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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的精神-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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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仓央嘉措,想到了“伏藏”。

《伏藏》是一本关于人与灵魂的书。灵魂就是信仰。

我是一个信仰佛教的人,一个有神论者,这本书也是表现佛教的作品。但我无意于奉劝大家皈依佛教,因为我并不认为信仰就等于宗教,并不认为皈依了宗教就等于有了信仰。人可以没有宗教,但不能没有信仰。皈依宗教是寻找一个集团,而皈依信仰才是真正的精神出路。佛说,既没有众生也没有佛,只要你积德行善,你就是佛。作为包括宗教在内的人类精神现象,信仰首先关注的是人类精神的纯洁与高尚,是虔诚的自我奉献而不是可耻的损人利己,是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清贫、节制、利他、救度、和谐等等,而不是相反。但在我眼里,信仰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低地滑落,迷惘和无主正在成为刈害生命的帮凶,炸药呛人的热息正在销蚀所有的凉爽,人心在义无反顾地走进黑夜之后却没有迎来朝暾与云光。

没有道德约束,没有良心发现,没有神,没有魂,没有救赎,没有主宰,自然就没有诚信、包容和善良,成人之美和与人为善已是难上加难。当世界性的精神危机电掣而来时,当无数人不能用信仰保证自己拥有灵魂时,当早已沉入渊谷之底的“底线”仍然被我们践踏得七零八碎时,我找到了写作《伏藏》的现实理由。

《伏藏》中我试图表达这样一种信念——其实也是事实:用仇恨消除仇恨,永远不是我们的需要。世界的力量,能够撼动我们的力量一定是友善与高尚,是爱的思想。信仰的表现最不掺假的方式就是爱。在文学的范畴里,那些被苦难培养而超越苦难的精神追求,一定是和信仰殊途同归的,它们共同组成了人类最美好的风景,就像流淌之于江河、葱茏之于林木。雨果告诉我们:完美的人生不是没有罪孽的人生,而是有了罪孽就忏悔、就赎罪的人生。陀思妥耶夫斯基用“罪与罚”的命题拷问了人类在善与恶之间徘徊的灵魂,然后得出结论:有爱就有一切。而托尔斯泰却让我们幡然醒悟:当生存的危机、不公的待遇、贫富的悬殊已成事实,能够拯救人类的,只有爱一切包括爱敌人的博爱。为了爱的死亡是再生,为了恨的再生是死亡。爱是情感的、精神的,也是经济的、政治的,是政治的最高表现:甘地的不抵抗是爱,他因此赢得了一个独立的印度。马丁·路德·金的不抵抗也是爱,他因此实现了一个种族的梦想:平等。曼德拉的不抵抗更是爱,他让我们看到了政治可以达到的宽度,看到了一个和平的南非。

还有特蕾莎修女。



特蕾莎修女是阿尔巴尼亚人,她十八岁到印度,每天所做,就是推着小车,去垃圾堆里、水沟中、教堂门口、公共建筑的台阶上,拣回奄奄一息的病人和遗婴,以及垂死的老人,然后四处奔波,为他们寻找食物和药品。很多人把她当成乞丐和疯子,骂她打她赶她走。但当他们看到她从水沟里抱起被蛆虫吃掉一条腿的乞丐,看到她把额头贴在濒死的病人脸上,看到她从一只狗的嘴里抢下还在哭叫的婴儿,看到她把爱滋病患者紧紧搂在怀里时,他们终于被感动了。她救援的人大多数是和她信仰不同的印度教徒,她尊重他们,按照他们的信仰处理他们的后事。

她创建的仁爱传教修女会有四亿多美金的资产,全世界最有钱的公司都争相给她捐款,但她一生却坚守贫困。她的住处只有两样电器:电灯和电话。她的全部财产是一个耶稣像、三套衣服、一双凉鞋。她努力使自己成为穷人,她的修士修女们也都把自己变成了穷人。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服务的穷人才会有一丝尊严。她认为,给予爱和尊严比给予食物和衣服更重要。

她在全世界一百二十七个国家有六百多个分支机构。她用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发展机构,仅1960年一年,就在印度建起了二十六所收容中心和儿童之家。但是她的总部只有两个修女、一台老式打字机。她的办公室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她接待全世界的来访者总是在她的工作岗位——贫民窟、弃婴院、临终病房、麻风病院、爱滋病收容所等。来她这里服务的有银行家、大企业家、政治家、大学校长、大学生、演员、模特、富家小姐等。他们千里迢迢来到特蕾莎修女身边,做了他们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洗碗,给病人穿衣服、喂水喂饭,洗衣送药,搬运尸体。之后他们才认识到:“我们一直在躲避着人类的真正穷困和不幸,其实我们从来没有真正爱过。”特蕾莎修女的影响能使巴尔干战场交战的双方立即停火,她来了,爱来了,她要把妇女儿童从枪林弹雨中带走。尖锐的战争突然有了柔软的抒情,枪炮等待着,直到她和那些被救者离开。

1979年,特蕾莎修女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她穿着一件仅值一美元的印度纱丽走上领奖台,因为她没有别的衣服。她对台下的珠光宝气、显赫人等视而不见,她说:“这个荣誉,我个人不配,我是代表世界上所有的穷人、病人和孤独的人来领奖的。因为我相信,你们愿意借着颁奖给我而承认穷人也有尊严。”当她知道颁奖大会的宴席要花七千美金时,便恳求主席取消宴席。她说:“你们用这么多钱只宴请一百三十五个人,而这笔钱够一万五千个穷人吃一天。”宴会被取消了,特蕾莎修女拿到了这笔钱。同时拿到的,还有被她这句话感动后的四十万瑞币捐款。她一生都以穷人的名义活着,从来不穿遮体御寒意义之外的衣服,因为世界上还有许多人穿不起衣服。她一拿到诺贝尔和平奖的奖牌就问,去什么地方可以卖掉它,因为那些穷人需要的不是奖牌而是食品和衣物。

特蕾莎修女去世后,印度人说:“我们的母亲去世了。”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跪下的人群里还有印度总理。当遗体经过大街时,两边楼上的人都奔跑下来,因为他们——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谁也不敢站得比她更高。印度总理说:“她是少有的慈悲天使,是光明和希望的象征,她抹去了千千万万人苦难的眼泪,她给世界带来了荣誉。”人类固有的罪恶——贪婪、虚伪、享乐、骄傲、虚荣等等,在特蕾莎修女身上没有一丝痕迹,有的只是被她一生奉行的名言:“你们要彼此相爱。”

我把特蕾莎修女的故事讲给一个喇嘛听,喇嘛说:“你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修女,她就是观世音菩萨的转世啊。”所以,《伏藏》中,“七度母之门”的第七门是践行之门。我盼望有更多的“菩萨转世”,走出殿堂,泽被苍生。



人性是人的道德性和社会性的体现,让佛教闪烁人性之光,是现代佛教光大自己的必由之路。因此我一直在寻找,希望有一种改造世俗而不是投身世俗、洗涤罪错而不是再造罪错的精神支柱,能从浑浊而盲目的崇信之中,清醒而健朗地挺起。虽然没有找到,但毕竟有了曦光。那就是仓央嘉措,是仓央嘉措宁死肉体不死爱的无量之情,和牺牲自己从而消弭新仇旧恨的天然佛性,是他用纯情博爱对冷冷的世界给予的热热的拥抱,是“伏藏”提供给我们的走向崇高的无限可能和再造心灵的努力。它在我的小说中变成了“七度母之门”。

“伏藏”就是把信仰或经典埋藏起来,让千百年后的信徒发掘而成为当代的精神资源。“地伏藏”是埋藏在岩石、湖泊、寺庙中的伏藏,“意伏藏”是埋藏在后人灵魂、内心和意识里的伏藏。从2007年底告别“藏獒三部曲”之后,我就投入《伏藏》之中,断断续续历时两年多。我以为这是一种发掘,作为责任编辑的周昌义以掘藏师的执着和热情在我心灵深处发掘出了先人或先圣的伏藏。他的督促关心以及各方面的帮助。他的洋洋八千言的建议,他晚上从家里打来的连续三小时的电话,他“夜半醒来”“豁然开朗”的邮件,如同灌顶的醍醐,激醒着我的愚钝,又似刚猛的经咒,总让我的精神时时坚挺。画上句号的时候,我发现《伏藏》是我迄今写作时间最长的一部长篇。时间长是因为难写,最难的是我必须和作品中的人物共同思考那些宗教文化的密码,共同经历那些危难和恐怖以及所有的未知,几乎每一步我都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走,直到写出结尾,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写到这里,又想起了领带。《伏藏》出版的时候,我依然不会打这玩意儿。这说明我的生活一如既往,不喜欢应酬,不喜欢会议,不喜欢社会活动,不喜欢热闹场合。也不写应景文章,不是公众人物——走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是十分不幸的——恍然之间便把自己疏离在了遥远而没有杂草的光丘上,而我向来以为平凡、平淡、平和、平静是最好的状态。——我是草,一棵迎风摇曳的无花之草,而且是杂草。孤云野鹤,老子婆娑,在寂美守拙之中独立着也清洁着,和仅属于自己的世界缱绻缠绵,歌哭而恸。对朋友们曾经和即将的邀请,对我曾经和即将的拒绝,我只能表示歉意,并诚挚鞠躬,唯愿他们因为我的缺席而更加称心满意。

我在小说的最后引用了不少人都在传抄的《那一日,我听了一夜梵呗》,这是一首现代版的仓央嘉措情歌,是转世者或代言者的美丽作品,也是我借以传述的发自肺腑的祈愿:

那一日,我听了一夜梵呗,

不为参悟,只为寻找你的气息;

那一月,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土,

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越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能和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佛,

不为长生,只为保佑你喜乐平安。

——祈愿朋友们如意,祈愿所有人吉祥。

第四章 高原的美丽与哀愁(1)

石门春秋

《石门怨》是我给这篇文章首选的标题,稍一琢磨,就发现石门村的庄稼人尽管承受了许多不该承受的苦难,但他们究竟怨过谁呢?流逝的岁月?肆虐的黄风?暴戾的洪水?没有,并没有。之后,我又想把标题改为《石门功过》,想一想又放弃了,因为现在已不是谈功论过的时候,历史早就做出了公正的答案。那么,我写这篇散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告诉人们一个惨痛的教训?大概是吧。我一直乐观地认为,只要人类还有勇气把良知作为自己的旗帜,一切都还来得及,教训和忏悔都还来得及。甚至我都愿意相信:教训已经记取了,忏悔早就开始了。既然如此,那就把是非和功过抛开吧,那就把愤怒和怨气打消吧,平心静气地谈一谈石门村的历史,顺便告诉人们:我们可能还是有救的,生存的环境可能还是有救的。

乐土,乐土,画图难足

谁也无法复制那幅美丽的图画了,但它却深深镌刻在石门人的心里,老人讲给孩子,老师讲给学生,一代又一代,一茬又一茬。

1924年,安谧的石门草滩上出现了第一批远来的移民。他们被这里的景色惊呆了:绿色无涯,波荡天际。人走在没膝的草丛中如同走在成熟的庄稼地里,沉甸甸的草穗敲打着双腿,哗哗的响声就像水浪在涌动;身后拉出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转眼又被草浪填平了。牧童把牛羊撒向草坡,唱着山歌,忘情地寻找野趣:捕捉那到处都在鼓翼欢鸣的秋蝉儿,采摘蓝的四瓣梅、白的石头花、红的水晶晶,以及由他们依据形色命名的镰刀花、喇叭花、铃铛花、四眼花、百日败花;或去寻找野果子吃,有沙枣,有酸杏,有花青,有核桃,有沙果,有桑葚;吃得满肚子饱胀了,再去追逐那些此前从未被人骚扰过的禽鸟,诸如红胸脯的凤凰鸟、爱啄土的青翅鸟、黑头白纹的墙头鸟、啼声如哨的叫天雀、羽白背青的榛子鸟,还有草百灵、沙燕子、布谷鸟、石鸡、斑鸠、野鸽子、挡霜雀儿,以及时常低回盘旋或扑下来掠食的各种鹰鹫。真是一个花草的世界,飞禽的乐园,令人迷醉忘返的地方。牧童们一玩就是一天,等到晚霞催归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的牛羊不见了。他们跑着,喊着,惊散了草丛里的狍鹿、野狐、黄羊、獾猪,和寂寞惯了的猞猁、旱獭,而他们的牛羊却早已吃得腰圆腹鼓,一个个懒洋洋地静卧在遮挡人眼的深草中打着盹儿。

石门村,位于青海东部巴燕乡脑头的水峡山脚下。这里是黄河上游最大的支流湟水河的源头,是中国西部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分界,是一千多年前唐王朝和吐蕃王朝的分水岭日月山的臂膀。两条浓黛幽邈的庞大山沟组成了一片起伏跌宕的葱茏之地,上沟里有一对几乎在空中合拢的峭岩,宛如一个石砌的拱门,下沟里横卧着一块巨大的青石,好像一道高高的门槛,这便是“石门”的由来。两沟阴坡上,那层层叠叠的红柳、麻柳、黄刺、黑刺、浪麻、野花檎密不透风,漫步谛听,地下水穿石掠缝,汩汩之声隐约可辨。沟尽之处,绿坡顺沿山势缓缓而下,清泉四溢,溪流淙淙。山青,水明,风净,气爽,这得天独厚的西域风光,别有一番旖旎动人处。

然而,最有诱惑力的还是村庄附近的大片沃野,那是真正的良田厚土,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根本就见不着一块裸露的山石。当年袁生全老汉盖房要用一块柱顶石,谁知踏遍青山无觅处,只好赶着毛驴去石门沟脑驮运。远来的移民们就在这片沃野上开垦出了一百多块合计有一千多亩的耕地,开始了安居乐业的生活。虽然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什么“生态平衡”,但他们将这一百多块耕地都一一用草坡间隔开来,并赋予它一个特定的名词:一地一间。这些“草间”小的与地相等,一般的都比地大好几倍;以草间养地,用草间放牧,保持水土,农牧兼顾,用地之科学令人叹服。1949年的土地改革对农田进行了再分配,虽然是还田于民,家家单干,但也没有破坏“一地一间”的土地格局,直到高举“三面红旗”之前,这一千多亩地一直保证着四五十户、二百来口人的温饱:即使不浇水,不施肥,它们的最低单产也能保住四百斤,其中少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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