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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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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脸色凝重,他认得招牌:华美按摩。

他下车轻轻问:“小红在吗?”

“她们晚上十时才来。”

“我有急事找她”

“什么急事?”

千岁不笨,他笑说:“还钱。”

“我帮你转交钞票。”

“那没诚意。”

千岁数两百元给他。

“我去看看她可是在后边休息千岁数两百元给他。”

半晌,一个年轻女子推开玻璃门出来。

她穿着极短体育裤、小背心,露出青黄色干燥皮肤,白天看去,像极营养不良,同晚上化了妆完全不同相貌。

“你是小红?”

那女子点点头,伸出手去拿钞票。

“我是你人客。”

她一怔,耸耸肩,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有病,由你传染给我”

她一听就跳起来想反驳。

他按住她,“我只怪自己,我不是来算帐,只是警告你,你得去看医生。”

她牵牵嘴角。

太阳光下的她头发枯燥,大黑眼圈,嘴角有明显脓疮,千岁不敢逼视。

她静下来,仍然一言不发。

“我把话说完了,再见。”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他站起来上车。

只见一条路上都是因运而生的招牌:'中西'、'美人'、'温柔乡'、'仙凤池'。。。。。。

他记得去年秋天,他的货柜车驶过这里,只见师父与师兄们纷纷停住,笑着下车,撩起七彩塑胶珠帘,走进店里。

他正在观望,一个年轻女子捧着'华美'招牌走近,向他笑。

那招牌四周边有转动的红绿小灯炮,不住闪动,像圣诞节装饰,把女子面孔掩映得像个洋娃娃。

她穿着小背心短裤高跟拖鞋,肉质看上去光滑丰硕,只有十八九年纪,笑容可掬,“我叫小红,你,先生,收你五百块。”

千岁听说过可以还价,但是不知怎地,开不了口。

“下车来呀。”

他推开门下车,就这么一次,兄弟吹起来牛来,也好有个话题。

他锁上车门,跟小红进店。

他照规矩先付过钱,小小板房里故意挂着一盏红灯泡,照得职业女子肤皮红粉绯绯,更加吸引。

那女子问:“有没有女朋友?”

他不答。

“为什么到这里来?”

他想了想,忽然这样说:“这条路,走了千百次,愈来愈彷徨,都不知道往哪里。”

谁知那女子轻轻说:“通往我这里。”

“几时可以停下来?”

“现在先休息一会,我帮你揉揉肩膀。”

“我是一个穷家子,又不爱读书,我没有前途。”

女子格格笑,“你想太多了。”

他开了一瓶啤酒递给他。

他也觉得自己奇怪怎么会在那种时候说起那种话来。

那女子靠拢来。

那已是去年秋冬的事了。

他忽然觉得无比的寂寞荒凉,仍然撑着跑长途,时时唉声叹气,千岁认为那就是他未来的写照:一路上不住喝水诉苦想当年,吐完苦水又不忘告诉手足们,某村某屋里,有他新娶妻子,才廿三岁,明年初生养,是个男胎。

千岁觉得他们猥琐:什么都不懂,单擅繁殖,子又生子,孙又生孙。

没想到年轻的他更加丑恶。

医生同他解释过,这种病,医好之后,十多年后,仍然可在血液中验得出来,是个终身疮疤。

他叹口气。

回到家中,堂兄正等他。

“去了哪里,等你大半天。”

千岁说:“你又没有预约。”

堂兄推他的头,“你是银行大班,见你还须预约。”

两兄弟结伴出门。

到了旺角,金源指给千岁看:“这里高峰期一晚有一百多部车子在任意设站,等候乘客。”

千岁见到车子停满几条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每条路上都有几个售票员,大专叫喊:“去领岗,还有六个空位,即刻开车!”

“单程三十元,来回五十元!”

金源笑说:“该处是重灾区,其实所有地铁站、火车站,都有站头。”

千岁看得发员,“这是几时兴起的生意?”

“去年领岗实施廿四小时通关,政府对跨境载客车的配额放松,该行应运而生,兄弟,脑筋要转得快,否则饿死人。”

“啊都是为着三餐一宿。”

金源取笑他,“我们人人只是为着两餐,千岁,只剩你有理想,你最伟大。”

千岁装作听不见,“做得到生意吗?”

“你这句话真外行,有生意在先,才有人来投资,这是学校里老师说的:有求必供。”

啊,说到经济学理论上去了。

千岁抬起头,只见城市霓虹灯把天空照成诡异的暗红色,一颗星也看不见。

“这些车载客到哪里?”

“跨境去番禺、横山、宗山,但见领岗客多,全部去领岗,比驾长途车简单得多,已替你取得两地客运营业证。”

“多谢大伯,多谢源哥。”

“来,与你去吃甜粥。”

“我不嗜甜。”

“怪不得身段那么好,看我,一个水泡圈住腰围。”

“源嫂爱你不就得了。”

“她妈不喜欢我,说我是个粗人。”

千岁不服,“那么,叫她女儿嫁白领文人,学士月薪七千,硕士一万二。〃

“你太市侩。”

到底是粗人,两兄弟嘻哈大笑。

半响,金源问:“你为什么不喜读书?”

“我也不明,”千岁搔头,“怕是没有兴趣,书上每个字都会跳舞,不知说些什么,为何要学三角几何,日常生活几时用到那些?又为什么学天文地理、历史社会?我可不关心人类是否从猿猴进化,抑或大气层如何形成。”

“粗人!”

两兄弟又笑得绝倒。

他们自幼合得来,好比新兄弟一般。

金源打电话叫女友出来,千岁先走一步。

回到家里,发觉母亲在看旧照相簿。

七彩照片有点褪色,有千岁第一天上小学时穿校服十分神气模样

“第一天上学就被同学取笑名字俗气,他们都叫国栋、家梁、伟民、文良、兴华。”

母亲笑着主翻过一页,“千岁这名字才好呢。”

“谁要活上一千岁。”

千岁最喜与母亲抬扛,这样,寡母的日子容易过些。

“我如活上一百岁,看到曾孙出生,就够高兴的了。”

“他们又叫什么名字?”

“王家兴、王家旺、王家发、王家好、王家和、王家齐……”

千岁怪叫起来。

母子笑成一团。

他们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晚千岁睡得很好,梦见父亲回来找他。

他心底知道父亲已经辞世,故此开心地问:“爸,什么事?”

“找你喝茶去。”

“我拿件外套。”

一转身,父亲已经不见。

梦中父亲只得三十余岁,满面笑容,穿唐装,头发油亮光滑,像是刚从理发店出来。

过两日,千岁觉得他的身体可以支持,他恢复了夜更司机生涯。

每晚十时许,他离家开工。

蟠桃送来一件吉祥物,千岁顺手挂在车头,讨个吉兆。

十四座位车顶还装着一架小小电视录影机,如果没有女客,可以播放较为大胆的影片,这也是生意经。

一连几星期车子满载客人。

不知怎地,千岁只觉人愈多他愈寂寞。

满车是人,喧哗吵闹之际,他甚至想哭。

一个老妇牵着外孙小手上车来,她教小孩唱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块糕,一块糖,吃得宝宝笑呵呵。”

车上其余人客也跟着唱。

千岁一声不出。

渐有客人专候他的车。

“这司机年轻、专注、斯文、途中又一言不发。”

原来不发一言是如此难能可贵,可见世道渐过成熟。

女客挑司机,她们怕黑壮大汉,驶到偏僻地区,谁知会发生什么事。

故此一见千岁,便立刻上车。

一夜,有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两个十岁左右女儿上车。

“三个一起,车费收便宜点。”

千岁摇头。

那三角眼,横脸的女子立时发作,喃喃咒骂,忽然迁怒两个孩子,无故伸手拍打,嘴里说:“净懂得吃睡玩,又不见你俩勤力读书,陈家女儿聪明,李家女儿会做家务,你俩会什么?”愈来愈挑剔。

这时车上已坐满客人,车子本来就要开动出发,那女子在车厢中却宛如演说般愈骂愈起劲,其他乘客敢怒而不敢言。

这时她忽然甩了一巴掌打向女儿,“打死你这种废物”,小孩低头不出声。

千岁忍无可忍,转过头来,“你!”他指着那女子,“你噤声,你再说一句话,我赶你下车。

那女人惊骇,骂遍天下,她从未遇过敌手,况且,她又不是骂别人,难道打骂自家孩子都不行?

她刚想发难,一抬头,看到铜铃似一双大眼睛瞪着她。

那司机又说:“你坐到最后座去,不准再出声。”

没想到后座一个乘客立刻让位,不由那悍妇不乖乖坐到后边,这时,其他乘客忽然齐声鼓掌。

她为什么不带着孩子下车?没人知道。

千岁大声说:“开车。”

一直到目的地,女子都没有再讲一句话。

乘客请两个孩子吃饼干果汁,有人轻轻劝:“不开心也不可拿孩子出气。”

车子停下,乘客纷纷下车,有人说:“司机你做得好。”

千岁也不知他自什么地方来的勇气,这时的他低头不语,也许,他同那女子一般愤怒。

金源说过,有求必有供,千岁看见一大群衣著暴露的年轻女子勾搭众司机。

她们嘴里嚷:“我们这里选槟榔西施,请司机投票,冠军可得房车一辆,亚军则往香港旅行。

“我是七号幸运号码”她们嘴里嚷:“我们这里选槟。”

“我是十八号,选我会发财。”

“投票站就在前边,在表格上写下车牌号码,投下即可,请投三号一票。”

司机们笑颜逐开,纷纷掏腰包买槟榔。

这时忽然下雨,西施们也不怕,冒着雨向司机攀谈,送上笑脸。

雨水混着泥瓣溅在腿上,她们并不介意,这三餐一宿来得不易,谁敢小覤她们。

有人敲他的车窗,他重重吁出一口气,打开玻璃,付上一百元。

窗外少女递上一包槟榔,“先生,投我一票,记住,二十一号。”

拉票技术,不下政客。

坐满客人,千岁又开动车子。

那一年,经领岗出入境的旅客已增至二千四百四十多万人次,比上一年增加四成多。

不开工,千岁也没闲着,他把车子里外冲洗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松脱破烂部分全部修妥,整条街最漂亮的车就是他那架。

大伯说:“这么勤力,照说做苦力也会发达。”

千岁不出声。

他的传染病已受控制,但仍需服药,头上伤口复元,在头发遮掩下,已经看不出来。

他仿佛是痊愈了。

一日,蟠桃来看他。

“清明,结伴扫墓好不好?”

千岁轻轻说:“扫墓不是节日。”

蟠桃说:“你开车负责接载,我去准备食物花束,大家合作。”

这也是办法,两家人合在一家办事。

千岁点点头。

蟠桃仍然支吾着不走。

千岁知道她的意思,他又轻轻说:“蟠桃,我不适合你,你应当找一个老老实实、工作定时、会听你话的男伴。”

蟠桃走近,忽然握住千岁强壮手臂,轻轻抚揉,“我喜欢你。”

她说得再直接没有。

千岁也讲得更加明白:“我配不上你。”

“胡说,你家做修车,我家做木工装修,刚刚好。”

千岁进一步拒绝,“我没打算成家。”

蟠桃十分激动,”做朋友行吗?”她红着脸落下泪来。

“我不想耽挌你,同我走得近,你的名声会受影响。”

蟠桃终于明白了,“你不喜欢我。”

“不不,”千岁辩白,忽然他又承认:“不是那种喜欢。”

蟠桃抹干眼泪,仍然不愿放开千岁手臂。

“我会当你妹妹一般。”

“我已有三个亲兄弟。”

“你看你多幸福。”

蟠桃低头,忽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我一点主意也没有,我还没资格找女朋友。”

“你并无意中人?”蟠桃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还有点事要出去。”

他独自到欢喜人茶室去吃菠萝刨冰。

雨下得更大了。

冰室里只有他一个客人,玻璃门外贴着古旧的雪山图案,表示室内冷气开放,装修三十年没变过,老板娘一边点数目一边唉声叹气抱怨生意欠佳,“全盛时期,这里挤满英文书院学生。”她说。

那日,安娜告假。

伙计一下没有,一下在拖瓷砖地板,稍后递上刨冰。

老板娘忽然问千岁:“你喜欢什么样的女朋友?”

千岁吓一跳,不出声。

“面孔要漂亮,身段高挑,可是这样?”

千岁点点头。

老板娘笑,“会读书弹琴,文静、高雅。”

千岁也笑起来。

“最重要的是爱你爱得不得了。”

穿着制服的伙计插嘴:“那样的人,哪里去找?”

老板娘说:“安娜今日相亲去了,不知结局如何。”

千岁在冰室门外站了一会,雨好像没有停下的意思。

一个穿白裙的女学生背着书包打着伞站在对面马路,手里挽着小提琴盒,大眼长直发尖下巴,正好同老板娘形容的美少女一模一样。

可是不到一会儿,一辆小小房车驶近停下,有个保母下车,接过少女手上雨伞琴盒,让少女先上车,她跟着上去,关上车门,司机把车开走,呵,身份矜贵,遥不可及。

千岁看完这一幕,转身回家。

三叔在等他。

“回来了,你妈说近日你心情欠佳。”

“我没事,三叔,找我什么事?”

“千岁,找你帮忙。”

“三叔千万别这么客气。”

“我要回乡办事,想烦你到邓家做一个礼拜替工,你晚上仍然可以开十四座位。”

千岁答:“没问题。”

他遵照三叔吩咐,准时到邓宅报到,其主要工作是接载大小姐。

“大小姐下来了。”

千岁放下报纸到车房把黑色房车驶出来。

她看见一个身形苗条穿灰色套装的年轻女子上车来。

她穿着斯文大方半跟鞋,不,不是那红鞋儿。

大小姐是另外一个人。

她有一张小小的鹅蛋脸,五官不算突出,但是清秀脱俗,有股书卷气,她向司机说声早。

除了身高,大小姐好像什么都小一好,看上去纤细文雅,与她妹妹完全不同类型。

车子在中区遇到交通挤塞,停了十分钟,大小姐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千岁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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