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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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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驻在武汉南湖,顾秋水还写过这样一首诗——

憔悴扶病一登楼,放眼天南地北头。

鹦鹉洲边芳草绿,江山无处可埋愁。

非常的张恨水,非常的文明戏。

如果再仔细搜寻一番,说不定就能在哪首唐代七律或五言中找到他们的孪生兄弟。

那时,他可是风华正茂啊。他有什么愁?他有什么病?不过附庸风雅而已。

换了史峤,绝对不做这样的贩子。

所以说,比之与史峤的邂逅,叶莲子对这场婚姻带有明显的目的性。有一个细节也许能说明点什么。不论婚前婚后,她从未对顾秋水说过“我爱你”这种热情澎湃的字眼。只是后来才把这个偶然碰上的婚姻,渐渐当做一个女人原来的梦,并很实际地将史峤收藏在哪个午夜梦回之中。

相信叶莲子这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女人,最终也会习惯地爱上顾秋水,制作出一份相应的情爱。在吴为看来,叶莲子竟然能为这个相当功利的婚姻自造一份情爱,并为这个自造的情爱痴迷一生是太不值得了。不像她对胡秉宸的爱,不论结局如何狼狈,如何使她难以自圆其说,至少她得到一个求证:如果不和胡秉宸结婚,他将永远是非人间的一颗星。

其实吴为对胡秉宸的爱,不也是一份自造?在一定程度上,连胡秉宸都是她自己造出来的。

不久,叶莲子随父亲调防至汉口与蒲圻之间的咸宁,顾秋水则跟随着包天剑转往蒲圻驻防。这也是为什么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叶莲子要随继母先期到达蒲圻,并下榻在蒲圻城隍街马永和客栈的缘由。

一向苛刻的叶志清为叶莲子的婚礼拿出不少钱,并特地让继室带着叶莲子到汉口采办嫁妆。

顾秋水没有与她们一同前往,也没有下榻于同一家旅馆,而是先到武昌住下,与她们约好在汉口会齐。因为他的左脚长了鸡眼,疼得不能沾地,走路一瘸一拐,他不愿在叶莲子面前出丑。到武昌当晚,就到旅馆附近一家澡堂,让修脚师傅将左脚上的鸡眼挖掉,第二天才和她们见面。这位修脚师傅的手艺非常之好,顾秋水脚上的这个鸡眼,自一九三五年早春挖去从未再犯。有关此行的深刻记忆,与其说是因为婚娶,不如说是因为这个修脚师傅的高超手艺。如果叶莲子非要自作多情,别人又有什么办法?

叶莲子和继母在繁华、开满小旅馆的民权路找了一家旅馆住下。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在国父孙中山先生铜像周围,即那简明扼要地概括了国父政治主张和革命精髓的民族、民权、民生三条路上往返来回,购买了毯子、帐子、被子、两只樟木箱子等结婚用品。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共计未来。她是那样急切,毫不犹豫,纵身就跳了进去。绸布庄里有现量现做的裁缝。她拉起一块又一块衣料,在身上比来比去,对裁缝说,这里瘦一点,那里长一点……在那里做了三件旗袍(现在可以不必说“大褂”而可以说“旗袍”了):一件浅粉镶深红边的缎旗袍;一件浅灰上有紫灰小花叶,镶浅灰边的绸旗袍;一件浅黄上有灰色小碎花,镶浅黄边的绸旗袍。按照时兴的样子,身长三尺八,领子上横有三个直盘扣,大襟和侧身则为花盘扣。手艺之好,让二卜世纪末的女人缅怀追思,望洋兴叹:如今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手艺啦!据说二十。世纪未有一部香港影片《花样年华》,一度再现这种手艺的辉煌,但也只能作为博物馆的收藏,再不可能“飞人寻常百姓家”了。很多事物只能属于一段时间,甚至一个瞬间,那个时间、瞬间去了,它们也就随之而去,想挽留也挽留不住。

其中两件绸旗袍,叶莲子选的都是小碎花图案,颜色的过渡也很讲究。从未有过一分钱自主权的叶莲子,如何培养了自己的审美趣味?只能说源自她的母亲,也就是墨荷的遗传基因。

不管女人的服饰如何变来变去,叶莲子认定小碎花图案不变。

喜欢小碎花图案的女人是柔弱的、内敛的、忍辱负重的、欲言又止的、文雅的、优雅的……可惜,优雅常常只能用来欣赏而不能用来享用。它们没有大红大绿的宣泄、大酸大辣的痛快淋漓、重彩浓泼的立竿见影、大哭大闹的寻死上吊、挥快刀斩乱麻的利索果敢……优雅的女人也就十分脆弱,多半还自作多情。她们会倍加感应人生的种种尴尬和难堪,这样的女人天生是被蹂躏的对象。

顾秋水没花什么钱,只给叶莲子买了一只金手镯和一块手表。

这只手镯和手表,不久之后就发挥了非同小可的作用。

叶莲子和顾秋水的婚礼基本上是叶志清操办的,这倒符合顾秋水的原则:“我和女人玩儿从来不花钱,让我花钱的女人,爱的肯定不是我。”

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叶莲子在继母陪同下,于婚礼前一天从咸宁来到顾秋水的驻地蒲圻,在城隍街蒲圻镇惟一一家客栈住下。蒲圻盛产栀于花,据说顺风香可以飘到咸宁。别人是否嗅到不得而知,想必叶莲子是嗅到过蒲圻的栀子花香的。婚礼在马耀华转运公司举行。也许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派头,顾秋水有意晚到了一会儿。主婚人急得出来进去地转悠,不停地问:“新郎怎么还不到?”

事先他们并没有就婚礼的着装进行过商讨,完全是凑巧,顾秋水穿了一套灰色西服,叶莲子穿着那件浅粉带有三道深红绲边的缎子旗袍,脚上是一双粉红绣花缎鞋。

灰色是无私的。它的生命似乎就是为了烘托其他的色彩,为了将其他色彩中那段平庸的光谱化为华美而存在。

原本有些通俗的浅粉旗袍,就因了灰色的烘托,显出意想不到的风雅。人们交口称赞道:“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

三天以后,叶莲子又穿着这件浅粉色的缎子旗袍,和顾秋水在蒲圻镇“相真”照相馆拍了一张婚照,顾秋水却换了一套深色西服,竖着两只大招风耳站在她的身后。

除了这对招风耳,吴为认为她从顾秋水那里什么也没有得到。

如果真像她想的这么简单,仅仅从顾秋水那里继承了这对招风耳倒也好了。

顾秋水官衔不高,但在师长面前是说得上话的红人,所以贺客盈门。后来房子里容纳不下,仪式改在马耀华转运公司门前一个不大的广场上举行。

不久之后,也就是一九三六年,张学良将军就在这个转运公司对面——老陆水桥旁的木材厂,声泪俱下地发表了抗日救国的演讲。

婚礼按文明结婚那套形式进行,顾秋水还即席发表了一段演说:“国难期间,鄙人虽然结婚不忘救国,决不消沉意志在个人小天地中。‘也希望叶莲子画直眉毛,涂黑嘴唇,投身到抗日收复失地的战场上来。”尽管狗屁不通,却深得来宾赞扬,不但感动了在场的太太小姐,也感动了背井离乡的军人。点点的鸦阵,

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只有你的女儿哟,

已长得活泼天真;

只有你留下的女儿哟,来安慰我这破碎的心!

她不很经心地唱着,唱着唱着,突然回味起歌词,再咂摸一下,就觉得歌词不太吉利,想起从前最爱这支歌就觉得有点怪,刚结婚怎么就望穿秋水了……从此不再唱它。

连顾秋水也想了一想,叶莲子怎么老唱这支歌?好像预兆着什么。

尽管叶莲子忌讳这支歌,可命中注定,她得把这支歌继续唱下去。

他们的生活说得上是欣欣向荣。

小连长顾秋水还养着不少闲人。有个季大爷,原是一一二师前身十二师的一个连长,因为没有文化被整编下来,调到顾秋水的追击炮连。顾秋水就让他管理枪支弹药,也不把他当兵看待,还叫他季大爷。顾秋水说,人家本来就不是兵。

季大爷退役后,顾秋水看他可怜;就让他顶了一个军士,每个月还有七块钱军饷,让季大爷住在自己家里,每顿饭再给他两盅酒喝,捎带也给他们小家做做饭,帮点忙。

顾秋水对女人很小气,对男人却不,开了饷都放在抽屉里,季大爷买菜买米,用钱自己从抽屉里随便拿取,顾秋水和叶莲子从来没有和他算过账,他们一直相处得很好。还养了个把兄弟老九,人很聪明,爱打麻将,一天到晚吃喝赌,倒是不嫖。不管媳妇和孩子,赢了钱也不往家拿。老婆拿他没办法,大家让顾秋水出面管管,顾秋水就让叶莲子把老九的媳妇和孩子接到他们小家来住。顾秋水那时年轻,拿钱不当回事,认为前途远大,有朋友就行。好在他是连长,每月二百多块军饷,很顶用。

落魄后的顾秋水常常回忆起这段日子,悄悄对自己说一声:那有多好啊!

新婚燕尔的顾秋水,常常带叶莲子出蒲圻镇南迎薰门,去游览四方景色,或过陆水、登长山(又曰北赤壁山),凭吊三国遗迹。

长山下有丁鞋塘,相传为周瑜一脚踏成。西侧四百米处有周郎嘴,嘴下有周郎桥,由此可以进入赤壁古战场。

山上有晒骨台,传说东吴阵亡将士遗骨于此晒干,便于回运。

北岸为曹操屯粮之地乌林,即周瑜焚烧曹操连锁战船之处。赤壁一战,曹操大败,落荒而逃,至谷口,所随官兵只剩得二十七骑……”

可惜诸葛亮借东风的七星坛已无迹可寻,只落得遐想不已……

意气风发的顾秋水,站在长山山顶,摇首顿足地吟哦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张学良将军的前摄影师是顾秋水的朋友,闲时为他们拍过不少照片。顾秋水特别喜欢荷塘边的一张,他们双双坐在长椅上,他的左臂紧搂着叶莲子的肩,那时叶莲子还是剪发,多年轻啊!这张照片顾秋水一直留着,随着他走南闯北,“文化大革命”一来,只好把照片和值点钱的东西托付给…个工人朋友,“文化大革命”之后打算再取回这些东西,件件都不知了去向。还能说什么呢?

就连叶莲子婚后做的衣服,也都是顾秋水设计的。

有次他带叶莲子乘火车。那天她身穿件米色西装,内衬雪青色衬衣,还结了一个黑领结,下面是条短裙,头戴一顶米色鸭舌帽。这身打扮在那个时代,在一窝子当兵的中间,真算得上奇装异服。

包天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演员,忙让内差到普通车厢打听,这才知道是顾秋水的媳妇。从那以后,师里太太们穿衣服都找顾秋水设计。倒不是他偏心,哪位太太也穿不出叶莲子的风韵。

有一次顾秋水从师部回来,远远看见叶莲子站在城门那里等他,旗袍外面套着他的西服背心,高高地站在那里……想,谁教她这么穿的?

偶尔想起婚前的日子,叶莲子觉得她不过是个等着捡剩落儿的人,直到现在,她才有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位置,做了一个人的妻子,有了一定的说话权利。而这一切都是顾秋水给她的,她能不爱顾秋水吗?这样的日子,怎能不是叶莲子一生回味无穷的日子?以后,再好的日子也似乎好不过这时。

叶莲子也从未因顾秋水日后对她的酷虐,否认她曾经的幸福。

在这一点上,吴为就没有叶莲子的大气,到底叶莲子与她母亲墨荷那个家族的血缘关系,比吴为更为密切。

一个过于专一的人,久而久之就会向反面转化。人们不再感念专一是种优秀品质,优秀反倒成了一种压迫。果不其然,顾秋水渐渐看出与叶莲子生活的不能随意。

好比那天他们去郊游,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待一会儿,又沿着山路向上回旋。暮春天气,空气里有种又热又甜又暖昧的气味,起伏在山冈上的杜鹃花,袒胸露怀地盛开着。裹在宝蓝色薄绒旗袍里的叶莲子,穿行在林的暗影里。啁啾鸟鸣变得像是暗语,有一声没一声地让人禁不住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顾秋水挨近叶莲子,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叶莲子的眼睛立刻瞠成两个大问号。

顾秋水凑近她的耳朵,笑嘻嘻地轻声问道:“昨天晚上好吗?”

叶莲子认真想了想;然后“嗯”了一声。但并不是人们通常表示肯定的第四声,而是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第一声。可以理解为一个问号,也可以理解为对床很宽大、被褥很软和、床单很干净、枕头高矮很合适的肯定……总而言之,与顾秋水想要听到的肯定不是一回事。

男欢女爱是需要激发、激活和刺激的。可不论顾秋水说什么,叶莲子就是一个“好”字。要是因为她幼年就被推出生活并被人遗忘,而且一忘二十多年地活到现在,没有看过男欢女爱这本书倒也不甚奇怪,奇怪的是她自己从来没有打开这本书的欲望。一个没有欲望、没有要求的女人,实在太乏味,太不能为男人制造一些点缀了,当然,要求太多太高也不行。

每次回到家里,迎接他的永远是千第一律的”回来啦?”这样的话等于没说,或比没说更让人觉得没劲。要是带她出去吃馆子、看戏,酒喝得正好,戏唱得正热闹,她突然就会问:“几点了?”“九点了。”

“哎哟,都九点了。”好像她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在九点之前办妥不可,否则就耽误了。

过不了一会儿又问:“几点了?”

“九点二十。”

“哎哟,都九点二十了。”一副对时间痛惜得不得了的样子。“有什么事吗?,”开始顾秋水还问一问。

“没,没有。”

果真没有就别再问钟点了吧。《苏三起解》刚唱到“三堂会审”她又问了:“几点了?”

弄得他酒也喝不痛快,戏也看不安生,只好回家了事。

回家干什么?对着干坐。

如果说起过去,刚被胡作非为、寻欢作乐的往事激发起来,她会突然来一句广季大爷说明天要买鸡。”或是“今天的鱼咸不咸?”

和她调情呢,也接不上茬儿。好比顾秋水说:“上哪儿串门儿去了?你也不惦记我,我还等你吃饭呢。要不是看你漂亮就打你一顿了;可我舍不得打你。”

叶莲子听了也就是笑笑而已。虽说女人有张好脸就行,其他方面可有可无,可也不能“无”到这种地步!

给她介绍一些同僚的太太,让她出去打打麻将,去了一两次就不再去。

她们不是没有训练过叶莲子,今日教了“对对和”,‘她就只管碰下去,三个“一万”、三个“红中”、三个“白板”……明日教她一个“一条龙”,她就忘了“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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