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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王国-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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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阿根廷人只是点点头,伸出一个指头朝一座拱门那儿指了一下,然后把车开走,迅速消失在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之中。

  塞梯尼亚兹沿着一条小路走去,很快就发现雷伯坐在一张长椅上吃三明治,一边还分一点儿给几只好奇的黑松鼠。他穿着紧士裤和一件粗棉布衬衫,上衣和一只布袋放在身旁;头发比他以往任何一次到纽约来都留得长,但还没有披到肩上。塞梯尼亚兹看到他的侧后影,突然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

  “他给人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塞梯尼亚兹后来说。“他注视着前面几米处的地面,两眼充满迷茫的神情我讲不清楚自己当时是怎样一种感觉”

  塞梯尼亚兹再走近一些,然后站住。过了好几秒钟,雷伯才意识到他站在那儿,便笑道:

  “我不想到五十八街去,原谅我,那是有原因的,心血来潮。是不是有人在什么地方等你?”

  “我现在到家里去吃晚饭。”

  “吃完饭再回去加班?”

  “是的。”

  雷伯把布袋和上衣挪了挪,塞梯尼亚兹坐下来。那些松鼠在客人刚到来时曾四下逃散,现在又都回来了。雷伯把手里剩下的一些面包全扔给它们。他非常温和地说:“大卫,三年多以前你曾向我提出辞呈。”

  “我没有撤回辞呈,”塞梯尼亚兹说,但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了,认识到这显然是不得体的。

  雷伯摇摇头。

  “问题不在于比,至少我要说的不是那种辞职。大卫。情况将发生变化发生惊人的变化。三十年来你所做的一切,都要受到它的影响。我还没有对别人谈过这件事,你是第一个。我必须这样做。”

  塞梯尼亚兹的脉搏骤然加快。

  “甚至对乔治·塔拉斯也没有谈过?”

  他问了这句话以后,又感觉到自己失言了,没有说到点子上。

  “乔治晓得要发生什么事情,我需要他参与其事。我不能采取任何别的做法。大卫,你我之间有些隔阂,我希望看见这些隔阂得到消除。最近一个时期,我有件事很难决断,但必须作出决定;所以我把许多许多事情都撂给你,实在太多了。原谅我。”

  一阵难以言传的情感冲动向塞梯尼亚兹袭来。他看着这张瘦削的面孔,内心差不多已经向自己承认:尽管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想不到他对这个人依然一往情深。

  “现在你已经作出了这个困难的决定?”

  “是的,一切都已就绪。我要跟你谈的正是这件事,大卫。”

  接着他告诉塞梯尼亚兹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以及怎样发生,特别谈了他为什么觉得必须做这样一件事。他的语调和平时一样缓慢而沉着,从不提高嗓门强调任何一句话,说的是他惯用的那种英语,字斟句酌甚至近乎咬文嚼字。

  在一阵象是要永远持续下去的静默之后,塞梯尼亚兹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这是自杀。”

  “问题不在于此。问题在于你。”

  “你这是要毁掉我们三十年来惨淡经营的一切。”塞梯尼亚兹沮丧的说。

  “问题在于你。我要求于你的已经太多了,我不能再让你陷入尴尬的境地,不能让你由于我的过失而陷入极其尴尬的境地。你可以暂时告退,出去旅行,息影一个时期,等事态平静下来。我认为你应该这样做。五月五日以后,你势必身陷重围,遭到疲劳轰炸,成为众矢之的,还得照单全收由此会产生一切不愉快。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不愉快,大卫。你保护我的时间太长了,为此,你的同胞们饶不了你。”

  塞梯尼亚兹闭上眼睛,说:“你要我离开这艘行将沉没的船。”

  “也可以这么说。”

  雷伯又开始向塞梯尼亚兹面授机宜,举出可以采取哪些办法尽量缩小目标,避开火力。

  塞梯尼亚兹似听非听。他觉得好象被人打昏了似的。突然他拿定主意,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已经作出抉择,接着,他平生就这么一回满怀自信地说:“我要去法国,雷伯。”

  雷伯对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你不是一个轻率作出决定的人。”

  “不错。”

  沉默。然后,雷伯不紧不慢地摇摇头,说:

  “难道疯狂也会传染?”

  他的眼睛在笑。塞梯尼亚兹全然摒弃了矜持,也笑道,

  “按照塔拉斯的说法,只有疯狂才合乎情、顺乎理。”

  他们于二十日前往法国,飞机直接在马赛的马里尼安降落。原属苏珊·塞梯尼亚兹所有的那座乡间宅院占地六公顷,距离埃克斯昂普罗旺斯二十公里。那里还有一条小河,河里的鱼很多。

  “我不知道是你在我祖母去世的时候把它买了下来。其实我还责备过自己不该把它卖掉。”

  “不是以我的名义,而是以你小女儿苏珊的名义买的。”

  塞梯尼亚兹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突然记起早在三十多午前祖母写给他的一封信:“我遇到了最令人困惑、最不可思议、而智慧又最出众的一个小伙子如果你能为雷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做点儿什么”

  “我祖母很有眼力,比我不知高明多少倍。她非常喜欢你,尽管她几乎不认识你。她经常向我问起你”

  他们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路旁的法国梧桐都是二百年上下的参天古木。往往有这样的事:你天天从再明显不过的现象前面走过却视而不见,后来突然意识到了。现在塞梯尼亚兹正是这样突然意识到,雷伯·克立姆罗德历来忍受着不堪想象的孤寂。就拿这个花园来说,它和塞梯尼亚兹幸福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许多回忆联系在一起,这可以说是他如此圆满、如此宁谧的整个一生的写照,对比之下,顿时觉得一种强烈的感情揪住了他,几乎要把他撕裂。

  “雷伯,如果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你已经做了这么许多。”

  “我还想多做一些。如果你愿意,我将继续掌管你的事务,能管多久就管多久,即使有些困难,又算得了啥!”

  他想再说些什么,说些别的,比如,建议雷伯分享他家的安乐气氛(克立姆罗德从未进入他们的家庭圈子);或者建议雷伯接受他的友情(现在他认识到,自己在友情问题上过去即便不是一毛不拔,也跟挤牙膏差不多)。“在他心目中,我始终只不过是—个会计师,这是我的过错。”塞梯尼亚兹事后这样反省。“其实这仅仅是一举手之劳,只要在关键时刻说一句话最使我痛悔的是:我从来不敢越礼仪的雷池一步。我对他始终存有愚蠢的戒心,都怪我少见短视,死要面子,出于井底之蛙的本能拒不承认天地之大,也可能还有一种可笑的恐惧心,生怕被他的个性压垮。我妒忌那个爱他而绝不瞻前顾后的乔治·塔拉斯,他见到雷伯的机会比我少得多,他对雷伯的了解却比我深刻得多。”

  二十日晚上他们到埃克斯昂普罗旺斯城里去吃饭,饭店在一个大广场附近,那儿有一座颇为壮观的喷泉。四月的夜晚已有几分初夏的味道。就在那天晚上,雷伯·克立姆罗德叙述了一九四五年潜回维也纳老家的经过情形。那时侯,家中已经被洗劫一空,只剩一辆轮椅给遗忘在小电梯里,掩盖那座电梯的嵌板还是从蒂罗尔或波希米亚某教堂的神龛里弄来的。

  第二天,全体王臣响应雷伯的召唤,一个个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不胜诧异地发现和自己一样的人为数如此众多,同时大为震惊地意识到,三十年来第一次风云际会的他们这些人,象征着何等赫赫炎炎的权威。

  到会的有韩某和奈西姆·沙哈则、保尔·苏必斯、若热·索克拉特斯、埃塞尔·考特、内尔松·科埃略、塔多伊兹·特普弗勒、尼克和托尼·佩特里迪斯、朱巴尔·温、弗朗西斯科·桑塔纳、菲利普·范登伯格、厄尔尼·高兹契尼亚克、海梅·罗查斯、亨利·钱斯、罗杰·邓恩、金·福伊西;他们当中最不重要的人物为王掌管着的财产至少也有一亿美元。雷伯·克立姆罗德向他们全体宣布了他将要做的事情。他明确地指出,涉及他们本人利益的一切,不会发生任何变化;除非有谁决定终止与他的合作并立即退出,否则,他们可以继续掌管各自的领域。

  只有一点和过去不同:从今以后,外界将知道他们是在为他办事。

  王告诉他们,他将公开自己的面目,让世人知道他是谁,知道他的神话一般的财产数字。当然,他这样做并不是夸耀自己的成就,而是因为他不得不解释清楚,他是如何在亚马逊尼亚腹地建立这个王国的;现在他要宣布它为一个国家,并且要求通常被当作各国大联合、然而名实如此不符的那个组织承认它的存在。

  王告诉他们,在他宣布这个新的国家正式诞生的时侯,他的呼声会不会有人倾听,会不会得到响应,对此他绝不存丝毫幻想。然而,他将抱着对所谓的法律和惯例最彻底的藐视态度宣布这一事实。他这个行动本身,恰恰是对法律和惯例的责难和否定。他知道得很清楚,干这样的傻事肯定会遭人讥笑,因为他擅敢抛弃法统、主权、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等观念;其实,所有这些无稽之谈带来的后果,首先是为抹煞个人和个人自由的行径披上合理合法的外衣。

  最后,他微笑着把与会者挨个儿看了一遍,并且指出,他们当个如果有谁还不完全明白他的道理,那就不妨把他将将采取的行动看作是对整个世界的挑战。








装一条木腿的海龟 —— 14




  一九八○年五月五日凌晨两点钟左右,乔治·塔拉斯肯定自己绝对睡不着了。他开了灯——这已经是他上床之后第六次开灯——从乱七八糟地堆在广场饭店他这个房间里的大批书籍中翻出那本《蒙田散文集》。哦,亲爱的老蒙田!当初,塔拉斯就是把自己珍藏的这本旧书借给从奥地利毛特豪森集中营死里逃生的那个小青年。

  “三十五年来,我们走完了整整一圈,”他想。

  他从窗户向外望去,瞧见月下的中央公园只是黑糊糊的一片;此时此刻,那里的矮树丛和林荫道,很可能比亚马逊尼亚丛林危险很多。他把《蒙田散文集》信手翻到第三编第二章:

  我提倡简朴无华的生活全部伦理学既适用于普通的私生活,也适用于比较丰富的生活;每一个人自己身上都具备做人的一切条件

  他回过头去该前面的几行:

  世界本身处于永恒的运动之中。世上的一切都在不停地运动,包括大地、高加索山脉的岩石、埃及的金字塔,既有共同的运动,也有本身各自的运动。稳定状态不过是比较缓慢的运动。我无法固定我的目标。它就象一般醉汉那样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塔拉斯思付:“那几年,他一直把这本书带在身边,在他拿来还给我之前,已经反复读了不知多少遍。”

  塔拉斯踱回屋子中央,发现电话机上的红色小灯一闪一闪发出信号,这表示有人打电话给他而接线员以为他在睡觉。塔拉斯于是与接线员通话,接线员告诉他,几分钟之前一位大卫·塞梯尼亚兹先生给他来过电话,但是得知他可能睡着了,只要求转告说某人给他打过电话。

  “请接到他那边去,”塔拉斯对接线员说。

  塞梯尼亚兹在电话里说:

  “我睡不着,乔治。我在屋里打转转。”

  “由于某种奇怪的巧合,塞梯尼亚兹君,我也同你一样闷得慌。大概是春天的缘故吧。我这儿有杯子和冰块,要是你能带一瓶”

  “只要二十分钟我就来。”

  其实他顶多只花了十五分钟。他们喝得不太多。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刻能够互相作伴,两人心里都觉得踏实一些。时间—个钟点—个钟点地过去,一瓶酒还是喝完了,他们看见晨曦照亮了春天公园里的树叶。两人言语不多,不谈别的,单谈他们已经知道的事情,或关于对方的,或关于雷伯的,以前,在王的秘密的明影笼罩下,他们彼此保密,互相隐瞒,如今那个时代早已过去了。

  他们甚至不想打听王可能在哪里,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一星期之前,在麦迪逊大街那个班子的协助下,塔拉斯对他自己辑录的法律条文汇编作了一份详细的注释交给雷伯。从那以后一直没有消息。塞梯尼亚兹知道得更少,自从在埃克斯昂普罗旺斯分手之后,就再没有见过他。

  他们两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情绪没有受到影响。他们把以往跟雷伯呆在一起的时间统统加起来算了一下,结果发现,在三十五年里(还差十二小时就是整整三十五年),他们同王会面的时间不过一百到一百二十小时。关于克立姆罗德,如果说到今天还有什么使他们感到惊讶的,那就是:尽管接触的时间这么少,雷伯对于他们两人一生的影响却如此巨大。不光是影响他们两人的一生,还影响到被他改变了命运的成百成千男男女女的一生。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人看法不谋而合。

  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他们的看法也是一致的:要是十小时或十二小时之后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所建造的这台巨大的机器仍然会运转,生产出毫无用处的财富,因为他根本不把这些财富放在心上。

  实际上,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机器照这样运转下去,今年(1980年)的一百七十亿美元十年以后就会变成三百或四百亿,到本世纪末还会更多。这种状况委实荒谬,却是可能的,或许是非常可能的。只要允许这样兴旺发达的局面存在的制度到那时还没有崩溃。

  “我们讨论起哲学来了。”塔拉斯说。“现在可不是时候。我们应该洗个淋浴,把衣服穿好,塞梯尼亚兹君。否则,到时候我们会心慌意乱的”


  “我们果然心慌意乱了,”塔拉斯说。“如果你的紧张程度只有我的一半,我已经要打心眼里可怜你。”

  他至少还有勇气和力量自我解嘲。塞梯尼亚兹则不然,他已经面无人色。

  将近九点钟,出租汽车把他们送到第一街。联合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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