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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的精神-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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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到,路的一头连接着一片灰色低矮的房屋,好像是我们来时路过的那曲镇的模样。我们很快开上了公路,开到了有房屋的地方,一看商店门口的牌子,沮丧得差点晕过去——果然是那曲镇。我冲着司机吼起来:“你是怎么搞的?”司机苦笑着:“他妈的,见鬼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开过车。”沮丧完了又是大笑,不知是戴眼镜的藏族人有意指错了路还是我们迷失了方向,这一天一夜我们居然颠簸在返回青海的路上。看来这一次进藏,别说是冈日波钦,就连原定的林芝也去不成了。
有了这次经历之后,我对冈日波钦就格外地关注起来,只要是有关它的文字,我都会认真地读,认真地记,认真地联想。
冈日波钦是一处世界上少有的超越了宗教门派的存在,是印度教、耆那教、藏族苯教、藏传佛教共同的圣地。当印度教的教徒对它遥远的姿影五体投地时,总是把它想象成湿婆大神的天堂、日月星辰的轴心、千水万河的缔造者、世间万物的恩育之地;当耆那教的教徒称它为“阿什塔婆达”时,那就意味着他们把它看成了平面宇宙的制高点,而他们的教主瑞斯哈巴正是在那里获得新生并施展法术战胜一切的;当藏族苯教徒千里迢迢前来朝拜它时,在他们的意念里,它就是天上的祖师敦巴辛饶的人间落脚地和苯教所有神灵的修行处;当藏传佛教的信徒们亲切地呼唤它的名字时,那意思就是:“我的雪山宝贝啊。”冈日波钦——雪山宝贝,坐落在西藏阿里高原普兰县境内,海拔六千七百一十四米,在它冰盖雪罩的山体上,留下了释迦牟尼示现真身弘化度生的行踪,药师琉璃光如来消灾延寿的大法洪音,阿弥陀佛发愿解除娑婆世界轮回生死万般痛苦的无敌经声,文殊菩萨骑着狮子举着宝剑斩断一切众生烦恼的圣迹,观世音菩萨循声救苦普度众生的法门,以及弥勒佛的无量智慧、白度母的优美之形、五百罗汉的修行踪迹、空行母的吉祥风裙、大威德金刚的威仪之表、格萨尔王和他的王妃珠牡的冰身雪影、密宗大师米拉日巴的亢亮道歌。总之,藏传佛教里的众多佛尊神汉、高僧大德都曾经来到冈日波钦纯洁虚净的怀抱里修炼真法、磨砺正信,趺坐在山顶之上,向着尘间人世播撒甘露。难怪它被佛教信徒们看成是万灵之山、众神之巅。西藏著名的佛尊杰尊·达孜瓦是这样描述冈日波钦的:它的山顶直刺云霄,白云就像斑斓的冠冕戴在它的头上;山体是水晶的砌造,明光四射,透亮晶莹。清泉淙淙流淌,如同天上的仙乐,听到它的人浑身清轻爽快,似乎瞬间有了骑鼓飞行的法术。傍晚,夕阳西下,霞光照射,山顶披着彩缎,山腰裹着锦绸,山脚飘拂着草新花艳的袍襟。冈日波钦的四周,山峰肃立,如同八瓣莲花。莲花之间,碧波荡漾,绿水潋滟,来自胜乐轮宫的圣水随风起浪、潺潺湲湲,形成了马泉河、象泉河、狮泉河、孔雀河四条纯洁的河流,和一座般配着冈日波钦的神湖。神湖的名字叫玛法木措(面积四百一十二平方公里,海拔四千五百八十七米,最深七十七米),它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另外两大圣湖是藏北的纳木措和藏南的羊卓雍措),是藏族聚居区湖泊女神中至尊至贵的王后。碧蓝的湖面之上,成百上千吉祥的空行母守护和管理着王后的宫殿;湖水透明澄澈,能看到五丈以下的鱼群,还能洗掉人心的五大毒素:贪、嗔、痴、怠、嫉,能祛除人身的病魔污垢和一切晦气,使人福寿康宁、财源广进。因为玛法木措王后的存在,冈日波钦拥有了无数儿女,那就是冈底斯山区所有的山峰、所有的湖泊、所有的河溪,它们百鸟朝凤似的环绕着冈日波钦,成了冈日波钦神明家族永远兴旺发达的象征。
在古老的佛教典籍里,冈日波钦又是妙高光明、金银琉璃的须弥山,以它为核心,形成了著名的七金山、七香水海和大咸海,形成了北俱卢洲、东胜神洲、南赡部洲、西牛贺洲,形成了一小世界中最外围的铁围山。冈日波钦虽然不是地球之上最高的山,但却连接着十万亿佛土之外的极乐世界。极乐世界的教主阿弥陀佛每天从宝瓶里取一滴水滴向冈日波钦,人间就有了河流和海水,就有了受用无穷、利益无限的幸福时光,真正是水因善下能成海,山不争高自极天。据说,围绕冈日波钦转一圈,可以洗清此次轮回中的全部罪孽;转十圈,可以避免五百轮回的苦难;转一百圈,就可以升天成佛了。成佛,这应该是佛教信徒的最高目的,能达到这个目的的人当然是稀世之珍。所以又有人说,佛境自然是高不可攀的,但一个智者如果能够站在这雪山冰壁之前独自沉思一分钟,哪怕是在不远万里的路途上经历世界上所有的艰辛也是值得的。当所有的烦恼和苦痛因为我们的独立和沉思,而被来自山顶的清凉之风一吹而尽的时候,觉悟也将随之而生,奇迹也将随之而显了。
这是一座人类精神的理想之山,是信仰缔造的真实之山,是佛教用超现实的存在最大范围内造福于民众的成功范例,是艺术和文学借助想象的力量和流传的故事率真地表达宇宙真理和宗教历史的天然宝库——尤其是在口述艺术非常发达的广袤的藏族聚居区农村和草原。对于神圣的冈日波钦和他的妻子玛法木措,你问一百个人就会听到一百种故事,人们按照自己的想象和听闻创造着符合内心需要的人物和事件,并且试图让听故事的人相信他说的便是正宗的历史,是唯一的真实。有时候,两个人甚至会为了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故事而争吵起来,不可开交的情况下,还会请出第三者来调停。但调停者往往会说出第三种故事来,并声明自己讲的才是符合实际的。于是他们又和调停者嚷嚷起来。冈日波钦的膜拜者,就是如此地让人迷恋,如此地具有孩童般的纯真和可爱。这样的情形让我鼓舞也让我惭愧,毕竟我还没有一次站在冈日波钦的雪山冰壁之前独自沉思,毕竟我还没有因为达到它而在不远万里的路途上经历世界上所有的艰辛。我算不上是一个智者,但我绝对是智者的候选,我期待着这样一次朝圣,期待着来自冈日波钦的清凉之风吹尽我的全部烦恼和苦痛,期待着觉悟的产生、奇迹的显现。
再一次奔向冈日波钦的日子是1985年夏天。我和两个朋友来到位于柴达木冷湖镇的青海石油管理局,又通过朋友关系,以采访石油人的名义,敲定了前往冈日波钦的专车——一辆红色的沙漠王。我们的路线是从冷湖到西部油田,再到盛产石棉的茫崖,从这里进入新疆,沿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部边缘一路向西,过若羌,过且末,过民丰,过于田,过和田,到达叶城,然后往南往东,沿着新藏公路穿越昆仑山,从铁隆滩进入西藏阿里,过日土,到达狮泉河。我们听说从狮泉河往东走向冈日波钦,就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了。遗憾的是,我们的壮行正应了那句说烂了的俗话:计划没有变化快。变化是在若羌县加油站出现的——那时候的汽油供应没有现在这么方便,跨省必须要有全国统一油票,否则汽车就别想加油,花钱也不行。我们出发时在西宁搞到几百公斤可以代替全国统一油票的军用油票,以为是万无一失的。到了冷湖油田,朋友要帮我们到石油管理局局长那里特批五百公斤全国统一油票,我们谢绝了:“带的有,带的有,派了车就已经感激不尽了,还能让你们再出汽油?”不成想一到新疆若羌县,加油站的人就告诉我们:“军用油票我们不收。”“为什么?”回答是:“新规定的。”“是新疆的规定,还是你们县上的规定?”“不知道。”不知道就好,就说明很可能是若羌县的土政策。我们继续走下去,第二天到了且末加油站,加了油,给他们军用油票,他们二话没说,收下了。我们庆幸地喘口气,兴高采烈地往前赶,赶了几百公里,到了民丰后,唯一的一家加油站又有了跟若羌加油站一样的口径:“新规定的,地方加油站不收军用油票。”“是你们县上的规定?”“这种事情县上怎么能规定?全新疆的规定。”红色沙漠王的司机说:“完蛋了,离开青海已经将近两千公里了,到达西藏的狮泉河可能还有三千多公里。”怎么办?几个人商量的结果是,再往前走一走,走到于田,要是于田加油站跟民丰一个样,那就只有打道回府了,车上还有一桶自带的汽油,看能不能凑合着跑到青海境内。我们奔向于田。真是让人愤怒而又无奈,于田的加油政策和民丰完全一样。我们愣怔在加油站的窗口前,半晌无语。这一刻,我的感觉就像死去活来,活来又要死去一样难受,想喊,想哭,想骂,但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乏力地沉默着。司机说:“走吧,又不是不能再来了。下次吧,下次你们准备充分一点,各种困难都考虑到,长途跋涉不容易。”
冈日波钦,遥遥远远的冈日波钦,就这样,又一次成了我寒凉无声的梦寐,成了我虚旷无影的思念。
还是司机说得对,又不是不能再来了,下次吧,下次一定把油票的事情解决好。返回的路上,我一再地说:“明年,明年我一定要达到目的。”司机也说:“要是明年你们还让石油局派车,我一定争取再跟你们出来。”我们几个人都说:“那就一言为定。”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人说话往往是不算数的,算数的总是一些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到了第二年,我们的“一言为定”就不知不觉被风吹散了。大家都忙啊忙啊,也不知都忙些什么,忙得都把冈日波钦忘掉了。直到四年以后的那个夏天,我去北京办事,事情没办成又匆匆赶回来,突然就觉得该是放弃一切杂事、蠢事、无聊之事的时候了,突然意识到了城市的糟糕,也再次意识到了冈日波钦对我的重要,突然就行动起来,到处打电话,到处找人:“去不去?去西藏,去冈日波钦?”那一年不知怎么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共同行动,也找不到愿意为我派车的单位和愿意给我开车的司机,甚至连我自己的行动也受到了约束。单位上有人对我说:“今年的主要任务就是开会学习,上面要求一个也不能落下,这个阶段你可千万不要离开。”我说:“不。”可是我毫无办法,我还得听从命运的安排,老老实实待着。直到有一天,在西藏拉萨武警交通支队工作的大学同学打来电话问候我的情况,我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了一个摆脱约束的机会——我给同学苦涩地说起我想离开城市,想去冈日波钦的事。他说:“那有什么难的,你来就是了,只要是在青藏高原,多远我都给你派车,或者我陪你去。”我激动地说:“真的?”于是我开始请假,一次一次地请,执着得让人讨厌地请,执着了半个月,才批准了半个月。我心急意切地上路了,这一次我是先坐火车到达了格尔木,再坐公共汽车前往西藏,八天以后才到达拉萨。拉萨正在下雨。
下雨的拉萨烟霭蒙蒙,走在街上,甚至都看不到布达拉宫辉煌的金顶。哲蚌寺躲藏在山怀的衣襟里仿佛消失了,大昭寺门前冒雨磕头的人影如同风中起伏的树,罗布林卡从围墙里伸出头来吃惊地望着雨色,满街都是湿淋淋的人和湿淋淋的狗,拉萨河的水正在高涨正在狂哮。我的同学病了。他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迟不病早不病,你一来我就病了。”他陪我在拉萨转了一天,说好一旦雨停马上出发前往冈日波钦。但就在雨停的这天晚上,他突然不行了,肚子疼得满头大汗,腰都直不起来了。送到医院一检查,急性阑尾炎,马上就做了手术。手术后医生说:“一个月之内不能坐汽车跑长途。”医生是对的,西藏的路大都很颠,颠开了刀口怎么办?同学抱歉地说:“那就只好你一个人去了。”同学的家人不在拉萨,我陪护了几天,正准备出发的时候,来探望我的同学的武警交通支队的支队长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拉孜一带出现大面积泥石流,前往阿里的路已经堵死一个星期了,你们幸亏没有走,走了还得回来。”我紧问道:“什么时候能通车?”支队长说:“很快,半个月就通了。”老天爷,半个月还算是快的?我的假期已经到了,如果再等半个月出发,加上来回路途上的时间,至少得超假一个月。行不行呢?我给单位领导打电话,领导几乎是哀求着说:“回来吧,大家都在学习,就你一个人这么长时间在外头,我给上面怎么交代?这样吧,明年,明年我给你两个月的假,你想去哪就去哪。”又是一个明年,这样的明年以及所有计划中许诺中的明年对我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不想回去,实在是不想回去,但最后我还是坐着同学派的车闷闷不乐地回去了,毕竟我已是一个依靠单位生存了几十年的人,毕竟我还得考虑领导给上面如何交代的问题,毕竟我不是一个干脆利落得只剩下了勇敢和无畏的叛客,不是一个自由自在、啸傲林泉的江湖隐者。
两千公里的青藏公路转眼消失了。西宁撞入我眼帘的一瞬间,我突然感到我的故乡不是这里,不是,我的故乡在远方,在冈底斯山的怀抱里,在冈日波钦的皑皑白冠上。我突然感到自己非常孤独,恰如一片被冬天抛弃的雪花、一轮从冰山滚落的雪浪。我不停地叩问着自己:难道冈日波钦对我来说就是如此地不可企及?难道我对一座旷世神山的渴慕会因为我没有吃尽苦中苦而无法得到满足?难道在我和冈日波钦的缘分里就只能是永远的久怀慕兰、永远的难得一见?我突然变得非常后悔:我回来错了,真的回来错了。为了矗立心中越来越沉的冈日波钦,我为什么不能再等半个月?为什么不能超假一个月?为什么要顾及一些绝对不能使人的生命增光增值的无谓的约束?这约束和冈日波钦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一粒米和一个世界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一种速朽的现实需要和一种永恒的精神追求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我原本是属于冰天雪地的,属于高寒带的洁白,属于虚静澄澈的所在;我应该生活在雪线之上,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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