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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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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喝,喝!”小空空也一口干了杯中的酒。
“这是您家们要的口条!”其实,黄素珍注意到了小空空的神态。她朝张腊狗扫了一眼,心里想:腊狗老东西哟,你只怕是碰到高手了噢!
“呃,人一老哇,就光是毛病,你看,还冇喝到两口哇,这尿就来了!兄弟,老哥子真是掉底子。”张腊狗边说,边起身朝巷子口走。
“老板娘噢,要您家抓的花生米咧?”
小空空见张腊狗起身到巷子口小解去了,就把黄素珍支开。黄素珍刚一转身,小空空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利索地把纸包里的药粉抖进张腊狗跟前的酒杯里。可小空空没有注意到,就在他朝张腊狗酒杯里放药的刹那,黄素珍一扭头正好看到了:噢,这老叫花子在下药!这老杂种,跟张腊狗有么仇噢?也好,他跟老娘报了仇,倒免得老娘动手。呵,几十年了,还有个么仇不仇的咧。哎呀,不好,腊狗这老东西死在老娘铺子里,就是不死在这老娘的铺子里,回去死了,也会查到这里来的唦!老叫花子这不是在害我?么办咧?
“咿!这尿么样也像呵欠样的,一个人有,旁边的人也跟着有了咧?老板娘诶,我也去下子。哦,算了,我就不转来了,酒钱在桌子高头,零钱就不要您家找了。”手脚做完,小空空不想久留。
见小空空转身离开,站在砧板旁的黄素珍,从案板边端起一杯酒,噔噔地出来,放在张腊狗坐的位置上,端起小空空下了药的那个杯子,又噔噔地进了屋。
“诶?我那个酒朋友咧?么样?走了?个杂种,怪咧!今日么样搞的,说凉快了多喝几杯的也是他,么样招呼都不打倒先走了咧?”
张腊狗回来,听说小空空走了,狐疑顿生,端起自己位置上的那杯酒,瞄了又瞄,犹豫了一阵,还是一口喝干了,朝黄素珍喊:“老板娘噢,把这卤菜包了,再切点猪头肉,我带回去喝。”
又一阵小风从巷子口那边颠过来,在人身上摸挲,柔柔的,让人惬意。
“这天道,说凉快就凉快了,真是喝酒的天道咧。噢,老板娘诶,您家的川味卤菜手艺,蛮是那回事咧!听您家的口音,像是我们汉口的人咧,在哪里学的手艺呀,您家?”
张腊狗接过黄素珍递过来的荷叶包,就近在黄素珍脸上盯了一会,可眼睛不争气,对方的面相始终是朦胧的:“糊的,人老了,眼睛看随么事都是糊的。”
他喃喃地嘀咕着,叹息着,转身走了。
“当年,这杂种几好的眼睛咯,飞刀玩得真是准哪!手头准,要好眼神唦!看如今,连老娘是个么相都看不清白了!张腊狗,你个杂种噢,你晓不晓得,老娘今日救了你一条命哪!”
望着张腊狗蹒跚的背影,黄素珍暗自叹息。
第6节
巷子里的荫更浓了。
黄素珍朝对面屋顶扫了一眼。屋顶上已然没有了阳光。
噢,太阳只怕从龟山顶滚下去了哦。嗨,这要是在四官殿苗家码头住,就看得清楚了咧。江边住好哇,几热闹哦!每天早晨,太阳从东边的江里头跳出来,傍晚,太阳站在龟山尖子上,把龟山上的树烧得通红,然后一歪,就滚下去了。
手下意识地用抹布揩砧板,黄素珍的思绪却回到了少女时代。
这里虽然是模范住宅区,也就是仿着租界外国人的样子,楼房倒是楼房,可跟人上了年纪一样,这些楼房都老了噢!巷子又窄,难得晒到整太阳。噢,到底是快立秋了,说凉快就凉快了咧。
思绪飞得很开,黄素珍没有注意走到自己卤菜铺跟前的荒货。
也难怪,黄素珍思绪遄飞的这当口,天色不知不觉已经黑了下来。
荒货却一眼就认出了黄素珍。
照说,荒货跟张腊狗的年纪差不多,可荒货的身子骨硬朗得很,几十年如一日总是这样精瘦而精悍,眼神也像年轻人一样有神。
“唉,是她,真的是黄素珍咧!张腊狗眼睛糊了,脑壳还冇糊噢,么样就起了疑心的咧?老了咧,老了噢,当年张腊狗要我弄死她的时节,还三十不到啵?几娇嫩咯!”见黄素珍一副走神的样子,荒货也不开腔,兀自悄悄地坐到刚才张腊狗坐的位置上。
这个位置侧对着黄素珍,正对着巷子口。
“诶,老板叻,有么吃的冇?”
“嘿,还有咧,有蛮多香喷了的卤菜咧。”
“有卤菜就必定有酒唦!六指兄弟,你说,孝忠兄弟今日也算是大喜咧,我们就在这里闹两杯啵?”
“好唦,好唦,诶,烟筒哥,你说有房子,在哪里咧?等下子天道黑很了,到哪里去找房子咧?”
一阵喧哗,把黄素珍从沉思中唤醒了。
“噢,是小哥……们哪,您家们要点么事?哦?这一位您家要点么事……”
黄素珍先看到的,是毛烟筒、六指、孙孝忠和一个姑娘,这个侧身坐着的像是个有年纪的人,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路的。
“先弄我们的,这案板高头有的,一样切一盘来,酒咧,先来一斤再说!”
毛烟筒横惯了的。何况,今天从收容美枝子的集中地把她弄出来,是他的主意咧,这可是为孙孝忠做了一件大事哦!看样子,这朝鲜姑娘伢也不想回国,她喜欢孙兄弟,你看她瞄孙兄弟的眼神唦,眼珠子转都难得转一回!
“是噢,烟筒哥,酒么,几早晚都喝得赢,这房子……”今天从集中地把美枝子弄出来,孙孝忠是既喜且惊:人是弄出来了,往哪里安置咧?弄回去是绝对不行的,姆妈肯定会发脾气。随便放个位置吧,又不安全,也怕委屈了这个心爱的姑娘。
“我说孝忠兄弟哟,您家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你的哥哥我,像么翻墙扭锁背人咯,这样的本事是冇得,可撮白日哄强打恶要的本事,顶是在行!你冇听到狡兔三窟的话?就在这前头的一条巷子里,哥哥我曾租了一套房子在,租了做么事?这您家就莫问那清白了哦……喝酒,喝酒!”
一听安置美枝子的房子有了着落,六指尤其是孙孝忠,都放了心。
“喝酒,喝酒,诶,有么垫肚子的东西?早就饿了咧!”到底是练武之人,六指的饭量大,喝酒之前,他居然想吃饭。
“有,有饭,还有馍馍,嗯,您家,要点么卤菜?”黄素珍一边照应毛烟筒他们吃喝,一边问侧身坐着的荒货。
“不想要点么事,我只是想问下子,这几天到这里来喝酒的个叫花子,是哪里的?明天,他还来不来?”荒货车转身子,对着黄素珍。
听了荒货的话,黄素珍吃了一惊,只可惜,从卤菜铺射出来的煤油灯光,实在是太微弱了。
黄素珍虽然没有认出荒货来,但不免狐疑:这人身板像是蛮熟咧,莫不是荒货?
“么事叫花子噢?您家不要点么事?”虽然不能肯定是荒货,有这几个年轻人在跟前,又不好上前相认问个明白,可这人肯定是张腊狗派来的人。黄素珍只有装马虎,顾左右而言他。
“噢,哦,不晓得么事叫花子?也好,也好,来盘卤心头,二两散汉汾。”荒货也不想走了。
“咦!这老家伙,会吃,晓得吃卤心头。”几口酒下肚,毛烟筒有些发燥,嘴巴就难得闲着。
“是的唦,心好哇,冇得心么样行咧?猪有猪心,人要有良心,朋友么,要讲个知心哪!”荒货平时不怎么说话,可今天,看到二十多年前被他放生的黄素珍,突然觉得有很多话要说。眼前这几个年轻人看样子不是好果子,莫不是来这里找茬子的?荒货决定坐下来看看。
不知什么时候,穿过巷子的小风,很有些凉意了。
荒货摸了摸膀子,凉飕飕的,抬头看了看天,一天的星斗,像在头顶上钉了无数的银钉。噢,硬是有点秋天的意思了,像是下露水了咧。看这几个伢,不像是到这里来闹事的样子,也不像是偷拐妇女的样子。这几个年轻伢,硬像是饿了几百年的,吃哦喝哦说哦冇得个完,看来不是一下能完得了的。今天跟黄素珍说话,是冇得机会了。
荒货喝干了杯中的酒,打算走。灯影里忽然又冒出个年轻人:“噢,姆妈,您家还在忙?都么时候了哇,还不关门?”
噢,这就是当年黄素珍抱着逃命的那个伢哪?都长成壮小伙了咧!嗯,真的不像是腊狗的种,跟陆小山那杂种硬是像极了,真是他杂种下的种哦!唉,看来,黄素珍这婆娘,不容易哦,一个人把个伢拉扯大,看来这伢还是读了书的相咧,哦?穿的还是制服,腰里鼓囊囊的,像是还别着家伙!
“伢咧,回了?还冇吃饭啵?甑里饭还是热的。”
“姆妈,我吃了,您家只怕还冇吃啵?算了,您家累了一天,连个打替手的人都冇得,这早晚了,把门关了算了!”
荒货在背灯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黄后湖。
“咦——!你个鸡巴日的,这是说的个么话哪?老子们正喝在兴头上,你不晓得从哪个屄旮旯里钻出来,就要关门,不是扫老子们的兴?来,再来半斤酒!”
毛烟筒本是个不带渣子不说话的家伙,此刻又有些酒意,话就尤其的不中听。
汉口的市井人等,相互交谈,总有些骂人的话夹在正经话里头,这些骂人的话叫“带渣子”,尤其在要好的朋友之间,不“带渣子”简直就无从对话,且双方都不把对方很粗鲁的“渣子”当作谩骂,有时甚至当作是对方亲热的表示。可如果对话的双方并不是朋友,或者干脆就互怀敌意,那么,双方话中的“渣子”就很可能被视为一种攻击。现在,黄后湖对毛烟筒话里带的“渣子”,就很是恼火。
“我说,这位哥子,算了,要喝,明天再来。”
母亲做的是熟食生意,本小利微,讲究的是个和气生财,不得罪顾客。黄后湖不是个脾气暴躁没有涵养的人,尽管心里有气,想想还是忍了。
“嘿,个把妈,你这是说的么话哪?开馆子的未必还怕大肚子汉?叫老子们明日来,有冇得这个道理咧?个把妈,老子们今日想喝,又不是不把钱,试试看,你今日敢关门,老子就不信你的邪。”
“烟筒哥,算了,也是不早了。”孙孝忠一来不想惹事,二来他也想早点把美枝子安置了。
“也好,烟筒哥,今日也是不早了。要喝,明日再来就是的咧。”看毛烟筒醉意甚浓,六指也劝。
“不,我要喝!我还冇喝好!你们都莫走,都陪我!老子今日就不信邪,不卖酒老子喝!你个小杂种,站在那里做么事唦,像个苕样的,快点拿酒唦!”毛烟筒晃悠悠地站起来,把桌子一拍,朝黄后湖吼。
“个龟儿真不识抬举!先人板板的,个老子,今日你龟儿要酒没得,要花生米,老子这巴掌里头满满的!”
黄后湖实在是气急了,憋出一口的四川话,从腰里掏出一把格宁朗手枪,哗啦推弹上膛,对着毛烟筒的脑壳。
“你龟儿是要酒还是要花生米?要酒,明日请早,你龟儿还是食客大爷!不要不识相,看老子的娘亲开馆子,就以为她没得抵腰的!老子八年抗战,啥子花花没见过,还寒你几个青皮龟儿!”
“诶,诶,你这位兄弟,么样说翻脸就翻脸咧!还不是你这里的卤菜做得好,让我们哥几个不想走……我这个哥就是带了点渣子,也冇别的拐意思,犯得着亮家伙?要说斗狠亮家伙,如今这年头,说白了,哪个又真的怕哪个咧?”
关键时候,还是六指有胆量,他一掀衣襟,露出腰间宽宽的板带。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有根底的习武人。
“我说这位大哥,么样就把火亮出来了咧?未必您家真的敢把我们都喂花生米?四条性命咧,都喂了花生米,你跟你的老娘就真的有位置躲?莫像这样唦!不就是我这位大哥说了几句酒话么!”到底是读书识字的人,别看孙孝忠平日羞怯寡言,到这时候还真有些担待。
“说的是呵,说的是呵,年轻人,都莫火气太大,火气大了伤身哪!”荒货从桌子边站起来,脸相暴露在灯光里。
“你是……”黄后湖好像突然才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人。
“噢,荒……荒货……大哥哇!屋里坐,屋里坐!后湖哇,这就是当年救了我们娘俩的那个……”
黄素珍愣呆了好一阵,就站在砧板跟前,口里喋喋不休地咕哝着,陡然冲到荒货跟前,拉着他的手,又陡然朝周围一瞄。毛烟筒他们几个,不知道么时候走得人影都冇得了。
第7节
“豆腐——脑哇!热的——热的咧!”
“糯米——包油铰咧——!”
立秋一过,一早一晚,吹在身上的风,就有些凉意了。
卖豆腐脑的,担子挑在肩上,有些分量,倒还不觉得有凉意。那拎篮子卖糯米包油条的,穿得单薄了,颈子缩着,喊的声音也颤颤的。街上早行的人,也有那衣衫单薄的,听着这颤颤的声音,不由也耸肩抱膀的,匆匆而过。
“诶,猴子哦,起来起来唦!几早晚了噢,还睡!儿子几天都冇打照面,你睡得着?硬像不是你下的种咧!”
杜月萱呼地掀开盖住孙猴子上身的被子,骂骂咧咧的。
“咿?难得咧,又听到卖豆腐脑的了!日本人在这里这些年,几造孽咯,卖这些东西的都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孙猴子没有瞄杜月萱的表情,又把被子盖上了。
对丈夫骂骂咧咧,杜月萱这是第一次。到底是读过书的女子,尽管是青楼出身,又生活在“不带渣子不说话”的汉口里巷中,可骂人却很少。
儿子好几天没有回家,孙猴子这个当老子的,居然睡得蛮踏实,不由让杜月萱这个做娘的恼火。
刚嫁给孙猴子的时候,杜月萱还不习惯。可日子过久了,孙猴子虽然粗鲁脾气不好,可心地善良,尤其对杜月萱关心有加,杜月萱也就习惯了,一门心思地跟这孙猴子过日子。有了儿子之后,杜月萱的心就长在儿子身上了。从五六岁开始,杜月萱就亲自教儿子读书写字,有板有眼的,希望儿子将来不像他的老子孙猴子,只是个江湖浪子街巷青皮。
依杜月萱的意思,儿子孙孝忠就不沾洪门的边。可儿子长大了,洪门山寨又是孙猴子一家的衣食来源,对儿子跟毛烟筒六指几个一起帮着山寨做点事,杜月萱也只有默许了。
大前天,儿子很晚才回来,杜月萱问了半天,儿子不吭气,过了好久突然冒出一句:“姆妈,我想引个姑娘伢回……”
“么事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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