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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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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吱呀,似响得惊心动魄。还没等屋里的煤油灯晃动,荒货的身子一横,挡在张腊狗前面。
张腊狗已习惯了这种场面。
虽然这里离洋街很近,毕竟是在花楼街的尾子上。这一带都没有牵电线。有了一把年纪,张腊狗无端生出念旧的情绪,一直没有把自己和黄素珍的小窝挪到汉口大旅馆附近有电灯的地段去。在张腊狗内心深处,似乎需要一种和当年苗家码头环境相似的混同感。
“处长,您家看叻,太太回来了!”荒货朝旁边一让。
回来了就回来了啵,值得这样惊喜?荒货不该这样大惊大诧的呀!近来,黄素珍的确是很有些不正常,一天到晚在外头疯跑。每天不晓得回来得有几晚,也不晓得是在哪些地方跑了的,每天回来,身上都邋遢死了。蛮晚回来,上床之前,要不是佣人提醒她洗,她连洗都不记得了!这鬼婆娘哦,魂都随到那小伢不见了哇!
张腊狗把杯子从脸上拿下来,不经意地朝门口瞟了一眼,当即遭了电击样地弹了起来。
“么样噢,你把伢找回来了?是从哪里找回的呀?是么样找到的呀……”
张腊狗这才明白,自己真正不快活的原因了:个把妈,搞个半天,老子{‘文’'心里也是{‘人’'蛮记着这{‘书’'个伢的{‘屋’'呀!也是的,老子记起来了,记起来了,那还是蛮久的时候,陆疤子的堂客坐在堂屋里,把奶子拉出来喂伢,老子当时就想,要是有个自己的伢,该几好哦!个把妈,么样记起这久远的事情来了的咧?就是为那个蛐蛐,和疤子翻了脸唦。要是疤子的伢还在,也该成人了。
看他们处长先是呆着,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苕问题,荒货心里也就释然了。一个人哪,不管有几堵心的东西塞在心里,只要开了口,只要发作出来了,就冇得关系了。像刚才那样,处长会喝一晚上的闷酒,不烧心烧死才怪。哎哟,随几狠的人,都过不了儿女这道关哪!
“拉眼,拉眼叻,你先去,这里冇得你的事情了!”
荒货一边想,一边催促拉眼离开。
黄素珍把怀里的伢送到张腊狗跟前,要张腊狗看,是叫他也分享一点儿子失而复得快乐的意思。其实,这也是黄素珍快活得过了头,放弃了一贯的戒备。在这个伢的事情上,对张腊狗,黄素珍一向是有戒备惧怯之心的。她怎么可能忘记,这个伢根本就不是张腊狗下的种呢!这可不是到隔壁左右的人家借双筷子借个碗的事。凡事一涉及裤裆,就是两说了。是男人的,可以到风月场中去追欢买笑,只要你荷包里有银子,你尽管公开半公开地去。是女人的,就没有这多的自由了,除非你去当婊子。何况,一旦肚子里有了“货”,就不仅仅是裤裆里干不干净的问题了。香火,子嗣,继承人,将来坟头上,有冇得人每年去加一锹土,坟跟前,有冇得人每年去烧几张纸,这才是真正的大事!
这就是人和畜生之间的区别了。看那母鸡,要孵儿了,不管你拿什么蛋放在它的窝里,它都孵得一往情深。孵出来了,一群里有鸭子,有鹅,这母鸡一样咯咯咯地疼爱得不分彼此。即或这孵出的一群里,都是鸡,又有几个是从这位鸡太太下的蛋里钻出来的呢?看来,越是进化,就越是自私。
张腊狗一点想看看这个伢的意思都没有。黄素珍抱到跟前来了,加上黄素珍似乎洗抹得干干净净,竟无一点邋遢样子,身上居然还散发出一阵幽幽的雪花膏的香味。这热烘烘的肉体上发出的香味,给张腊狗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张腊狗象征性地敷衍着看了一眼。他明白得很,这伢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长期以来,他没有点穿这一层窗户纸。点穿它干什么呢?自找烦恼?自找无趣?
不是睡着不烧爬起来烧么!
他看重的不是这个伢,他看重的是这个家里有一个伢。照这样看,张腊狗既有母鸡的无私,又有母鸡所没有的聪明。
“哦,噢,”荒货也退出去了。至于荒货退到哪里,这不是张腊狗操心的。他晓得,荒货会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眼前。刚才的一阵惊喜,现在已经退潮样地退下去了。他嘴里随口哦哦着,听黄素珍讲一天的奇遇:如何在一家卖牛骨头汤的馆里看到这个伢,她认得这伢的衣服;如何搞清楚人贩子把伢卖给了这家人家。这家人又是如何善良,把这伢照顾得不晓得几好……“我想哦,我们的伢能够回来,我们的伢能够被养得这样好,得亏这家人家咧。
我看哪,我们就把这家人家当亲戚走动,好不好?就只当我们的伢结拜了一个干娘干爹。”
黄素珍按照在王玉霞那里商量的口径,絮絮叨叨地说。一边说,没忘记看张腊狗的脸色。她要小心,不能让张腊狗听出破绽来。她晓得,现在一脸喜欢的男人,绝不是个老实坨子。
这也是冇得法子哟。我么样丢得开这个伢咧?冇得伢,不等于是挖了我的心尖子肉么!陆小山那个臭杂种,倒像是一点事都冇得!他的老娘是个糍粑心肠,真是疼这个伢。也是冇得办法唦,么样能把伢放在那里咧,那还不想死我了!
黄素珍答应经常把伢抱到王发记包子铺去,让陆小山的娘能经常看到自己的孙子。
“哦,噢。”张腊狗脸上挂着含义不明的笑,捏着酒杯,不经意浅浅啜上那么一小口,或者让杯子沾湿嘴巴,做出一副全神贯注听说天书的样子。
个把妈,真是巧巧的姆妈生巧巧,这样的巧板眼都被你个婆娘碰到了!编得像真的咧!算了,你说你的,老子听老子的。老子明天叫人去一打听,有么事打听不出来?苕婆娘,不动脑筋想想,你的男人是做么事的!
口里“哦噢”的,张腊狗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也许是太熟悉眼前这个男人了,黄素珍自顾自说了半天,没听到对方答白,有些悟了,这才过细地又朝张腊狗瞄了一眼。张腊狗鼓鼓的下眼泡,不停在掣动。
黄素珍心里一阵发紧: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心里一发狠,他的肿眼泡就这样跳。
第五节
“暮春时节,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撞落一树紫丁香,惹了一身缤纷。到底是春太浓了。凡事不能到极处,极者必反。刚涌上这么几句,牟兴国又伤感起来了。
这个时节的蛇山,真是踏春的好去处。仿佛武昌城的春色,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该绿的都绿得发胀,该艳的都艳得发腻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香气息,黏稠得化不开。牟兴国有些奇怪,这些年来,怎么就忘记了省城还有这么一个极佳的冶游之处。无论汉口、汉阳、武昌,他都是老土著了,他怎么会不熟悉这么个好地方呢!
当年,在武昌求学,后来,又在武昌参加革命党,再后来,参加辛亥起义的筹划,担当汉口和武昌之间的总联络人。是呵,我还是为改朝换代出生入死过的人哪!要不是为改朝换代拼过命,也还罢了,也就没有后来的气怄了。后来咧,后来,革命胜利了。革命胜利了,清朝成了民国,我随么好处都没有得到。也似乎没有经常出来找个好地方玩一玩。忙么事去了呢?哦,怄气去了,怄了一些时的气,就做生意去了。这做生意,真是最最消磨人性的勾当。一天到黑要想心思对付这个那个,一天到晚要想心思把别个的钱弄到自己荷包里头来。以前是朋友的没有了友情,以前不是仇人的有了仇恨。唉嗨,钱哪钱哪,多不得少不得的钱哪!
你看你看,冇得钱了,才又回过头来,记起身边有这么好的一个地方!也是,省城这边,可游的地方不能说不多,但像蛇山这样景致集中,且一作登临,即可将武昌、汉阳、汉口三镇尽收眼底的景点,真还只有蛇山这一处。
今天,牟兴国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春游的兴致来。他不仅没有春游的兴致,就是自己今天是怎么到蛇山上来的,也是糊里糊涂的。
今天一大早,他懵懵懂懂地在街上走,懵懵懂懂地买了一张报纸,懵懵懂懂地看。可是,刚看了一个标题,他就不懵懂了。
“哦,呵,老天,孙先生,孙先生!您家么样就这样走了咧!”
牟兴国想喊,想放声大哭。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喊,已经在号啕。实际上,他鼻子发酸,就这么站在街上,眼睛盯着报纸上那条报道孙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的消息,呆呆地,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谁也没有觉得这个人不正常,谁也没有注意这个站在大街上泪流满面的男人。
大街上,没有多少人。从大街上走过的人,都是一脸的戚容。
今天,在大街上当街流泪,甚至真正号啕大哭的人,有,而且,没有人感到不正常。就是目不识丁的苦力人,都晓得这个叫孙文的人,就是当年领导辛亥首义推翻最后一个皇朝的人物。这种人死了,是值得大家哭的,是值得登报的。
牟兴国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跑到蛇山上来了。
当然,如果他的生意还顺利,知道孙文先生逝世的消息,他也会哭。但是,他不一定到蛇山上来。
他之所以哭,而且到蛇山上来伤感,除了孙中山先生的死,还因为他公司生意的死。
牟兴国被栾耀祖的人,彻底从楚兴公司挤出来了。
面南而望,当年首义军政府大楼,红墙红瓦,似乎象征着当年弟兄们流的血,已经深深地浸透了民国的旗帜。而这面旗帜,被人家拿去当了遮羞布,被人家拿去换成了黄的金,白的银。而像我牟兴国这样的开国元勋,却成了叫花子,成了在人家屋檐底下躲雨的流浪汉。像孙文先生这样的民国缔造者,不是死在总统的位置上,而是死在总统椅子旁边的小胡同里!唉,虎落平阳被犬欺呀。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急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怪不得,一个日子过得天花乱坠的皇帝,能写出这样好的东西来呢,人哪,如果都有‘麻雀掉到粗糠里,空欢喜了一场’这样的遭遇,不管他是皇帝,还是叫花子,个中的滋味,恐怕都是一样的。”
难道就这样算了么?牟兴国不止一遍这样问自己。
他是个不信邪的人。从本质上看,他并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子。他是个特别爱感情用事的人。感情用事的人是不能做大生意的。比如,这一次,在政治气候变化急骤的时节,作为曾是职业革命者的商人,理当未雨绸缪,那么,对于什么购买“军需券”这一类的把戏,对付的办法早就该想好了。他却始终把枕头垫得高高的,以为自己是革命元勋,又是督军身边的工厂,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哪知,栾督军这个兔子,这回吃的第一口,恰恰就是窝边的草。当这把草被彻底吃掉之后,牟兴国才又回复了当年革命的思维:哦,既然兔子连窝边草都开始吃了,说明这个兔子的日子不好过,说明这个兔子的日子不长了!
可惜这种聪明,回来得太迟了。
站在蛇山尖尖上,面对着滔滔汩汩的江流,牟兴国既心有不甘,又有些心力交瘁。
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小南风吹起来了。把朝前匆匆奔走的江流,朝汉口的方向,横扯出一层层的皱褶,使义无反顾向大海奔流的长江,略显出些儿牵牵挂挂的儿女情长。
“汀州无浪复无烟,楚客相思亦渺然。汉口夕阳斜渡鸟……这是哪个写的咧?后头的好像都记不起来了。唉,这倒是提醒了我。汉口,我不是还有一处窝子么。
看来,真正做生意,还是要在汉口发展哪!”
牟兴国朝山下督军府的方向剜了一眼,心,已经飞到汉口去了。
第六节
毛芋头驾轻就熟地在这里找到了他的大哥。
穆勉之对老六在这里看到自己,没有一点羞惭之类的颜色。在穆勉之的弟兄伙之间,如果谁谁没有过妓院的经历,往往会被大家认为是个难得猜透的人,至少会被弟兄们认为你不怎么合群。除非你还有很强烈的其他爱好。像穆勉之山寨里的老五孙猴子,就是这种情况。他从没有到花柳去处盘桓过,但老五对于吃,极其地考究。汉口哪条巷子有么好吃的东西,自是不在话下,他肯定早就品尝过了。
就是汉阳西大街的牛杂碎汤、武昌户部巷的面窝,这一类不被人注意的小吃,他都不肯放过,早就一品为快了。所以,山寨的老五不近女色,并不被弟兄们视为异端。人各有所长。老五这也算是一长罢。何况老五如今已经有了家室,讨了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呢!
这一段时间,在色字上头,穆勉之好像已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和相公厮混的兴趣一点都没有了。他好像第一次认识到,底下的事情,还真是得一公一母一男一女来做。一旦有了这样的认识,他做起来就格外地勤快,格外地上心,因而也就有了格外的体会:哎呀,真是,亏这多年是么样过来了的哦!
看到老六毛芋头的时候,穆勉之已经和这个高大的法国女人完了事。法国女人在浴室里冲洗,穆勉坐在椅子上品味从浴室传出来的哗哗声,在脑壳里复制着,这个正在被水抚弄的胴体,刚才在自己的统治之下,痛苦而愉快辗转的所有细节。
这也是穆勉之很长一段时间不换窝的重要原因。在穆勉之看来,洋妓和土妓的明显区别有两点。第一是完事后当即冲洗。虽然穆勉之从来不附和着去做这附加动作,但爱干净,毕竟不是个坏习惯。不像“土窑”里头的货色,完事之后,就那样陪着你。当然咯,这也罢了,不算是个蛮了不得的区别。最重要的是第二点。
那就是,土妓把你拉进门之前,手段用尽,可以使出浑身解数,可到了床上之后,差一点就是个泥偶了。她们和泥偶的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还是热的,是软的。哪里赶得上这大洋马样的洋妓哟,你进得门来,价钱一开,一上床,嗨,哪怕你是七老八十岁,只要有站得起来的扒壁之力,她们都可以把你盘得像三十郎当的壮汉子!男人做这事图个么事咧,就是图个快活图个舒服唦!个把妈的洋婊子,硬是像钻到你心里去的虫哦,你就是不中神,她也不停地夸奖,说你真是这世界上顶棒的男人。个把妈的,男人哪,也真是贱得很,高头喜欢听好话,底下也喜欢听好话。高头听了好话,朝外头撒钱眼睛都不眨;底下听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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