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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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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恋爱程序,只经历一个回合的磨难就殉情化了蝶,如果他们不那么过早地殉情化蝶,而是像胡秉宸和吴为那样:在历经那许多波澜壮阔、迂回曲折的爱情程序之后,梁山伯也难免不会对祝英台,也或许是祝英台难免不会对梁山伯说:“你有精神病,应该把你送到医院去,每天给你打几针就好了。”谁知道呢!
要是那一年,他们按照胡秉宸的建议一起喝了敌敌畏,可能至今还保持着那场轰动全国上下的爱情的原汁原味。所以说,殉情化蝶可能是保持爱情神话的最佳方案。
不过算起来,吴为学画的打算肯定是在他们结婚以后。在他们结婚之前,由于情况的险恶复杂,胡秉宸是不可能让木匠给她做一个画架子的。
她终于画得有了点模样。那些极端冲突的颜色,突兀、狰狞地纠缠在一起,不负责任、毫无章法地恣意挥洒,纵横在铺得满地的纸上,且不留一点想像的空间,让人悚然。
纸张也越用越大,老觉得纸张的边缘紧箍着她,让她无法突出重围;直到有——天,她顺手拿起一管颜色,连笔也不用地在画面上乱挤、乱压,随后发现那原来是一管她最不喜欢的红色,——虽然她是个极端的人,但从不喜欢红色,这事看起来可不有点蹊跷?
胡秉宸没有错,这种人生中途突然出现的对绘画的爱好,确是说明一个人离精神失常不远了。
也有一个会看手相的朋友,惊诧地对她说:“你手掌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条自杀横纹,我怎么不知道?这很不好。”这么说,一个手上本没有自杀凶纹的人,以后是可以有的。是什么力量可以在一只本来没有自杀凶纹的手上,刻上一条自杀的凶纹?这难道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吗?
换而言之,那本来就有的自杀凶纹,也可能自行消失?
命运是可以改变还是不可以改变的?也许改变也是命中注定。
而吴为言不及义地回答说:“可惜自杀还是一件很不完善的事。比如煤气自杀,如果自杀者把煤气放得时间过长,又没人发现的话,会不会殃及公寓的左邻右舍,甚至引起火灾?触屯或上吊也许不会给他人造成什么危害,但肉体上遭受的痛苦太大。据吃过大量安眠药却自杀未遂的人说,后果也很痛苦……应该发明一种把自杀变得像睡眠那样舒适的事情就好了。”事后她翻出叶莲子的照片,仔细研究对照,在叶莲子不同时期的照片上,果然发现了命运(不谈岁月)之痕。可惜她没有叶莲子更早期的照片,最早一张也不过始于她和顾秋水新婚时在蒲圻镇“相真”照相馆拍的那张结婚照。
叶莲子的照片不多,除非必须,她从不光顾照相馆。不是她不喜欢拍照,哪个漂亮的女人不喜欢拍照?照片是对“曾经”的一种挽留,一种立此存照,在时光的打磨中,如铁一般难以磨灭,以便留待日后品味再三,一唱三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凄美无穷,或暗藏着“秋后算账”人的尖诮逼仄的阴沉。
可是因为贫困,叶莲子不得不摈弃许多类似的、与吃饱穿暖毫无关联的消费。于是她不多的照片,便有了明显的阶段性,于她过往的日子,就像一个朝代、一个朝代那样,截然分明。
特别叶莲子的那张嘴,让吴为沉思默想了很久。她想,叶莲子在世的时候,她怎么从没注意过她的嘴,却要在她去世、无从探问考证之后才注意起她的嘴?
所以她觉得她注意上叶莲子的嘴,不是没有缘由。她从叶莲子的嘴看出,叶莲子的哀伤是上辈子就攒下来的。
一切看似没有意义的物件,却能一眼引起他人的注意,差不多都是负有一点使命的。
吴为慢慢回忆着她遇到过的人。奇怪的是,她只在女人脸上搜索到这样的嘴,在男人脸上却没有。她又发现,凡是长着这种嘴的人,无一不是男人脚下的蝼蚁。不但是男人脚下的蝼蚁,还注定要受他人的欺凌和愚弄。
虽然几十年后叶莲子一剪子从中剪开了这张结婚照,而且剪得很苦,很无反悔的余地,连顾秋水的身影都没有留下,只沿着她的发际和脸庞,剪下自己的一个脑袋,却无法剪下她的嘴,也就是她的命运。
此后,吴为又注意到自胡秉宸决定和她离婚起,他的面相乃至头骨也都有了明显的变化。颧骨剽悍而威风凛凛地突出;脖子令人惋惜地向两个肩胛中缩进;后头骨正中,蛮横却又曲线圆润地凸起……依旧的风流倜傥里,有了一种让吴为感到陌生的东西,与他从前的照片比较,简直判若两人,过去的胡秉宸已然了无痕迹。如同叶莲子晚年的照片,越来越回归到她的本原。
吴为相信,每个人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归到出发点的时候,都会把不是出生伊始就附着’在身上的东西抖搂干净,有点佛家所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意思,与岁月催人并无干系。
胡秉宸这些细部的变化,明白无误、越来越向白帆的面相靠拢,似乎他本人也从造就他的、无论是东方文化或是西方文化的滋养和框架中渐渐析出,还原为本原的他。于是吴为明白,胡秉宸和白帆本该是此生此世的夫妻,那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是不是“天赐良缘”就很难说了。而胡秉宸和她的婚姻,的确带有误人歧途的性质。
这种回归的启示,可能也是她轻放胡秉宸一马的诸多原因之一。
而胡秉宸和白帆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曾得益于吴为一头钻进了这种玄而又玄的牛角尖。
2
吴为的发疯又似乎很有计划,很有步骤,冥冥中好像有人指挥安排了一切。
比如她花了很多时间整理了日记;处理了所有的杂务,包括信件、债务往来;与出版社了断了出版事宜;寻访了很多故人旧地……
她是独自前往的,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请人陪伴。她在那些被现代生活废弃的地方待了很久,没人知道那里有什么吸引她以及她都在那里干了些什么……只能从她笔记本上杂乱、前后不搭的文字里猜测,可能和她要写的那部书有关——只是可能而已,真正的目的已经无法确证。
这些杂乱的文字,读来却很有趣——
……终于回到塬上。
……我的塬败破了,它的败破用悲凉是无以详尽的,任何欲说其详的尝试,比之这样的物换神移都过于飘浮。但它对我仍然意蕴十足,像老朋友一样明白无误地把当初给予我的暗示.对我再一次肯定。
少年时代在五丈塬下卧佛寺里抽的那一签,回首一望,可不预言了我的一生?这一生该算是有求必应,既应好也应坏,不过应好、应坏都是我的咎由自取。
卧佛寺已荡然无存。在武侯祠外与当地农妇核实记忆中的卧佛寺:“卧佛寺山门朝东,卧佛殿门朝北,卧佛头朝东脚朝西卧躺……那时卧佛寺的香火很旺,可是?”
农妇们答道:“是的,是的。”她们的颧骨上,依旧网罩着塬上的日光往复穿梭而就的缕缕糙红,如我少年时看惯的那样。
向晚时分,在武侯祠前邂逅一江湖相士,虽他自言“我的推算用的是外祖传下的唐朝相书《相理衡真》,他老人家曾是一代名相……”却难以寻觅通灵之气。
可我还是抽了一签。展签一看,眼前跳出四句,比之四十多年前在卧佛寺抽的那一签,简直是狗屁不通的诗文。想不到的是最后一句,让我惊跳起来:
刘阮探药上南山,
幸运仙姬也快哉。
此地生长多有份,
故乡何事又重来?
老天果然知道我为什么重返这个说故乡不是故乡,不是故乡又让我总是难忘的地方,只是他不点破而已。
我们没有故乡,没有根。我们是一个漂泊的家族,从母亲,到我,到禅月。如今的我,更是一无所有。
我转而寻求一个灵魂的故地。可,人有灵魂的故地吗?我灵魂的故地又在哪里?寻找是一个怪圈,最终可能一无所得。所谓“故地”,也许是个手也摸不着、脚也走不到,根本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说不定就怀着“回归”的假设,死在“回归”的路上——这个结局倒也不错。但“寻找”的过程,是一个让漂泊之人感到有所归属的过程。这样说来,人是害怕魂无所依的,所以总在寻找一个“故地”,连我也不能除外?
那相士在解卦前,自是一派讨口赚钱的行话,到了后来却有了意思:
“……心眼儿宽,人心不凡……对老人很孝顺,感情受挫,年轻时多情。你母有一暗眼(到此二惊),主生贵子”,“九O年、九一年不顺,六亲中家有疾病,亡故(到此三惊)……”
早年那副卦和我,不过是个偶然的碰撞;而今这副卦和我,也不过是个偶然的碰撞。可两对偶然的碰撞都应在我一个人身上,就有了反复论证的命定意味。
太阳落下去了,我相伴着相士踏着暮色步下塬去,空气里混杂着新麦的清香和历史醇厚的霉味。这江湖相士能让我三惊,倒不是他或他外祖的通灵,而是这块地气还没有耗尽,——虽然诸葛亮祭天灯的高台早已被后人铲平,种了庄稼,几近全毁。放眼四望,被黄土高原四面埋伏的旷野乎川,真是一派大好战场。旌麾不招摇,战鼓不催征,干戈不血刃,万万可惜了这一脉地势。
遥想蜀汉建兴十二年(公元二三四年),诸葛亮为克复中原,重兴汉室,六出祁山伐魏,就驻兵在我现时踩着的五丈塬。
我任脚下的步履随意游移,眼睛却定定地望着渭河北岸。
北岸的景色,在我游移的脚步中,在渐深的暮色中,线条粗犷晦涩起来,苍茫地模糊了时空的界限……
那正是魏国驻兵四十万、司马懿据以下寨北塬,又拨兵五万,在渭河上架起九座浮桥的地方。
两军交战,地动山摇,电闪雷鸣……
多少英雄豪杰的鲜血染透了这荒原平川,而蜀国丞相诸葛亮也于该年八月二十三日亡故五丈塬。
可我又觉得,诸葛亮的一双眼睛,直到如今,还在不甘地凝视着这、马平川、渭河之滨的关中平原。为什么五丈塬上这武侯祠里供奉的诸葛塑像,却有着一双多情的眼睛?少年的我,多少次独自踩着河里的石头,膛过渭河,爬上五丈塬,四仰八叉地躺在当年诸葛亮祭天灯的高台上,苦苦地追思着彼时的情景。
朦胧中,似见诸葛亮在秋夜的寒索中仰观天文,突见相辅列曜的三台星座客星倍明,主星幽暗……他惊悚地低首回身,料知自己不久人世。又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呼风风来、挥雨雨去的诸葛亮,如何运筹帷幄,于中秋之夜先布七盏大灯,又外布四十九盏小灯,最后内布本命灯一盏。他祈禳北斗:若七天之内主灯不灭,可增一纪之寿。他徘徊踱步,五天五夜不能成眠,至第六夜见主灯仍然明亮,以为大功即将告成,眉间泛起一丝喜色的时候,想不到却被魏延一脚踢灭!我甚至看到惊恐和悔恨如何让魏延大失颜色……于是一颗赤色大星忽地裹起一柱狂飙;自东北向西南流泻,我甚至听见它撕裂寒空的轰鸣,三起三落后哀绝地坠于蜀营之内。是夜,诸葛亮亡故五丈塬。
我对三国故事并无兴趣,使我惊诧的是伟圣如诸葛亮者,最终不也被这“想不到”所左右?这让少不更事的我就心生模糊的凄凉,就感知人对“命”的无奈,它可不就是永不能破的遗憾?
我也始终不能明白,能通神鬼的诸葛亮竟然还能暗喜?怎么就算不出再过一会儿,主灯就会被魏延一脚踢灭?
而司马懿的帅帐又安在哪儿?也许就安在与五丈塬笔直相向、我和母亲生活了十年的丹阳观也未可知。过渭河踩着的那些大石礅子,是否就是司马懿那九座浮桥的遗骸?
顺着盘塬的山路继续下行,相士的絮语我已不能倾听。
再度置身层叠、莫测、往天际延伸而去的塬上,顿时感悟少年时代的朦胧猜想并非没有根由。古时关中八百里秦川该是渭河的河道,而两侧的塬正是它的河界。
彼时的渭河又是何等浩荡,那一条条横贯在筋骨裸露的塬上的皱褶,可不就是渭河年复一年的拍击镌刻出来的?
而那时的炎黄子孙,该是一个何等健壮的婴儿,摊手摊脚地躺在岐山上,迎着彼时距人类还很近的太阳,不断发出嘹亮的啼声。
沉暮中,看来已经毫无脾气的平实枯燥的塬,渐渐呈现出凝重、悲怆的底色,越来越还原出它原始的威严、傲气、霸气、王气,如帝王般稳坐在大地的宝座上,俯视着芸芸众生以及他们所有的“猫儿腻”和软弱,明达中有一种大慈大悲的收容和包裹。
似乎重又回到与塬日日相向的少年,那来自灵境的大气,重又拂荡、贯通于天地之间……我那独特、感悟生命的禀赋可不得益于此?
自十八岁那年离开关中,我们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以为这个山坳永远从我的生活中退去了。
“故乡何事又重来?”
我以为不过是重温一下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在母亲走过的路上重蹈一次她那无奈而又绵韧的脚印,重新体味一下她当时独自走在塬上那份孤苦无告的凄楚,也或许是在寻找我自己的一部分人生……后来明白,我是在寻找母亲,虽然知道再也找不到她了,但我还会不停地找下去。或者不如说,我是在寻找自己上一辈子没有了结的故事。在这寻找(回归?)的过程中,很多当初不甚明了的事情现在竟有些明了。这才发现,我们住了十年的这个村子叫做零孤村!
真如醍醐灌顶,前生今世.可不早就让这三个字说得一清二楚。我不知道母亲当年是不是知道这个村子的名字。……所以我觉着应该在这里找一块地,将来把我和母亲的骨灰都埋在这里,对漂泊而又无处可’以安放骨灰的我们,这可能是惟一的落脚之地。到过世界上那么多国家,游历过那么多世界闻名的美景,可是我最怀念的是这个“晴天黄土没脚面,雨季泥泞没脚踝”的塬;最留恋的反倒是和母亲——后来当然有了禅月——一起度过的那些困苦而不是所谓时来运转的日子。也曾在爱情的甜蜜、事业的辉煌里,风光过,快乐过,疯狂过,志得意满过……都如过眼云烟,反倒不像困苦的日子那样安帖,如果没有它们,又如何衬托日后的时来运转?冒雨寻访丹阳观。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情景,沿途净是残破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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