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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梁庄-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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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讲述:
这个砖厂是啥,典型是老百姓遭殃,当官的取利。
1975年夏天开始,建轮窑。地是村里的,乡里来建设,占耕地两百多亩,利润全给乡里。合同上写着每年一亩地免四十块钱,免两百斤公粮,从来没有兑现过。也不知道村里到底要到了没有,反正老百姓从来没有见过。年年都有人为这事去闹。1985年周贵天半承包经营,乡政府投资,他交利润,干了三年。咱梁庄人挤对他干不成,因为公社过去承诺的一直没兑现。俺们队里那年交公粮,差九千多斤,都不交了。为啥?目标是为砖厂合同这么多年没有兑现,我趁机把村长梁书定整下来。
大队部欠你老五爷(老贵叔的父亲,曾经是村干部)的工资,到你老五爷不干,一直不给。当时正打麦,我见书定时说:“你爹干的时候不给,你干的时候可应该给了吧,你们能欠我们几辈人?!”他傲慢不得了。我骂他:“日你妈,你娃子能吧,你喝的还是老百姓的血,你等着吧,我非给你告下来。”我就告到乡里,乡里成立一个专案组专门来调查砖厂的事。他跑到乡里给专案组说,梁庄麻烦事多,可不敢去。专案组一听觉得有事,就来了。结果是书定被整下来,为这事,他恨死我了。
我是1988年开始干的,干了三年。1989年的时候,就干不成了,跟大队干部弄不到一块,老来查我,想等着我送礼,我就是不送,到最后都不送。头一年承包费四万。后来我亲兄弟也整我,真是四面楚歌,走到死胡同了。看不住,我兄弟背着我卖砖给当官的,我出去一趟,回来砖就少了,问我那个四弟,说被人拉走了,回头给钱。给他妈那个脚,要都要不回来。有一天,我拿着账本去找拉走砖的人,当着他的面算账,让他给钱,把他给气得像吹猪'1'哩。估计也是从来没人敢这样。当个小官,就把自己当回事了。那算啥人!
后来王西挺承包三年,也是赔钱。他也背时了。那几年雨也多,砖根本晒不成。咱们邻村承包窑的,最后想不开,跳井死了。后来,宋承信接手干到1995年,他发了。那时候形势好了,盖房子的多了。那可是好日子,公路上来回拉砖的,在村南头煤建拉煤的,人多得很,咱们村里有庆家还开了一个小吃店,办干店,也都发财了。
后来,地弄得深了,你看,就是这样子(老贵叔用手指着机井),井底变成地面了。原来,这井根本看不见,井盖还低于地面好多。那头那个电线杆下面底座上的土堆就是原始高度,挖有几丈深。
中间停有两年。窑停了之后,公社给村里三万多块钱,说是退地还耕,钱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耕,还能耕吗?已经挖到地下面了,土都没有营养了,再说,哪儿有土把这儿填平?现在建设这么快,到处都在买土卖土。后来韩家河娃又干了两年,主要就是靠卖土赚钱,现在这坑恁深,与他那几年狠命挖有很大关系。
2002年,村里人才开始找河娃的事,我一直出头到底,一告到底。先找公社书记,头一回还很利索,说:“你先回去,我派人调查。”第二回找,我说还没解决,他说我再问问。第三回找,他叫我滚。我说:“你是书记,你叫老百姓滚?!”我在公社院里大骂,我说:“书记,你给我出来,你把在屋里的话再说一遍,你敢不敢再说?”他也不敢出来。我又到县土地局去找,局长说马上去调查。
来倒来了,日他妈,告一回,来一回,来了好多趟,哪一次都是吃吃喝喝,看看问问,说一堆废话,拍拍屁股走了,就是没结果。砖厂一直都没停。我跑去找土地局长说:“你们别来了,来了就是混饭吃,你看俺们村的饭好吃是不是?”他装糊涂说:“你们那砖厂已经叫停了,还没有停吗?”我说:“局长,我要是胡跑哩,你把我关起来。”我告的时候,把土地法研究了好多遍,知道占耕地、挖土不对,我去的时候,怀里就揣着土地法。我说:“局长,我这儿有土地法,要不我把它拿出来念念,看到底对住哪一条。”他说:“你别念,我都知道。”
到2004年的时候,砖厂才彻底停下来,不是上面查得严,也不是韩家河娃发善心,是实在没啥可挖了。这一百多亩地长短是彻底毁了。现在,人们也不用土砖了,用的是石灰砖,从河里挖沙,用石子弄成混凝砖。村里地是不挖了,改挖河了。你也看见了,河成啥样了。
说起当年告状的事,父亲和老贵叔眉飞色舞,比比划划,很是兴奋。当年,就是他们俩人在那儿跑上跑下,四处策划告状,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他们。在村子里,他们是典型的“另类”,没事瞎折腾,自己的日子也没过好,只知道管闲事。
父亲看见我不屑的神情,骂道:“你别小看你老子,俺们干的可是有利于子孙的好事。你看这大坑,这百十亩凹陷地,这隐患可大着哩。梁庄这几年是没发大水,一发大水可是不得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河里一发大水,就淹到村里,麦秸垛都漂起来。”
是的,我当然记得,暴雨来临,村里就会成为一片汪洋,每家都在疏通水道,但水仍是四处漫溢,根本无处疏通。很多人家只有在门口挡些沙袋。有一年夏天,家里的厨房后半角塌了,只好一半淋着雨,在另一半烧水做饭。可是哪有柴呢?村头麦场里的麦秸垛都漂流着,很难过去,即使冒着踏进坑塘的危险侥幸到了那里,所掏的也是半干半湿的麦秸。于是,那一段时间几乎每家都是狼烟滚滚。
父亲说,那时候这砖厂已经开始祸害了,现在敢再发一次大水?可是不得了,原来的河坡已经给挖没了,顺着这凹陷地,水顺顺溜溜地就把整个村给淹了,没有退的地方。谁管这些事?你看现在的当官的,说是来村里调查,全是走过场。所以老百姓不待见他们,走到谁面前都给他扭个脊梁。
老贵叔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说:“那年,村里不让宋承信挖窑,宋承信开大会的时候说:‘我宋承信给你们带来多少幸福?!’我心想,日你妈,你把俺们地挖挖,弄几个憨娃儿给你干活,你说给俺们带来幸福?你捉俺们这老鳖一哩!他们不懂,我还懂一些呢,非把你给告下来不可。”
老贵叔的话让我很惊讶,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却讲出了一个最朴素的道理:是啊,让他们挣俩钱,却把地、生态,把一个村庄的环境给破坏了。说给他们带来幸福,谁信呢?可是,我们这几十年不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吗?当农民数着花花绿绿的钱时,有没有想到他们失去了什么?他们这一点获得与失去的是否成正比呢?
湍水:开满菊花的河岸
黎明,行走在寂静的村庄里。走过小路,走进树林,穿过长长的河岸,各种鸟儿在一起,它们的鸣叫繁复、高亢,给人以最细微的震颤和愉悦。站在河坡上,朝雾茫茫,暖红色的太阳正在缓缓升起,没有霞光万丈的灿烂,在河水雾露的蒸腾中,一切都显得温润、宽广、柔和。
逐渐,河坡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白羊和黝黑笨重的牛群,堤上蹲着大人,小孩奔跑着,时而发出清脆的笑声,钓鱼的人几乎赤裸着身体,泥塑般一动不动。河流弯弯曲曲,流水深沉而平缓。平原上,浓密的、高高低低的庄稼健康、清新,绿得有些苍茫。晴空下,往远处望,那绿色的原野覆着一层淡淡的雾。一切都充满令人欣悦的生命力,一种阔大的自然之美所产生的愉悦。
有谁在林间的小道,在河岸的沙滩上,在铺满青草的河坡中,静静聆听这刚刚开始的一天,这将要逝去的一天,这逐渐失去灵性的清晨、中午、傍晚?人的声音走动,文人小说下载鸟儿远去,自然的灵魂随之远离了我们。这些曾欢快地迎接太阳升起、黎明将至的精灵们沉寂了,只有偶尔几声的应答,凄楚,孤独,惶恐,似乎只是为了证明彼此的存在才发出的声音。
在我童年时代的夏天,整个村庄的人都是早早吃完晚饭,一到黄昏,河边已经是人声鼎沸。人们在河里洗澡,在河边的树荫下谈天说地、谈情说爱,在细软洁白的沙滩上仰躺着,享受着星空与大地。
从村庄后面长长的河坡走下去,是大片大片浓密的树林,林子里有养鹿场,还有一个小湖洼,湖上有成双成对的野鸭。一下雨,整个河坡青翠、深绿。少年时代,这条河陪伴我度过了孤单而又悲伤的初恋,也见证了我少女矫情的眼泪和自怜。我逃学,一个人在河里游荡,采那树林里一片片紫色的紫汀花。我说,那是我的心,当我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成串的泪水会顺着脸颊滴进草地;我在一棵树干上刻下“我错了”,因为我单恋上一个有着忧郁双眼的男生;下雨天,我不打伞,赤脚走在河坡的草地上,踩那小水洼里青青的草,洁净清澈的水,细细柔软的草,让人心疼,我在那里体会着我自己;秋天,我躺在那一片金黄的蚂蚁草上,宽厚、踏实,我在草地上翻滚、呼吸、静默,望着西天火红的云彩,我想象那是一匹马,带我奔向遥远的地方……
那春天鹅黄色的柳树,那清澈见底的河水,那树林深处的可爱小鹿,那成双的野鸭,那细白平缓的沙滩,一切都充满着无以言说的美。我对美的感受,对自然的向往,对那蓝天白云的向往与渴望,是在这河边形成的。
然而,有一天,这一切突然消失了。似乎一夜之间,河坡里的密林消失了,我少年混沌的眼睛没有觉察到它们不间断地被砍伐,直到那绿色的河坡成为空旷的荒野。那林中的小鹿、湖洼、野鸭、芦苇荡,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河水越来越少,有许多地方只剩下干涸的河底。河水黑亮亮的,像汽油,像常年擦拭、却从来没洗过的抹布的颜色,在河岸宽阔、河水深静的地方,从远处看,这黑色的流动,倒显得颇为庄重、沉稳。整个河道散发着一种可怕的臭味儿,是夏天化工厂旁边流出的废水经过高温蒸发后散发出的那种刺鼻的味儿,是某种坏了的发酵物,甜丝丝的、又带着血腥的味道,这些气味使所有走近的人禁不住头晕、窒息、呕吐。河面上漂浮着各种白色、黑色、杂色的泡沫。在那漩涡回流的地方,用打火机轻轻点燃泡沫,“呼”地一下,火就沿着岸边的泡沫蔓延开去,能延续百余米,非常壮观。
如今,在中国的大地上,你能找出几条没有被污染过的河流呢?也许我们只有跋山涉水,到无人区才能找到一片能够倒映蓝天的、清澈的河流,而一旦这河流被人发现,那一片清澈的水,离它的“死亡”之日也不远了。
我家乡的那条河,只是无数被污染的大江大河中的一条,它叫“湍水”。它绵延几百公里,贯穿了穰县大部分的乡镇和村庄。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这样记载“湍水”:
湍水又南,菊水注之,水出西北石涧山芳菊溪,亦言出析谷,盖溪涧之异名也。源旁悉生菊草,潭涧滋液,极成甘美,云此谷之水土,餐挹长年。司空王畅、太傅袁隗、太尉胡广,汲饮此水,以自绥养,是以君子留心,甘其臭尚矣。菊水东南流入于湍。湍水又迳其县东南,历冠军县西北,有楚,高下相承八重,周十里。方塘蓄水,泽润不穷。湍水又迳冠军县故城东,县本穰县之卢阳乡、宛之临聚……湍水又迳穰县为六门陂,汉孝元之世,南阳太守邵信臣,以建昭五年,断湍水,立穰西石。
清代学者杨守敬在《水经注疏》中又提到:
《续汉志》郦县《注》引《荆州记》,县北八里有菊水,其源旁悉芳菊,水极甘馨。中有三十家,不复穿井,仰饮此水,上寿百二十,中寿百余,七、八十者犹以为夭。汉司空王畅、太傅袁隗为南阳太守,令县月送三十馀石。饮食澡浴悉用之。太尉胡广久患风羸,南归,恒汲饮此水,疾遂瘳。此菊茎短葩大,食之甘美,异于余菊。是郦氏所本。考此事起于《风俗通》,引见《类聚》八十一王畅、袁隗外称太尉刘宽,不言胡广,微异。
想象着几百年前的湍水,它流过我的家乡,在那河岸两旁,生长着如奇葩般的菊花,味美异常,滋润着河水。河水因此甘甜,土壤因此肥沃,人亦因此而长寿,而健康,而君子。那该是怎样的桃源世界与桃源生活?
县水利局副局长:我管水,我也只能让孩子站在岸边
路过县城北边的橡胶坝,那里围站了许多人,我以为是当地人开发的什么娱乐项目,却马上听说,那里淹死了一个年轻人。中午最热的时候,三个年轻人来游泳,其中一个年轻人一下去就不见了。我去的时候,消防队已经在水里捞了六七个小时。河岸两边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哭泣。
岸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里每年都会淹死四五个人,多是些年轻人。去年有两个高中生淹死了,刚高考完,从外地来这里走亲戚,才只有十七岁。前些年,这一河段聚集了大量挖沙的人,在这一段的河底留下很多很深的沙窝。现在,这里已经被挖沙厂遗弃,因为河底已经挖到黄泥层,没有沙了。
在和旁边两位五六十岁的老人攀谈时,我问到,有没有人想到应该追究挖沙厂的责任,或找河道管理部门问问。这两位看起来像是干部的老年人想了想,说,倒也是,可是人家都不在这儿了,再说,河底的事儿,谁能说得清?没有人去追究挖沙厂的责任,多是说:“这有啥办法,你找谁,谁会负责?”任凭哭得伤心欲绝、天昏地暗,也没有动一下去追究的念头。而围观的人通常的议论也是:“这娃们不懂事,明知道这里有漩涡,还要往水里跳。”
暴雨渐小,天已将黑,河边的哭声突然大了起来,女性的声音,如裂帛般撕裂阴暗的天空。我也跟着人流,踩着泥泞,往河边跑,第一次充当了这样的围观者。
人已被捞了上来,一名女性紧紧抱着尸体,一边用手捏青年鼻子里不停冒出来的白沫,一边撕心裂肺地哭着。青年瘦长个,眼睛紧闭着,脸部、身体已经发青,从眉眼来看,是一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子。一个男性不顾人们的阻拦,拼命地按压青年的胸部,做人工呼吸,发现无望之后,哭了一会儿,又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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