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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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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胡秉宸这样讨好,吴为毕竟不忍,说:“那就当您的相声演员吧。”便不再做声。
他们无言地走下去,走了很久,越走越是惊心,越走越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等到他们分手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胡秉宸送吴为到宿舍门前,忍了许久最后还是把持不住,进出一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少游的这个句子和句子的背景也算生僻广胡秉宸只是不觉抒发,并没想得到吴为的回应。
一句秦少游,立刻缴了吴为的械。想不到这个“老共”居然知道秦少游,知道这样不常为人提起的句子!不似“剪不断,理还乱”、“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红酥手,黄滕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之类动辄被人传诵的名句。
如果说胡秉宸以前对她妄谈曹禺、冰心、《红楼梦》、林黛玉以附庸风雅,更还有对Dickens阶级观点的批判以装腔作势,那么说到诗词,说到秦少游,可就得有点真本事了。
作为胡秉宸的下属,吴为未必不知道他的才能,未必不知道他可能成为多种行业高手的潜质,但也不过敬佩而已。比如人造卫星可是了得,与她又有何干?敬佩与滋生感情的仰慕、崇拜等等,有着明显的差别。
只有到了秦少游这里,才让她真正刮目相看。从此这个矮小的男人,让她觉得像了教授,而不再像副部长,也就是说,像了自己的同类,从此对胡秉宸有了一种原则上的认同。
也就是说,吴为又重新陷入“爱屋及乌:”或“爱乌及屋”的泥潭。
好感也罢、爱情也罢,产生的就是这样没有道理,没有逻辑。但那时,吴为也还能对胡秉宸的把戏保持警觉,伶牙俐齿地回道:“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
没想到吴为回他这么一句,也叫胡秉宸不得不另眼相看。啊呀呀,这个女人哪——不寻常!又一想,是暗喻他的虚浮吗?
不求利禄,功名何妨!
想来吴为也理解了他何以引用这个句子,所以才回了这么一句。
下面的句子就看怎么理解了,闹不好可就意蕴深长。她是有心还是无心?胡秉宸追问道:“下面呢?”
吴为不过想说,既然回去当京官,何谈不得已?没想到马失前蹄——
下面的句子该是:“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李白这首诗,与男女之情完全无关,要不是胡秉宸步步紧逼、层层设套,接下去倒也无妨。可现在,很容易为移花接木制造可乘之机,她怎么能接这样的句子?只好说:“忘了。”
胡秉宸接着说道:“该是不道风吹絮,但挂咸阳树……”
果不其然!还是被胡秉宸移花接木了。
明知胡秉宸篡改,但那样明显地暗示了他的心思,吴为只好故作不知。
胡秉宸一向喜欢将古人的诗词改头换面,想当年他对表姐绿云说的那句“怎一个谢字了得?”还不是从李清照的《声声慢》“怎一个、愁字了得”来的?
多年以后,当他又与吴为离婚与白帆复婚之后,还会不断地给吴为寄些改头换面的诗词——既表明对吴为专情,也表明了对白帆最后的忘恩负义;既表明拈花惹草本性难移,也暴露了“得拈且拈”的痞气,晚年的胡秉宸是越来越不堪了。
我自岿然不动的吴为,直等到胡秉宸的行程越来越近,才突然慌乱起来,想不到一句秦少游惹来这样的大祸。拉过一张纸,坐下写了:“梨花就要开了,您却要走了。”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用两个手指捏着那个条子,奔赴刑场似的走出门去。一出门,就碰见胡秉宸背着手;在田埂上如笼中之兽焦灼地踱来踱去。
他在等她!
吴为觉得脑袋空了,心涨得就要爆炸,脸色惨白地捏着那张条子向胡秉宸走去,一句话也没有,把条子递给了他。
胡秉宸好像等的就是这张条子,一把抢了过去,塞进兜里,然后各自转身走开。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
7
胡秉宸走后,吴为天天到很远的小河那儿去,依在梨树下,坐看对岸的梨花。
漫山梨花让她想起宋代严蕊的词:“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又记得严蕊因不明不白的牵累,押进牢房。真是文化人,传说在牢里还填了一阕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大半人在遇到不能为世人了解的冤屈时,就会向往超脱尘世的生活。有时下河游泳,只要到了水里,马上就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她本不是这个世纪的人,二百年前的一场潮水把她带上了岸,潮水退去时却把她忘在了岸上……那么胡秉宸呢,该是二百年后的人吧。
看着梨花盛开,又看着梨花谢了,直看到河边的芦苇茂密起来,这时干校就撤销了。她也跟着回到北京,又过起了上班下班的小公务员日子。偶尔想起在干校与胡秉宸的相处,就如想起小时叶莲子逼她背过的那些唐诗宋词。
有天正在低头审看那些审不完的表册,听见办公室门嗵的一声开了,觉得那门开得有些异样,但还是没有抬起头来。接着有人站在她的面前,接着又听见那人说:“你好,吴为同志。”
她机械地握了握一只伸过来的手,又机械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快步走向办公室外。
办公室的门又关上了,这才明白刚才那个人是胡秉宸,这才感到她的五个手指那样疼,一个个像被捏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了。不知道胡秉宸用了多大力气,也实在看不出矮瘦的胡秉宸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从此没有了消停的日子,天天都有一种陷落、坠落的感觉,无缘无由,无法遏制。
胡秉宸当然知道吴为跟着干校一起撤回了北京,虽然他们每天由同一个大门进出,却也和天边一样的了。
就算在大门口碰见她,他也没有理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专车里跳出来,只是为和她打个照面,说一句:“吴为同志,好久不见了。”不好,好像他老在计算多久没有见到她。
那和她说什么好?
胡秉宸觉得自己好没意思。
他根本不会跳下车。既然不会跳下车,又何必费心琢磨见到她说什么?
每每在秘书送来的文件中,看到与吴为所在部门有关的文件,心里总是一惊,思绪便会从眼前一大堆庞杂的事务中游移开去,想起那些下雪的日子、雪地里扔雪球的那个女人和等在雪地里的自己……怎么总是下雪的日子?
深思远虑的胡秉宸突然没了分寸,开始为找个理由与吴为见面而心烦。
万事难不倒的胡秉宸,却在这个问题前面徘徊不已。
这栋办公楼有几百个房间,不过搜索范围还是有办法缩小。他在秘书办公桌的玻璃板下,看到一张下属各局所在楼层表,很容易在四楼找到吴为所在那个局的位置,但也有二十多间,她在哪一间呢?就没法知道了,又不便向秘书打探得那样具体,秘书就会想,一个副部长,为什么隔了若干级别打听一个普通下属?就算他能想出一个什么理由,也得由她所在那个局的局长来汇报,处长都靠不上。
最后忍不住跑到四楼,把吴为所在那个局的办公室二十多个房门依次推开,和每一个工作人员握了一次手,和每一个工作人员说了一句:“知道大家从干校回来了,来看看同志们,看看同志们。”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却还是让那个局的所有职工觉得莫名其妙。
跑了几个办公室也没见到吴为,胡秉宸有点按捺不住,几乎把秘书叫来给他好好查查,又想,这样的事怎好让秘书去查?只好耐着性子一间一间办公室往下跑,终于看见她埋头坐在二大堆表册后面。和一般女人一样的齐耳短发,一件碎花的中式对襟小袄,一样的一个女人,一阵大喜过望,随之心也安静下来。
只得迂回前进,先和其他职工一一握手,不知第几遍地重复着:“听说同志们都从干校回来了,来看看大家。”
人们脸上漾起欣赏的微笑,胡秉宸倒是没有一阔脸就变。
吴为却没有听见,愁眉苦脸地对付着那些表册。胡秉宸便觉得这个与他应对“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的女人,与那些表册纠缠在一起,果然荒谬。
等到握住吴为的手,情不自禁地加了力,胡秉宸当然要让她永远记住这一次握手。
他的手里,长久地留有握着吴为手指的感觉,既有如愿以偿的满足,又平添了更多的企望。本以为不过是想看看她,实在是担心她会忘记自己。瞧她那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难道不高兴与他再见?
为了这个“再见”,他费了多少心思?握了多少并不想握的手?
他的手就那么容易握到!
胡秉宸快步走出吴为的办公室,恍惚地站在走廊里,心里有做错事的茫然和唐突,自责起自己的浮躁。
好像要惩罚自己,脸上便现出比往日更加严厉的神情。要是现在碰到吴为,相信胡秉宸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每时每刻,吴为都想发出求救的呼声,可是没有人能够救她。就连走在马路上,她也不自禁地捏紧拳头,咬紧牙齿,一副准备抵抗到底的架势。可她的抵抗是徒劳的,就像在沙漠或沼泽地上垒筑的堤坝。胡秉宸也想不到那样难以自持,又恢复了他在干校的作业,随时都在寻找与吴为“偶然”相遇的。
机会。
那天吴为站在印刷机房外,校对刚从铅版机上取下的文件,虽然低着头,却感到一阵不安的骚动从身上流过,从头到脚,像水淋又像火烤,冰凉而灼热。现在不用看就知道;胡秉宸来了。她万般无奈地从文件上抬起头,胡秉宸正坐在车里向她凝望,嘴唇不停地嚅动着,像在对她说些什么。在说什么?
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怕,难道他也像她一样为什么所苦?
吴为橡被焊在地上,立刻不能动了。但还能明白胡秉宸下了车,向办公楼里走去,并隐没在门廊的暗影里。直到喘息渐渐平息,吴为才继续校对那份文件。她怕出错,反反复复校对了许多遍,直到自认找不出差错才上机印刷。可是等到工人把印好的文件送到办公室后,处长把她叫了去,指出这份由她起草的文件,有几处非常明显的错误。
完全毁了!
可胡秉宸对她说过什么吗?没有。应允过什么吗?没有。为了…个明确的答案,她提起笔来,给胡秉宸写了一封信。
又为了那个回音等得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无所终日。
回到家里话也懒得说,靠着暖气面对墙壁,从傍晚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亮,也许明天会带给她什么希望。
然后又到了下雪的日子。一到下雪的日子就想起那些下雪的日子,更加千头万绪。
叶莲子说:“你是不是病了?”她摇头。
叶莲子忧心的目光,让吴为感到骚扰,便迟迟不想回家,在街上踽踽独行。不知怎么就敲响了胡家的门,也许、因为那个晚上又下着他们两个人的雪。
实在太意外了!
吴为的脸在风地里吹得潮红,眼睛也亮得很不正常,一看那双眼睛,就是非出事不可的眼睛。
不要说胡秉宸,哪个不想惹祸的男人见了这双眼睛都得往后缩。
现在玩笑闹大了,可不是飞两个眼儿、调两句情的问题。
全是在干校太闲闹出的事。
一个又一个对策飞快地掠过胡秉宸的脑际,他选择了其中之一,然后就像武装到牙齿,有备无患地让吴为进了门,客气得让人觉得他正在盼望这个机会。可以说胡秉宸正盼望着这个机会。
吴为那封信来到时,他幸好在家,但还是出了一点汗。要是他不在家,肯定会被白帆拆阅,那样一来,家无宁日问题倒不大,闹到机关可就非同小可。虽说他的同僚不乏这方面的记录,可他不允许这样的闹剧发生在自己身上。
胡秉宸很为一生清白而自得,不但不愿玷污它,连溅上一点泥点也不行。像那出家修行之人,马上就要修成正果,怎能让吴为这样的女人坏了金身?这样的女人只能随便玩玩,不能当真。
他绝不允许将来人们在他的追悼会上,带着嘲讽的微笑听主持人念他的悼词,像他常常在别人追悼会上做的那样。那些悼词,千篇一律地伟大光明,所以他的伟大光明一定要足金足两。而且他的地位来之不易,他是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奋斗到这个位置上的,就是现在,多少有山头的人都在觊觎着这个位置,不谨慎从事岂不等于自戕?
与吴为的那些调笑,不过都是暗示,只可意会,了无痕迹。而对这样冰雪聪明、心有灵犀的女人,又足以说明心意。
综观胡秉宸对吴为前前后后的态度,实实在在是身体力行“想办法让她们主动”的八字方针。
难怪多年后他在对吴为的一次政策交底中说道:“我搞女人,从来不主动。”
吴为听了不觉一惊,“照你这样,又怎么能把女人搞到手呢?”他嫌吴为少见多怪,“想办法让她们主动啊。”确信滴水不漏之后,胡秉宸把吴为的来信交给了白帆。客观地说,他倒不是想出卖吴为,而是担心吴为再有来信落在白帆手里,就好像早有前科。看完信后,白帆把信往茶几上一丢,提出一个实质性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原来不是把信一交就能了事!他与白帆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这就是一个革过命和没有革过命的女人的不同。白帆不需要他的表白,表白有什么用?
“这不是和你研究,征求你的意见嘛。”
“和我研究?征求我的意见?”白帆摘下花镜,往沙发上一靠,“同志,这主要看你的态度。”
“这样一件小事?”“恐怕你还是要有所表示才行。”白帆想起胡秉宸的那些旧账,以为这么容易就能向她交差?
“这女人的文字不错嘛……”
“不,不。”
一不小心就站在了女人的陷阱旁,胡秉宸有了被两个女人左右夹攻的感觉,可得小心从事。
或者这仅仅是她的疑心?除了和表姐绿云的那段情,即便后来和女秘书有过一段不紧不密的关系,和保姆有过一段很物质的关系,但都不似这次吞吞.吐吐、闪闪烁烁、飘飘忽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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