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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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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挽歌的连阴雨中,埋葬在黄土高原没脚的黄土中……
蓦然回首,不知何时,她们就靠在了那亘古至今支撑着天又支撑着地的塬上。她们惊心动魄地仰视着那矜持得近乎冷漠、苍凉得近乎死灭、拒人千里得近乎无情、线条随意待近乎粗陋却威仪凛然的黄土高原。不,黄土高原对她们的厚爱,要在他们彼此有所了解之后才能凸现。
而吴为也不曾料到,她们在黄土高原以及在寺庙中度过的岁月,将赐予她多少悟性,多少享用不尽的财富。
从此,顾秋水留下的那个箱子,就陪伴着她们一起踏上漫漫的求生之路。不知吴为浪迹天涯的脾性是由此而来,还是从外祖母墨荷那个游牧民族的祖先而来?很可能是秉承了外祖母墨荷那游牧民族的祖先。她的很多脾性,看得出是跃过了叶莲子而与外祖母墨荷的直接链接。
从此叶莲子将不断地“打起行李就出发”,辗转于各个临时的栖身之所。
但吴为很快就会接替孱弱的叶莲子,渐渐为叶莲子撑起一个没有男人的家。
这对吴为并不很难。叶莲子本就怀疑吴为是否天生被赋予雌雄兼容的禀性,十二岁上就能将行李打得平平整整、方方正正,像是军营出品而非出自女性少年,且不让叶莲子插手,即便几十年后,打行李这种手艺业已失势,吴为时不时还想向人们显露一手打行李的技艺,那难道不是她笑傲江湖的一个把势?
即便到了老年,不论走向何方,到了终于需要哪只手来帮一把的时候,她仍然独自一人连蹬带踹、手脚并用,用牙齿咬着绳子这一头,用手拽着绳子另一头,打出一个早被淘汰、再也没人欣赏的样板行李。只是事后会力不从心地叉着腿在地板上坐很久,才能颤颤悠悠地起立,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不行了。可她就是不想独自经营她的行李,又有谁会为她搭把手呢?只有四顾茫然。
等到有了禅月,她就既是父亲又是母亲。即便有了历届丈夫,凡举登高爬梯、安装电器、负重养家……也都是她的差事。怪就怪在她像一个男人那样舍我其谁地认为,这都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到底是谁把她造就成了一个男儿之身,却又给她一条女人的命?!不知除了雌雄,生物界还有没有第三、第四种属性,如果有,说不定她也会兼顾起来,瞧她对男人的责任那份大包大揽的热爱!她的两只手,跟着也就越来越发男相。
如果说吴为仅仅被赋予雌雄兼容的禀性还算不得奇异,到了她的两手越来越男相的时候,她那分野雌雄两性的中轴线也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往雄性偏斜靠拢。除了“同志”,哪个男人愿意再找个男人共筑爱巢!不过她也能在这种局面中找到安慰自己的成分,一旦男人对她撂厂挑子,绝对难不住她独挑家门的日子。
吴为一生可圈可点之处不多,但却是一把出苦力的好手,包括她对爱情也俾出苦力那样勇往直前,大干、快干、多干,像个独轮车把势,脑袋往下一扎,不看前后左右,只看脚下和车轱辘前方三尺之处,小车不倒只管推。而她不明白,爱情需要的不是苦力,而是锦上添花。到了这个时候,叶莲子有点明白了,她的日子大概再也不能和顾秋水交叉了。想起往事似午夜梦回,有那么点怅惘,有那么点迷茫,有那么点伤痛,有那么点锥心,也有那么点依依,但已不再多想。
这时她才不得不放下顾秋水,有点惊讶还有点惋惜,为什么要从一而终?
可叶莲子是个严格的女人,既不懂得为自己着想,也不懂得为自己寻找欢乐。
不论谁,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人,难免身不由己地做错什么,可却没有挽回错误的机会了。叶莲子和吴为所出的每一张臭牌,都只能等候叶家的智者禅月来翻牌了。
叶莲子渐渐从过往淡出。此后的叶莲子,对风吹雨打、花开花落、无情无常有了一份大度、通达和默认。正是在黄土高原上,叶莲子才到达了天人会心的境界,上帝与她讲了和,她也渐渐归于恬淡平和。也许她最后还要出场。
而现在,该吴为上场了。
《无字》
第三部 第一章
1
当一副黄牙不可避免地将要成为吴为不得不日夜面对的景物时,她遇到了一个极限。
并非因为那时的吴为像一只刚从树上摘下的苹果,新鲜得让人无可挑剔。
即便她是一只满是虫眼的苹果,或后来穷途末路为一只烂苹果,相信黄牙或口臭这些鸡毛蒜皮,仍然会成为她的忍受极限。她对嘴以及嘴里的东西实在过于敏感。
甚至她在丧失意识前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与黄牙们的遭遇战——
当她走进洗澡间,对着镜子,将自己如孤狼一般歹毒的脸细细打量时,明白了在无有穷期的险恶中她已彻底荒废。没人可以救她,也无可救药,她只能孤军一人。回眸之间,镜子里突然映出许多大而黄的牙齿。那些牙齿,胜利在握、不慌不忙地从她身后逼压过来,她的全身于是就咬在了那些大而黄的牙齿里。她感到了直穿内底之痛。
猛然回身,想从那些牙齿里挣扎出去,却一头撞在身后的墙上。
血从她的额角蜿蜒流下,在她久已无味的脸上,增添了一些婉约,甚至是略显风尘的动人之处。
在疼痛中她慢慢清醒,原来那不是牙,而是墙上的一块块瓷砖。但那些瓷砖怎么看怎么像一排排的牙齿,而且是侵华战争时期那些日本人才有的、大而黄的门牙。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人种进化以及牙科医学的进步,现在的日本人肯定不会再有这样大而黄,并像蟋蟀那样向外龇着的大门牙了。但在侵华战争期间的日本人,却不得不尴尬地长着这样的大门牙。而她洗澡间里的这些牙,不但黄而大,不但像蟋蟀的门牙那样向外龇着,每个牙缝之间还嵌着根深蒂固的黄色牙垢。
她不由得拿起凿子,信心十足地想要剔除那些牙垢。剔着剔着她忽然明白,这么多牙和这么多牙缝,她是无沦如何也剔不干净了,于是就拿起凿子和榔头,连撬带敲,一块块敲碎了那些牙。
她干得很安静,很从容,一点也不疯狂。
过后她只是觉得有点累,便点了一支烟,对着那支烟低叫了一声“宝贝儿!”又对着空中高喊了一声“妈!——”
吸烟的感觉真好。现在,最让她放松的时刻、最让她感到亲切的事,就是吸上这样一支既不对她怀有怜悯,也不对她怀有恶意的烟了。
她坐在厕所门前的地板上,一面瞧着那些被她敲碎的大黄牙,一面冥想着世事的无定。可不,转眼之间,这些大黄牙就碎了,就像一个本来形影不离的人,突然之间躺进了棺材。
这时她一回头,一个头戴纱帽、身穿朝服的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的脸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无,只光板一张。光板上纵横地刻满隶书,每笔每画阔深如一炷线香,且边缘翻卷,这张刻满隶书的脸板,无声无息地跟踪着她,与她一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就转身俯向那张脸,问道:“让我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字?”
可她怎么看也看不懂。
从此她逢人便问:“你能告诉我,那脸上写的什么字吗?”
于是人们把她送进了疯人院。
忽然之间,不是党委书记请她看电影,就是办公室主任的太太请她吃饺子,如果看电影,邻座肯定是黄牙;如果饺子刚出锅,黄牙肯定凑巧来做客,自然就坐下来与吴为共享那锅饺子。
起始吴为真以为巧合,后来就明白无巧不成书。黄牙决定着单位大小头目的升迁!
在大学里,吴为的野性已被改造不少。新生一入学,校长就在迎新大会上宣告:“我们这所大学,共产党员的比例比部队还高。”
这样的大学即便不是炼钢炉也是炼铁炉。从这个大门走出来的吴为,对无处可逃的局面自然有一定的了解,不要说户口本、粮本……一个档案袋就能把人套牢。
于是她卑劣地想起了远在北京、当初被她拒之门外的韩木林。
拒绝的理由说出来真让人莫名其妙,与房子、钞票等重大题材无关,而是一个非常不足道的细节:韩木林有口臭之疾。
那时候,吴为不但像一只刚从树上摘下的苹果,也没有像后来那样嗜咖啡成癖,牙齿上沾满咖.啡渍,不可避免地也是一嘴黄牙。口里更没有异味,即便吃了葱蒜,刷一次牙就能解决问题。
试想,当那个风花雪月的夜晚,这样一只新鲜的苹果,这样一副洁白无瑕的牙齿,这样一张没有异味的嘴,在北海公园面临与一个臭嘴接吻的进退两难时,对吴为这样一个吹毛求疵的人,即便韩木林身价百万,恐怕也难以摆平。
像面对哈姆雷特“活着还是死去,这真是个问题”那个千古之题,吴为不得不在一副黄牙和一个臭嘴之间进行抉樟。吴为迷恋北京,其理由也与政治、经济中心,机遇等重大题材无关。她的北京,是总有一天会演绎《战争与和平》中某个情节的北京——娜塔莎在某个舞会上与包尔康斯基公爵相遇——而对中国和世界都已进入二十世纪后半叶的现实毫无概念。又以为生活就像古典小说里读到的那样,无非恋爱和Party,户口本、粮本、档案袋等等则于此时隐退……
又毕竟北京是文化之都。吴为一生迷信文化,哪怕是文化的影子,也足以让她热烈渴望。
如果想过文明一点的生活,比如说听听歌剧《茶花女》;在什刹海赏赏荷花;在老胡同的细沙路上遛遛,想一想路边老房子里住过什么样的人,如今这些人都上哪儿去了……
当生活如此像一首歌唱的那样“生活像泥河一样流……”,地域在最后的权衡上起了作用。
韩木林占了地利的优势。
与韩木林的婚姻只能说是吴为的一个阴谋,不但以他替换丁那嘴黄牙,还将他作为回到北京的跳板和一个生殖工具,后来更将一顶绿帽子戴在韩木林头上。那么韩木林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理解并无可谴责。吴为又有什么资格对不论任何一种市场的交换行为嗤之以鼻!
2
新婚之夜,忽有巨片乌云掠过如洗的天空,像给月亮盖上了一件黑色披风。吴为冷不丁地想起了芭蕾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教堂里私订终身那段双人舞,朱丽叶穿的可不就是一件黑色披风?接着就猜想罗密欧和朱丽叶做爱的情景,他们不能老在教堂里跳下去是不是?却无沦如何链接不上自己这段双人舞。不知道是不是朱丽叶那光洁宽阔的前额和身上那件肃穆的黑色披风阻挡着以后的情节……接着吴为就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了厂韩木林问道,顶温柔的。
他的气息吹送在吴为的后耳上,温热且有些混浊。她便不再看月亮,而朝实实在在成为她丈夫的人望去,强迫自己不考虑接吻时必得面对的口臭。
她虽然躲过了一嘴黄牙,却跳进了一个臭嘴,而且是她自己的选择,何况她又不是在洞房花烛夜才和韩木林接吻,才知道他有口臭。一个女人既然和一个男人有点什么,就得和那个男人接吻,不接吻叫有点什么吗?
好在有点什么的结果是结婚,结了婚就不见得非接吻不可,因为有了档次更高的取代行为,一上床就不妨直接进入实质性阶段,万一接吻……只好屏住呼吸。
唉,既然和这个嘴结了婚,不管有无口臭,都是不能打退票的了。
结婚以后,吴为果然再也没有与韩木林接过吻,不知道韩木林对此有否察觉?
这一望让吴为吃了一惊。
韩木林的睫毛本来就长,月光的暗影把它们拉得更长,又摘了眼镜,于是那双眼睛媚得像个女人。接着韩木林俯下脸来吻她,两颊居然也像女人那样多肉!
多肉,而不是胖。
他那颜色本来就略深而曲线分明的唇,在黑夜里,简直像一张涂了口红的女人唇。一霎间,吴为有一种可怖的幻觉:她该不是在和一个女人做爱吧?
这个夜晚之前,吴为始终没有仔细研究过韩木林的脸。她害羞,无法持续对一个也许会与之有点什么的男人的脸看上一分钟。
除了怕羞她还怕别的。很多事都耐不住推敲和研究,很多东西近看和远看的结果大不相同。万一从这个准备与之谈婚论嫁的男人脸上挖掘出一点什么,那该如何是好?既然已经决定嫁给他,坯是不看为好。就是这样,为了一个小怕,最后她只好接受一个大怕。
更没想到,一个男人的脸在做爱时和不做爱时是那样不同。
接着她进入了一座黑城,走在街道正中,听到、嗅到这城市的声色、气味,好比一棵树、一面墙、一个人、一只狗、一朵花、一杯酒……甚至嗅到那杯酒的颜色、酒杯的形状。而酒的味道好不诡奇!不禁伸手去取那杯酒,酒杯却遁人了黑暗,可还能感到近在咫尺。她跟着往前走了一步,树、墙、人、狗、花;酒就往后退一步,与她近在咫尺地相持着,她着急地往前一扑,却跌在了地上……黑城立刻化作团团黑雾,隐向不可知的深处。
事情有些蹊跷。韩木林翻下身去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问题是结婚以前他无法得知吴为这方面的水准,十分后悔结婚前夜没有坚持到底,找了个借口去敲吴为的门,她居然只开一条小缝,还用一条腿顶着门板,说:“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一点不肯通融。他们不是已经领了结婚证?
这种事到了现场再说,即便不合适,还能打退票吗?
和女人恋爱应该是水深火热,可与六十年代女大学生恋爱,却如隔岸观火。
有个星期日想找吴为去划船,事先也没约好,不知在哪儿才能找到她。大学里正在开春季运动会,高音喇叭在树杈上一声接一声鼓噪,校园里到处是穿运动衫、吃冰棍的学生。
韩木林信步走到操场,恰见吴为参赛女子八十米低栏,这才得以一见庐山真面目。两个小乳房,如距开放时期尚远的二月花蕾,毫无意趣地杵在运动衫后。两条腿大肌,像两条擀面杖,随着她的奔跑,擀动在皮肤之下,此外没有多余的肉。难怪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跑了第一,没有负担啊!
韩木林宽厚地想,未经男人点化的女人大多如此。他期待着她结婚以后的变化。
可她始终硬邦邦地不肯软来,硌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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