本回答:“在中国啊!肯定不在你们鬼子国。”

“八格!”山本脸涨得通红,左手握着刀柄跳了起来。

程琛嘿嘿冷笑道:“动手吧。本队长吃饱喝足了,早点送本队长上路好了。”

李静忙沏了一杯茶递到程琛面前,说:“程琛兄,稍安毋躁。”

程琛斜眼瞟着李静问:“当狗的滋味还行?”

李静笑笑地反问:“程琛兄没听说孙悟空借芭蕉扇过火焰山的故事?”

程琛看着李静不说话。李静提高嗓音道:“松井太君需要了解关于兵工厂的情况,希望你积极配合。”

程琛又看了李静一眼,仍是一声不吭。

李静又道:“程琛兄,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你好好听我的话,才能活着走出这里。你明白吗?”

程琛低了头紧张地思索着。思索着李静刚才这些话的确切含义,思索着李静到底是个什么人。他早就听说:崔鸿志活着时曾因“庇护”这个李静同马有义(甚至程璐)发生过尖锐冲突。那时他总以为崔鸿志只是眷念旧情罢了。难道李静真是自家人?如果真是自家人,他可真得好好“配合”他呢,否则,那坐在一边的鬼子山本还不看出破绽?自己能不能获救全在其次,说不定还得把李静赔进去。程琛这么想着,便随手端起半杯残茶照准李静的脸泼了上去,骂道:“狗汉奸!让我听你的话?笑话。”

李静假借抵挡程琛,一只手将对方的胳膊拉了,使劲捏了一把,同时转身背对了山本,将一道眼风传给了程琛。此刻,程琛从李静隐藏于镜片后的清澈如水的目光中,¨wén rén shū wū¨终于看到了发自肺腑的真诚与关切。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误。程琛抬手就给了李静一个响亮的耳光。

山本冲上来了,照准程琛的脸就是一拳。接着又在程琛的前胸后背连击数拳。程琛被打翻在地,嘴角鼻孔血流如注。

这一回,李静冷眼看着山本未加阻拦。待到山本喘着气歇了手,李静才对程琛说:“松井司令长官一向宽厚仁慈。我呢,今儿也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程队长好好想想吧,再给你点时间,好好想想何去何从,孰吉孰凶的问题。你歇着,晚上咱们再见。”

程琛叫道:“送我回牢房!让我死!”

山本冷笑道:“哼,你想回牢房,偏不让你回。你想死,偏不让你死。”

山本现在对李静好像完全相信了。他跟在李静背后走出客室,门外布下岗哨,转身去向松井报告情况。

李静从程琛处出来,就去找小山秀夫。

小山秀夫正独自坐在一棵大槐树下想心事。李静走过去,紧挨着小山秀夫坐在地下,问:“小山君,又在想河田秀子啊?”小山秀夫轻叹一口气,不说话。李静说:“河田秀子,多善良多美丽的一个姑娘啊!我家乡的人都不会忘记她的。您是没见啊,每逢祭奠亡灵的日子,碛口人扶老携幼地上坟地看她呢。”小山秀夫感动地道:“是吗?真的吗?您的家乡人都还纪念她?”李静说:“小山君,您不了解中国人啊。他们是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曾经有恩于他们的人的,哪怕那恩惠是微不足道的。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是这个意思。”

小山秀夫惭愧地垂着头,久久无言。

李静又说:“小山君,最近我的心里不好受啊!我也像您似的有心事了。”小山秀夫抬起他那还很年轻的脸,问:“您也恋爱了吗?”李静摇摇头说:“小山君,我哪有心情恋爱呀!我是在想啊,你们日本国在这场战争中,到底还能支持多久呢?”小山秀夫道:“是啊!形势不像长官们说得那么美妙。”李静说:“小山君,您也是个很善良的人啊,您不想像河田秀子那样,为中国人做点好事吗?”小山秀夫道:“我能做点什么呢?”

阴历九月的天气还很闷热。傍晚时分,天上涌起了疙疙瘩瘩的乌云,一声声雷鸣将大地震得索索颤抖。

李静再次来到关押程琛的客室。门外有两个哨兵站岗。李静吩咐其中一个去给程琛端饭。李静厉声对程琛说:“姓程的,你别不识好歹!再不老实交代,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周年了!”

那时山本也来了,对程琛说:“松井司令长官说了,不投降就让你死啦死啦的。”

依旧是李静和程琛谈话,山本端坐在门后屋角里监视着。

云堆得更厚重了,又一声雷鸣之后,有大滴的雨点落下来。街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有勤务兵跑来对山本说:“松井长官接到警备队报告,龙山发现了八路一个侦察组,大约五六人。松井长官请您马上带人去围剿。”

龙山在离石东南方。山本答应一声跑去了。

李静厉声对程琛说:“快快交代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程琛端起一个空菜碟就朝李静砸去。客室唏里哗啦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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