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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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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的那一刹那间,他和那个年轻的厨娘——他的女儿?——他的老婆?——他的女仆?——之间,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大家默默无言地坐到饭桌旁边。餐具只有两只盛汤的盆子,直接放在木桌面上,还有两只酒杯和一只中等大小的铁锤。两个男人面对窗口,坐在一条和桌子平行的长凳的两端。水手从衣袋里摸出小刀,拿小刀上的拔瓶塞器先后把两瓶红酒都开了。女人给马弟雅思摆上一只酒杯和一个盆子;她接着又拿来一锅子滚热的土豆,最后徒手拿来两只煮熟的“蜘蛛蟹”,盆子也懒得用一只。然后她坐在面对旅行推销员的一张凳子上——因此她是坐在马弟雅思和窗口之间,背着亮光。
马弟雅思尽力想通过玻璃窗望出去。水手给大家倒酒。两只翻过来的蟹在他们面前并排放在桌上,多节的蟹脚向着天,稍微向内收缩。马弟雅思望着对面的女人,看见她只穿了一件布施子,他觉得自己太热了。他脱掉身上的短袄,扔在长凳后面的一个箱子上,解开上衣的纽扣。现在他后悔被拉到这个破房子里来,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一个陌生人,讨人厌,惹人不信任;何况他到这儿来也没有什么理由,因为正如他所预料得到的,他在这儿没有希望卖出任何手表。
他的两个同桌的伙伴开始不慌不忙地用指甲剥土豆皮,他也伸手向锅里拿了些土豆,学他们的样子。
突然间渔民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出人意外,使马弟雅思吓了一跳;他把自己的视线从黑袍子转到主人的突然恢复平静的脸上。主人的酒杯又干了。马弟雅思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
“想起来这也真有趣!”汉子说。
旅行推销员考虑要不要回答。他认为最好还是埋头剥土豆,他的长得异乎寻常的指甲使他剥起来很方便。他望着那件薄薄的紧身黑施子,望着背着亮光的颈背上的亮光。
“当我想起了,”汉子说,“我们俩坐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剥土豆的皮·”
他笑了,没有接下去把话说完。然后他用下颔指了指桌上的蟹,问道:
“这东西,你爱吃吗?”
马弟雅思作了肯定回答,然后向自己提出同样问题,得到的结论是,他刚才的回答是谎话。不过,他倒觉得蟹的气味并不难闻。水手拿了一只蟹,把蟹爪一只一只撕下来;他拿了小刀,用刀刃在蟹肚子上刺穿两处,然后用一个有力而干脆利落的手势把蟹身从蟹壳上拆出来,左手拿着蟹壳,右手拿着蟹身,他停顿了一下,仔细观看蟹肉。
“他们还说这些蟹没有肉呢!”
紧跟在这句话后面的是几句咒骂渔商的话,最后当然又像往常那样用几句谴责蜘蛛蟹的价钱太贱的话来作结束。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拿起铁锤来敲蟹爪,在他面前的盆子和旅行推销员的盆子之间那一块桌面当作了铁砧。铁锤发出了一下下短促而尖锐的敲打声。
有一只蟹脚不容易敲碎,他用力地敲,有些汁溅了出来,射到那个年轻姑娘的脸上。她一句话也不说,用食指的指背把汁揩干净。她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金戒指,完全可以认为是结婚戒指。
水手继续他的独白,时而谈到岛上居民的生活越来越困难,黑岩村的逐步发展,时而又谈到今后岛上大部分地区都可以使用电灯,他自己拒绝把电线接到他的房屋里,他在悬岩的这个角落里和“小姑娘”以及渔网、渔具等一起过着“美好的生活”。在整个谈话中,对马弟雅思丝毫没有提出什么问题,对方即使提出了一句问话,也从来不需要马弟雅思回答;遇到这种场合,只要等待几秒钟,水手的独白就会继续进行,仿佛完全没有停顿过似的。
很明显,水手谈的始终只是一般情况,不想谈他个人的历史。他一次也没有提起他在什么时候认识马弟雅思,也没有提起在那个难以确定的时期中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友谊,而旅行推销员却在尽力思索那段时期离现在有多远,延续了多久,但是他想不出来。有时渔民像亲兄弟似的和他说话,忽然又马上把他当作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客人。水手在熟不拘礼时只管他叫“老马”,这个称呼对他想弄清他们的友谊也没有丝毫帮助,因为到目前为止——如果他的记忆不错的话——还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不仅是他们结交的日期和时间长短他记不起来,就是地点和当时环境他也弄不清楚。照马弟雅思的看法,这地点不可能在岛上——这一点有各种理由可以证明——除非那时期是在他的青年时代。可是水手也没有谈起他自己的青年时代。恰恰相反,水手不厌其烦地仔细谈论着去年秋天装置在灯塔里的凹凸透光镜,这种镜光力很强,能够透射最浓的雾。他开始解释这种装置怎样运用,可是他对于仪器的描述,即使夹杂着一些技术上的术语,却从开头起就说得十分含糊,以致旅行推销员根本不想再听下去。他觉得这位主人是在重复着一些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自己根本不理解这些话的意义,只是随心所欲地拿来装饰自己的谈吐,而谈吐本身又更是七颠人倒。他说起话来,大都运用迅速汽派浩大而又复杂的手势来加强语气,而这些手势和他说话的内容又似乎不甚关联。因此一只大蟹螫的各个不同关节就随着他的手势在桌子的上空飞来飞去,描画着许多圆圈,螺旋形,环形和8字;由于蟹螫已经敲破,许多碎片就飞出来,落到桌子周围。吃下去的篮和过多的说话使他口渴,他不断地停下来给自己倒酒。
那个年轻女人的酒杯里却相反,酒似乎没有动过。她一句话也不说,吃得也很少。为了保持干净,每吃一块蟹肉,总要细心地把手指吮干净——也许是对客人表示敬意吧。她把嘴唇伸长,把嘴巴撅成圆形,一连好几次把手指伸过去再拉出来。为了看清楚自己的这些姿势,就朝窗口那边把身子半转过来。
“灯光把悬岩照耀得像白天一样。”渔民把这句话作为结束。
这句话显然是错误的:灯塔的光从来不曾照到灯塔脚下的海岸。对于一个自称为水手的人说来,犯这种错误是令人惊异的,而水手却似乎认为这是灯塔的职责,这样可以把岩石的详细情况指示给航海的人们,使他们有所趋避。他大概从来不曾在夜间使用过渔船。
那个“小姑娘”侧着身子,动也不动,中指插在嘴里。她向前俯下身子,垂着脑袋;浑圆的后颈背肌肉绷紧,在背后射过来的阳光下闪着亮光。
可是她向阳光那面侧转半个身子,并不是为了要看清楚手指是否吮干净了。从马弟雅思所处的位置看来,她的眼睛正在从侧面望着窗户的一个角落,似乎想透过肮脏的窗玻璃看见外边的什么东西。
“这个小娼如真该给她一顿鞭子!”
旅行推销员开头不知道主人说的是谁,因为他没有注意前面的几句话。等到他明白了说的是勒杜克家的最小的女儿,他不禁自问水手怎么会转到这个话题上来的。他利用主人停止说话的片刻也说了一句赞同的话,因为根据他从早上到现在所听到的话看来,这小女孩似乎的确需要给鞭打一顿,或者甚至于需要给她更严重的惩罚。
这时候他发觉水手的视线在朝他的方向射过来。他大着胆子向左边一瞥,发觉水手正在打量着他,神情那么惊异,使得马弟雅思自己也惊讶起来。可是他没有说过什么特殊的话。难道仅仅是因为对方不希望他回答吗?马弟雅思尽力回忆自从他走进屋子以后说过些什么别的话。他没法子肯定,也许他说过房间里很热——也许也说过几句关于灯塔的一般的话他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
“有了孩子可真麻烦。”
他看见渔民不再望他,才宽下心来。渔民恢复了刚才那种满怀心事的样子,不再说话,两只手空着,毫不活动,两只前臂靠在桌子的边沿上。他的视线——越过吃剩的蟹,一只空酒瓶,一瓶满满的酒,穿黑袍子的年轻女人的肩膀——毫无疑问地射向那只方形的小窗。
“明天一定下雨。’他说。
他仍然没有动。过了大约二十秒钟,他自己更正说:“明天或者后天,准没错儿。”
不管怎样,那时候旅行推销员已经去得远了。
渔民没有挪动身体,接下去说:“如果你是在张望雅克莲的话.,,
马弟雅思猜测他这句话是对那个年轻女人说的,可是又丝毫找不到证据。她呢,又开始吃蟹,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汉子继续说:
“你可以希望我会很好地接待她。”
他在“很好地”三个字上加重语气,明白地显示出应该从反面去理解。此外,他像岛上的许多人一样,用“希望”这种字眼来代替“想像到”——在这里,“想像到”的意思其实是“害怕。”
“现在她再也不会来了。”旅行推销员说。
他真想收回这句笨拙无比的话,同时又过分匆忙地补充一句:“我的意思是说,这时候她大概回去吃午饭了。”这句话反而使他感到更窘。
他不安地向周围望了一眼:幸而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话,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窘态。那姑娘低着眼睛望着一块蟹壳,她想把舌尖伸进蟹壳里去。汉子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薄薄的布袍子把肩膀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肉,另一部分是黑色的袍予——望着窗口。
汉子用低而清晰的声音说出三个字:“拥蟹来”这三个字似乎和前面所说过的一切都联系不上燃后他第二次哈哈大笑起来。
马弟雅思刚才突然害怕起来,现在却有一种无所适从和疲劳的感觉。他想找一个可以依附的东西,可是只找到一些零星碎片。他问自己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他问自己一小时以来和一小时以前他做过些什么,比如在渔民的小屋里沿着悬岩在村里的酒店里。
眼前这时刻,在这所破房子里,一个汉子坐在桌子旁边,面对着小窗口,眼睛半闭着。他的十分强壮的手空着,毫不活动,半张开半合拢,露出长而弯曲的指甲,像爪子一样。他的视线射向窗口的时候,也顺便望一望一个十分年轻的女人的瘦削而光滑的脖子,那女人也像他一样动也不动地坐着,低垂眼睛望着自己的双手。
马弟雅思自己坐在汉子的右边,年轻女人的对面,显然和他们两人的距离是相等的;他在想像:从屋主人坐着的位置望过去,到底可以看见些什么眼前这时刻,在渔民的破房子里,他正在吃午饭,同时等待可以继续访问顾客的时间到来。他到这里来的时候,不得不跟着屋主人——在村子里遇见的一个过去的同学——沿着悬岩走。至于在酒店里,他不是卖出了一只手表吗?
可是这些辩解并没有使他感到满意。再早一些时候,他在大灯塔和市镇之间的路上做过些什么呢?后来在市镇里呢?再早一些时候呢?
总之,从早上起,他做过些什么呢?他觉得这一整段时间很长,不明确,使用不当——也许不仅是由于售出的手表数量很少,也由于这些买卖的成功很偶然而没有规律——不过那些做不成的买卖情况也一样,甚至那些临时增加的路线也是如此。
他真想马上就离开这儿。可是他不能够这么突然地离开他们,因为这顿饭是否已经结束还不知道呢。这顿饭的安排完全.没有任何形式,更使得旅行推销员无法理解自己到底处在怎样的境地。在这种情势下,他没法子按照任何规则来行动,这条规则以后回想起来应该是切实可行的——可以作为紧急情况下行动的准绳的——在必要时可以保护他的。
在他的周围,所有事物的现状不能给他提供任何线索:那顿饭既没有理由认为已经结束,也没有理由认为应该继续。一个空酒瓶和满满的一瓶酒(虽然瓶塞已经拔掉)并排放在一起;一只蟹已经分散成为无数碎片,原来是哪一部分都认不出来,而另一只蟹却完整无缺,像开始时一样朝天躺着,多刺的背翻了过来,多节的蟹脚向着肚子的一个中心点屈进去,灰白色的长脐作Y形;锅子里还剩下差不多一半土豆。
可是没有人再吃了。
小海湾人口处拍击着岩石的浪涛,把它们的有规律的声音悄悄传过来,起初从远处侵入静寂,不久就把越来越响的巨声充满了整个屋子。
她的向下俯着的脸,愿来在窗户前面背着阳光,现在悄悄转向左边——这样就能充分望见那四块方形的窗玻璃——又把身体倒过去,这一次是向另一个方向转,前额对着最昏暗的角落,颈背全部暴露在阳光下。在黑饱子上端的颈背那里,露出一长条新抓破的伤痕,像荆棘在太嫩的皮肤上留下的伤痕一样。伤痕上面一滴滴微小的血斑仿佛还是润湿的。
一个浪头冲到悬岩脚下。马弟雅思按照心跳的速度数了九下;又一个浪头冲过来。从窗玻璃上还可以看得出尘埃里流下的雨点。从前有一个下雨天,他坐在这个窗户前面花了整个下午来绘画栖在花园尽头的篱笆木桩上的一只海鸥。人家经常把这件事告诉他。
低垂着眼睛的脸转回到原来的位置,背对着窗玻璃,面对着一只盛着蟹脚的盆子,蟹脚已经成为无数红白的碎片。
在更远的地方,一个浪头破散了,几乎不容易听得出——也许这只是呼吸声——例如旅行推销员的呼吸声?
他仿佛又看见了海水一涨一落、有节奏地冲击着防波堤的笔直堤壁。
更近一点,在他的盆子里,他看见同样的一堆红白色的像刀刃和尖针似的碎片。海水又淹没了铁环留下的痕迹。
他正想作一些手势和说几句话,以便能够很自然地告辞——例如看一看手表,说一句:“已经几点钟了,”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表示不得不等等——可是正在这时候,水手突然下了决心,伸出右手到锅子里拣了一只土豆,拿到眼睛跟前——那么近——仿佛要像近视眼患者那样仔细地看个清楚——可是他的心事可能在别处。马弟雅思以为他要剥土豆皮了。事实却并不如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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