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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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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推销员唯恐自己动一动就会使于追逃走得更快,于是丝毫也不敢向于连的方向前进一步。他继续在原地不动,伸出来的手上拿着手表的链条,仿佛在用食饵来引诱鸟雀。

  于连退到谷底紧贴内陆的斜坡脚下时,就站定了,眼睛始终盯着马弟雅思——这双眼睛虽然在二十公尺以外,仍然是固定不动的。

  “我的祖母会送一只更漂亮的给我。”他说。

  然后他把手伸进工作服的衣袋,摸出一大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旅行推销员认出了其中有一卷沾满油污的绳子,仿佛在海水里浸过,颜色都松了。因为离得太远,其余的东西就看不清楚了。于连从中拿出一截香烟头——这根香烟已经吸了四分之三——放到嘴唇上,把绳子和其余的杂物都放回衣袋里,扣好外套的纽子。

  他把香烟头叼在右嘴角上——并不点燃它——把玻璃似的眼睛盯着旅行推销员,等待着;他的脸色苍白,帽子的鸭舌稍稍侧向左耳。最后是马弟雅思首先垂下眼皮。

  “您租的是香烟店的那辆新自行车。”对方的声音说。“我认得它。车座下面并没有小袋。工具都放在后面行李架的一只盒子里。”当然是这样。昨天一开头,旅行推销员就注意到了:那是一只镀镍的长方形金属盒子,是车上的固定零件之一,盒子背面装着车尾灯,而通常车尾灯是装在挡泥板上的。当然是这样。

  马弟雅思重新抬起头来。旷野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见前面小洼地的草地中间有一截短短的香烟头——可能是于连临走时扔在那里的——或者是他从早上起就一直寻找的——也许既是于连扔下的,也就是他寻找的。他走过去,这才发现只不过是小小的一块圆柱形石头,白色,很光滑,他刚到达的时候已经捡起来过了。

  马弟雅思沿着通向海关的那条小路,紧贴悬岩慢慢地向大灯塔那边走去。想起了刚才于连为了揭露自行车那件事而戏剧性地向后退,他禁不住笑起来:装在后面行李架上的一只金属盒子他,旅行推销员,从来也没有说过相反的话呀!难道这件小事那么重要,因此,听到于连说是一只小袋,就非得更正不可吗?如果对方没有更有力的证据的话

  他也可能说,那件灰羊毛衣并不是搁“在岩石上”,而是“在一块岩石的尖端上”——或者说在马力克农舍的门上,只有一株刺玫花快要开花。他也可能说:“那条大路并不是绝对平坦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高低起伏的,这是指从两公里转弯角到那条通向磨坊支路之间的一段路面。”——“那块广告牌并不是恰好在咖啡店前面,而是靠右边一点,并不妨碍进出。”——“那个小广场并不真是三角形的,它的尖顶已经被市政厅的小花园截平了,变成了梯形。”——“在港口的污泥土的那只搪瓷铁皮漏斗,它的蓝色和铜铁器店的那只,颜色并不完全一样。”——“防波堤不是直线形的,在半中间转了一个一百七十度的角。”

  同样,在通向马力克农舍的十字路口上消耗掉的时间,也不到四十分钟。旅行推销员不会在十一时四十五分或五十分以前到达那里,因为到磨坊那边走一趟要很长时间。此外,在十二时二十分遇见那个老农妇以前,他也花了大约一刻钟去修理自行车的变速器——他是拿放在盒子里的工具来修理的等等。剩下的时间恰好够到农舍走一趟——一来一回,包括在院子里站在唯一的那株刺玫花旁边等待,以及两次想修好自行车的链条,以消灭那种不正常的响声:一次在那条支路上,另一次是在屋子前面。

  最后,通向海关的小路不再紧贴悬岩的边沿了——至少有一部分道路是如此——它往往离开悬岩边沿三四公尺,有时还要远一些。何况,要准确地决定这个“边沿”的位置也不是件容易事,因为除了有些地段有陡削的岩壁插入海面以外,也有许多地方是几乎低陷到水面的斜坡,上面长满了草,也夹杂着一些双子叶植物;还有一堆堆的峻岩,或多或少地和旷野连在一起;或者是坡度不大的片麻岩平面,末端是一摊碎石或泥土。

  有时海岸的锯齿状突然扩大,那是因为悬岩上有了一个很深的断层,或者是一个按底的小海湾,扩大了海岸的缺口。旅行推销员走了很久——他自己觉得这样——高插入云的灯塔突然耸立在他眼前,凌驾着一大簇密集的附属建筑物,其中既有墙也有塔楼。

  马弟雅思向左转,向村子走去。一个穿渔民服装的人,已经在他前面走了相当时间。他尾随着那人又回到了大路上,到达了村口几座房屋跟前,进了咖啡店。

  里面顾客很多,烟雾弥漫,人声嘈杂。天花板上亮着的电灯发出耀眼的淡蓝色的光。有时从嘈杂的人声中会突然听见某些谈话的片断,可是几乎无法听清楚谈的是什么;这里,那里,从谈白的烟雾中偶然有一个手势,一张人脸,一个笑容,出现几秒钟。

  没有一张桌子是空的。马弟雅思向柜台走去。顾客们挤了一扭,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来。他走了半天,很累,很想有个地方坐坐。

  那个灰头发的胖女人认出了他。他又不得不解释一番:赶不上轮船,自行车,租了一间房间等等。幸亏女店主工作太忙,没有听他,也没有向他提出问题。他向她讨阿司匹灵。她没有。他要了一杯苦艾酒。他的头痛现在变成了一种充满他的整个脑袋的软绵绵的嗡嗡声,他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子,站在他身边,向一群灯塔的职员讲故事。这些职员年纪都很轻,他们高声笑着,互相用手时推撞,或者一本正经地打断老头的话,提出一些嘲讽的批评,又引起哄堂大笑。老头的低沉的声音淹没在闹声中,只有几句话,几个字,传到马弟雅思的耳朵里。可是由于老头说得很慢,又不断重复,同时通过听众所提出的嘲讽的批评,他也听懂了那是关于本地的一个古老的传说——不过他在童年时代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传说。据说,每年春天,必须把一个年轻的处女从悬岩上投到海中,去慰劳暴风雨之神,使旅客和渔民在海上得到平安。一个狗头蛇身的庞大妖怪从浪花中涌现,当着献祭者的面把作为牺牲的处女活活吞下去。毫无疑问,这故事是小牧羊女之死引起来的。老头对献祭的仪式谈得很详细,可惜大部分都听不清楚;奇怪的是,他用现在时来叙述:“叫那处女跪下”,“把她的两只手缚到背后”,“用市蒙着她的眼睛”,“在晃动的海水里可以看得见那条龙的粘糊糊的身体”一个渔民技进马弟雅思和那班人中间,以便走近柜台。旅行推销员向另一边挤过去,除了年轻人的喊声以外,他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小路易也根她他的订婚也说过一些威吓她的话”这说话声很响亮,带着教训口吻,是从另一边越过三四个顾客的脑袋传过来的。

  马弟雅思的背后也有另一些人在谈论当天的这件重大新闻。整个咖啡店,整个海岛,都在热烈地谈论这个悲惨事件。那个胖女人倒了一杯红酒给站在旅行推销员右边的那个新来的顾客。她是用左手拿酒瓶的。

  墙上,最高一排酒瓶上面,四只铜钉钉着一块黄牌子:“到钟表店去买手表”。

  马弟雅思喝光了那杯苦艾酒。他忽然觉得夹在两腿之间的小手提箱没有了,他低头一看,小皮箱不见了。他把手伸进短祆的口袋,想把手指上的油污指在那卷小绳子上,同时抬起头来望着旅行推销员。女店主以为他是要找头,就大声告诉他饮料的价钱;可是他准备付账的是那杯苦文酒。于是他转过来对着那个胖女人,或者那个女人,或者那个姑娘,或者那个年轻的待女,然后放下小皮箱,以便拿起那只小箱子,这时那个水手和那个渔民偷偷地挤进,混进,插进马弟雅思和旅行推销员之间

  马弟雅思用手指了指额头。天已差不多全黑了。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在道路当中——在大路当中——黑芝咖啡店前面。

  “好些了吧?”他身边一个穿皮茄克衫的汉子问他。

  “好些了,谢谢。”马弟雅思回答。他在什么地方已经见过这个汉子。他想解释一下他的不舒服的原因:“因为烟雾腾腾,又吵,说话声太多了”他再也找不出话来了。可是他已经能够毫无困难地站了起来。

  他到处找小箱子,可是马上就想起了今天早上他把小箱子放在房间里了。他再一次道谢,拿起椅子想搬回店里,那人抓住他的手阻止他,他只有走了——沿着那条路走到那所孤零零的小房子里,那所房子在狭窄的小海湾深处,长满芦苇的山谷里。

  尽管天已昏黑,他仍然能毫不犹豫地走着。有时小径紧贴面临大海的悬岩,踏脚的地方几乎分辨不出,他也毫无恐惧。他用坚定的步伐向着那所房子走下去,那房子的唯一的窗户——没有窗帘——透出淡红色的灯光,映衬着黄昏时蓝色的天光。

  他俯下头来从窗玻璃上往里瞧。窗玻璃上虽然堆积了一层污垢,仍然能看清楚里面的一切。屋子里很昏暗,尤其是屋角部分。马弟雅思真正看清楚的只是靠近灯光的那些东西——他自己站的位置高屋子相当后,使屋里的人看不见他。

  照亮着屋子的是一盏汽油灯,放在那张黑褐色的长桌子中间。桌子上在灯和窗户之间还并排放着两只白色的盆子——互相碰着——和一瓶一公升装的没有打开的酒,酒瓶的颜色很深,使人没法猜出瓶里装的是什么酒。桌子的其余部分没有放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暗影:酒瓶的变了形的大影子;靠近窗户的那只盆子边上的半月形影子;灯脚下的一大圈黑影。

  桌子后面,屋子的右角(最远的角落),有一只巨大的煮饭火炉,靠着里墙放着,只从半开着的装炉灰抽屉透射出来的橙红色火光才看得出火炉的存在。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是让·罗宾——也叫做彼埃尔——另一个是那个不知名的年轻女人,身材矮小得多。两个人都站在桌子的另一端(从窗户来说),他在左边——换句话说就是在窗户前面——她在桌子的末端,靠近火炉。

  他们和桌子之间有一条长凳——和桌子一样长,可是被桌子挡住着不见。整个房间被分割成为一系列的平行线:首先是屋里的墙,靠着墙右边是火炉,还有几只箱子,左边在黑暗中是一件较大的家具;其次,离墙不能确定的距离处有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构成的线条;继续往前,是那条看不见的长凳,长方形桌子的大轴——这个轴上放着汽油灯和不透明的酒瓶——最后,是那只窗户。

  如果用垂直线把这一切再分割一下,那么由前面到后面的顺序是:窗户的中央柱架,第二只盆子的新月形影子,酒瓶,那个男人(让·罗宾或被埃尔),一只放在地上的箱子,箱口向上;然后,右边一公尺远的地方,是那盏点着的汽油灯;再过去一公尺左右,是桌子的末端,那个不明身份的女人,火炉的左侧。

  因此,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距离是两公尺,或者更远一点。她抬起惊惶的脸望着他。

  这时候,那汉子张开嘴巴,动着嘴唇,仿佛在说话,可是躲在窗子后面张望的旅行推销员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窗子关得太严了,或者他背后小海湾的人口处冲击岩石的浪涛声太大了。那人说话不够清楚有力,使人无法计算他说出了多少音节。他慢慢地说了约十秒钟的话——大约相当于三十个音节,或许少一点。

  年轻女人的回答是叫喊了一下——约四五个音节——似乎是大声喊的。这一次,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到窗外来。然后她向汉子跟前走近一步,一只手(左手)扶着桌子边沿。

  现在她望着汽油灯,不那么大声地说了几句话,然后让自己脸上的五官逐步变得奇形怪状:眼睛合拢,嘴角张开,鼻翅龛动。

  她哭了。一滴眼泪慢慢地沿着腮帮流下来。她在长凳上坐下,没有把脚伸过长凳和桌子之间,而是把上半身转过来对着桌子,把两只前臂搁在桌子上,两手合拢。最后她把脑袋向前一扑,把脸埋在手里。她的金头发在灯光下闪耀发亮。

  这时候汉子不慌不忙地走近来,站在她的背后,瞧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来,用指尖抚摸她的颈背,抚摸了很长时间。那只大手,金发的脑袋,汽油灯,第一只盆子(右边的那只)的边沿,窗户左边的柱架,现在是在同一斜线上。

  那盏灯是黄铜和无色玻璃制成的。方形的台座上直立着一根有凹糟的圆锥形灯柱,支持着油筒——油阁作半圆形,下边凹进去。油简装着半筒近似褐色的液体,一点也不像市面上出售的汽油。油筒的上部有一个锯齿状的金属环,高约二指,装着玻璃灯罩——一条笔直的管,只在管脚稍宽一点。这个有孔眼的金属环,被灯光从内部猛烈地照亮,是整个房间里看得最清楚的东西。金属环的孔眼是上下两排等积的圆圈,互相切进——更正确点说,是些铁环,因为它们中间是空的——上排的每一个铁环恰好在下排的一个铁环上面,有三四公分互相接连。

  火焰本身是从环形的灯芯上产生的,从侧面看来好像是顶上有很大缺口的一个三角形,因此火焰不是有一个尖端,而是有两个。其中一个尖端比另一个高得多,而且更细长;一个中间凹进去的弧线把两个尖端连接起来——好像一块圆形的洼地,一边有一个高上去的小丘,可是两个小丘并不对称。

  马弟雅思注视灯光的时间太长,眼花起来,终于挪开了眼睛。为了使眼睛休息一会,他把视线移向窗户——四扇一模一样的玻璃,既没有窗帘,也没有挡风布,朝着黑夜。他一连几次用力闭上眼皮,紧压眼球,想把留在眼膜上的火圈驱逐出去。

  他把头挪近窗玻璃,想望出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既看不见海,也看不见旷野,甚至连花园也看不见。外面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一片漆黑。马弟雅思回过头来瞧他的备忘录,备忘录放在那张嵌进窗台的厚实的小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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