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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逑传-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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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玉道:“我学生只因已先娶一妻在前,故辞后者。若止老公公之一妻,又何辞焉?”仇太监道:“铁先生娶妻的前后,不是这样论。若娶到家的,方才算得前,若是闲花野草,虽在前到要算做后了。”铁中玉道:“若是闲花野草,莫说论不得前后,连数亦不足算。至于卿贰之家,遵父母之命,从媒的之言,钟鼓琴瑟,以结丝萝,岂闲花野草之比?老公公失言矣。”仇太监道:“父母之命,既然要遵,难道皇爷之命,到不要遵?莫非你家父母大似皇帝?”铁中玉见仇太监说话苦缠,因说道:“这婚姻大礼,关于国体,也不是我学生与老公公私自争论的,纵不敢亵奏朝廷,亦当请几位礼臣公汉,看谁是谁非。”仇太监道:“这婚姻既要争前后,哪有工夫,又去寻人理论?若要请礼臣,现今的过老先生,一位学士大人在此,难道不是个诗礼之人?就请问一声便是了。”铁中玉道:“文章礼乐,俱是一般,就请教过老先生也使得。”
仇太监因问道:“过老先生,我学生与铁先生这些争讼的言语,你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了,谁是谁非,却要求你公判一判,到不要袒护同官。”过学士道:“老公公与铁兄不问我学生,我学生也不敢开口。既承下问,怎敢袒护?若论起婚姻的礼来,礼中又有礼,礼外又有礼,虽召诸廷臣穷日夜之力,也论不能定。若据我学生愚见,切闻王者制礼,又闻礼乐自天子出,既是圣上有命,则礼莫大于此矣。于此礼不遵,而拘古执今,不独失礼,竟可谓之不臣矣。”仇太监听了,哈哈大笑道:“妙论!说得又痛快,又斩截,铁先生再没得说了!”因叫小太监满斟了一大杯酒,亲起身送与过学士面前,又深打一恭道:“就烦过老先生为个媒儿,与我成就这桩好事。”过学士忙接了酒,拱仇太监复了位,因回说道:“老公公既奏请过圣上,则拜老公公如命为圣上之命也,我学生焉敢不领教?”一面就饮干了酒,就一面对着铁中玉道:“老公公这段姻事,既是圣上有命,就是水天老与寅翁先有盟约,只怕也不敢争论了。铁寅兄料来推脱不倒,不如从直应承了罢,好教大家欢喜。”铁中玉听了,就要发作,因暗暗思想:一来碍着他口口圣旨,不敢轻毁;二来碍着内臣是皇帝家人,不便动粗;三来恐身在内庭,一时走不出来。正想提着过学士同走是条出路,恐发话重了,惊走了他,转缓缓说道:“就是圣上有命,不敢不遵,也须回去禀明父母,择吉行聘,再没学生自应承之理。”仇太监道:“铁先生莫要读得书多,弄做个腐儒。若皇爷的旨意看得轻,不要遵,便凡事一听铁先生自专可也;若是皇爷的圣旨是违拗不得的,便当从权行事,不要拘泥哪些迂阔的俗套了。恰好今朝是个黄道吉日,酒席我学生已备了,乐人已在此伺候了,大媒又借重了过老先生,内里有的是香闺秀阁,何不与舍侄女竟成鸾俦凤侣,便完了一件百年的大事?若虑尊公大人怪你不禀明,你说是皇爷的圣旨,只得也罢了。若说没装奁,我学生自当一一补上,决不敢少。”过学士又撺掇道:“此乃仇老公公的美意,铁寅兄若再推辞,便不近人情了。”铁中玉道:“要近情,须先近礼,我学生今日之来,非为婚姻,乃仇老公公传宣圣旨,命微臣题画。今画二轴,才只题得一辆,是圣上的正旨尚未遵完,怎么议及私事?且求老公公请出那一轴画来,待学生应完了正旨,再及其余,也未为迟。”仇太监道:“这却甚好。只是这轴画甚大,在楼上,取下来甚是费力,莫若请铁先生就上面去题罢。”
铁中玉不知是计,因说道:“上下俱是一般,但遂老公公之便。”仇太监道:“既是这等,请铁先生再用一杯,好请上楼去题画,且完了一件,又完一件。”铁中玉听说,巴不得完了圣旨,便好寻脱身之路,因立起身来说道:“题画要紧,酒是不敢领了。”仇太监只得也立起身来道:“既要题画,就请上楼。”因举手拱行。铁中玉因见过学干也立起身来,因说道:“老先生也同上去看看。”过学士将要同行,忽被仇太监瞟了一眼,会了意,就改口道:“题画乃铁寅兄奉旨之事,我学士上去不便。候寅兄题过画,下来做亲,学生便好效劳。”铁中玉道:“既然如此,学生失陪有罪了。”说罢,竟被仇太监哄上楼去。正是:
鱼防香饵鸟防弓,失马何曾虑塞翁。
只道飞鸿天地外,谁知燕阻画楼东。
铁中玉被仇太监哄上楼来,脚还未曾立稳,仇太监早已缩将下去,两个小内官早已将两扇楼门紧紧闭上。铁中玉忙将楼中一看,只见满楼上俱悬红挂绿,结彩铺毡,装裹的竟是锦绣窝巢,楼正中列着一座锦屏,锦屏前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打扮的:
珠面官披宫样妆,朱唇海阔额山长。
阎王见惯浑闲事,吓杀刘郎与阮郎。
那女子看见铁中玉到了楼上,忙立起身来,叫众侍儿请过去相见。铁中玉急要回避,楼门已紧紧闭了,没法奈何,只得随着众侍儿走上前,深深作了一揖,就回过身来立着。那女子自不开口,旁侧一个半老的妇人代他说道:“铁爷既上楼来结亲,便是至亲骨肉,一家人不须害羞,请同小姐并坐不妨。”铁中玉道:“我本院是奉圣旨上楼来题画的,谁说结亲?”那妇人道:“皇爷要题的两轴画,俱在楼下,铁爷为何不遵旨在楼下题,却走上楼来?这楼上乃是小姐的卧楼,外人岂容到此?”铁中玉道:“你家老公公的计策妙是妙,只可惜在我铁中玉身上毫厘无用!”那妇人道:“铁爷既来之,则安之。”铁中玉道:“你们此计若诬我撞上楼来,我是你家老公公口称圣旨题画,哄我上楼来的,况且又是青天白日,现在有过学士在楼下为让,自诬不去。若以这等目所未见的美色来迷我,我铁翰林不独姓铁,连身心都是铁的,比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明烛达旦的关云长还硬铮三分,这些美人之计如何有用!”
那女子不但不美,原是个无赖之人。只因初见面,故装做些羞羞涩涩,不肯开言。后面偷眼看见铁翰林水一般的年纪,粉一般的白面,皎皎洁洁,到象一个美人,十分动火,又听他说美人计没用,便着了急,忍不住大怒道:“这官人说话也太无礼!我们虽宦官家,若论职分也不小。我是他侄女儿,也要虎做个小姐。今日奏明皇爷嫁你,也是一团好意,怎么说是用美人之计?怎么又说没用?既说没用,我们内臣家没甚名节,拚着个不识羞,就与你做一处,看是有用没用?”因吩咐众侍妾道:“快与我拖将过来!”众侍妾应了一声,便一直上前说道:“铁爷听见么?快快过去陪个小心罢,免得我们罗唣。”铁中玉听见,又好恼又好笑,只是不作声。众侍妾看见铁翰林不做声。又见女子发急,只得奔上前来,你推一把,我扯一把,夹七夹八的乱吵。铁中玉欲要认真动手,却见又是一班女子,反恐不便,只得忍耐。因暗想道:“俗话说:‘山鬼之伎俩有限,老僧之不睹不闻无穷。’只不理他便了。”因移了一张椅子,远远的坐下,任众侍妾言言语语,他只默默不睬。正是:
刚到无加柔至矣,柔而不屈是真刚。
若思何物刚柔并,惟有人间流水当。
铁中玉正被众侍妾罗唣,忽仇太监从后楼转出来,一面将众侍妾喝道:“贵人面前,怎敢如此放肆!”一面就对铁中玉说道:“铁先生,这段姻缘已做到这个田地,料想也推辞不得,不如早早顺从了罢,也免得彼此失了和气。”铁中玉道:“非是学生不从,于礼不可也。”仇太监道:“怎么不可?”铁中玉道:“老公公不看见《会典》上有一款:‘外臣不许与内臣交结。’交结且不可,何况联姻?”仇太监道:“这是旧制,旧制既要遵,难道皇爷的新命到不要遵?”铁中玉道:“就是要遵,也须明奉了圣旨,谢过恩,然后遵行。今圣旨不知何处,恩又不曾谢,便要草草结亲,这是断乎不可,望老公公原谅。”
二人正在楼上争论,忽两个小太监慌慌忙忙跑将上来,将仇太监请了下去。原来是侯总兵边关上又招降了许多乱人,又收了许多进贡的宝物,亲解来京朝见,蒙圣上赐宴,因前保举是铁中玉,故有旨诏翰林铁中玉陪宴。侍宴官得了旨,忙到铁衙来召,闻知被仇太监邀了去,只得赶到仇太监家内来寻。看见铁翰林跟随的长班并马俱在门外伺候,遂忙禀仇太监要人,仇太监出来见了,闻知是这些缘故,与过学士两个气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话都说不出来。侍宴官又连连催促,仇太监无法奈何,只得叫人开了楼门,请他下来。
铁中玉下便下来,还不知是甚缘故,因见侍宴官与长班禀明,方才晓得。又见侍宴官催促,就要辞出。仇太监满肚皮不快活,因说道:“陪宴固是圣旨,题画也是圣旨,怎么两轴只题一轴?明日圣上见罪,莫怪我不早说!”铁中玉道:“我学生多时催题,老公公匿画不出,叫学生题甚么?”原来这轴画原在楼下,因要骗铁中玉上楼,故不取出。及骗得铁中玉上楼,便将这轴画好好的铺在案上,好入他的罪。今听见铁中玉说匿画不出,因用手指着道:“现放在书案上,你自不奉旨题写,却转说匿画,幸有过老先生在此,做个见证。”铁中玉见画在案上,便不多言,因走近前,展开一看,却画的是一枝半红半白的梅花,与前边的磬口梅花又不相同,磨墨濡毫要题。侍宴官见铁中玉要题画,因连连催促道:“题诗要费工夫,侯总兵已将到,恐去迟了。”铁中玉道:“不打紧。”因纵笔一挥,挥完掷笔,将手与过学干一拱道:“不得奉陪了!”竟往外走,仇太监只得送他出门上马而去。正是:
孤行不畏全凭胆,冷脸骄人要有才。
胆似子龙重出世,才如李白再生来。
仇太监送了铁中玉去后,复走进来,叫过学士将题画的诗念与他听。过学士因念道:
一梅忽作两重芳,仔细看来觉异常。
认作红颜饶雪色,欲愁白面带霞光。
莫非浅醉微添量,敢是初醒薄晓妆。
休怪题诗难下笔,枝头春色费商量。
过学士念完,仇太监虽不深知其妙,但见其下笔敏捷,也就惊倒,因算计道:“这小畜生有如此才笔,那水小姐闻知也是个才女,怎肯放他?”过学士道:“他不放他,我如何又肯放他?只得将他私邀养病之事,央一个敢言的当道上他一本,使他必不成全,方遂我意!”
只因这一算,有分教:镜愈磨愈亮,泉越汲越清。不知过学士央谁人上本,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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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回 察出隐情方表人情真义侠
诗曰:
美恶由来看面皮,谁从心性看妍媸。
个中冷暖身难问,此际酸甜舌不知。
想是做成终日梦,莫须猜出一团疑。
愿君细细加明察,名教风流信有之。
话说过学士与仇太监算计,借题画的圣旨,将铁中玉骗到楼上,与侄女结亲,以为十分得计,不期又被圣旨诏去陪侯总兵之宴,将一场好事打破了。二人不胜烦恼,重思妙计。过学士道:“他与水小姐虽传说未曾同床,然结亲的名声,人已尽知。今要他另娶另嫁,似觉费力,莫若只就他旧日接回去养病的事体,装点做私情,央一个有风力的御史,参他一本,说是先奸后娶,有污名教,再求老公公在中寻个手脚,批准礼部行查,再等我到历城县,叫县尊查他养病的旧事,出个揭帖,两下夹攻,他自然怕丑,定要离开。”仇太监道:“等他离开了,我再请旨意与他结亲,难道又好推辞!”二人算计停当,便暗暗行事不题,正是:
试问妒何为,总是心肠坏。
明将好事磨,暗暗称奇怪。
却说铁中玉幸亏圣旨召去陪侯总兵之宴,方得脱身。回家与父亲细说此事,铁都院因说道:“我想你与水小姐既结丝萝,名分已定,就是终身不同房,也说不得不是夫妇了,为何不娶了来家,完结一案?却合而不合,惹人猜疑?仇太监之事,若不是侥幸遇了圣旨,还要与他苦结怨家,甚是无味。宜速与媳妇商量,早早于归,以绝觊觎。”
铁中玉领了父命,因到水家来见冰心小姐,将父亲的言语一一说了。冰心小姐道:“妾非不知,既事君子,何惜亲抱衾绸。但养病一事,涉于暖昧嫌疑,尚未曾表白;适君又在盛名之下,谗妒俱多,贱妾又居众膻之地,指摘不少。若贪旦夕之欢,不留可白之身,以为表白之地,则是终身无可白之时矣。岂智者所为?”铁中玉道:“夫人之言,自是名节大端,卑人非不知,但恐迟延多事,无以慰父母之心。”冰心小姐道:“所防生衅者,并无他人,不过过氏父子耳。彼见君与妾之事已谐矣,其急谗急妒①,当不俟终日。若欲早慰公婆之心,不妨百两于归,再结花烛。但衾绸之事,尚望君子少宽其期,以为名教光。”铁中玉见冰心小姐肯嫁过去,满心欢喜道:“夫人斟情酌理,两得其中,敢不如命!”因告知父母,又禀知岳翁,又请钦天监择了个大吉之日,重请了满朝亲友,共庆喜事,外人尽道结亲,二人实未曾合卺。正是:
【校勘记】
①“急谗急妒”,原作“忌才忌妒”,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尽道春来日,花无不吐时。
谁知金屋里,深护牡丹枝。
铁中玉与水小姐重结花烛,过学士打听得知,心下一发着急,因行了些贿赂,买础一个相好的御史,姓万名谔,叫他参劾铁翰林一本。那万谔得了贿,果草一道本章奏上,道:
陕西道监察御史臣万谔,奏为婚姻暖昧,名教有乘,恳请查明归正,以培风化事:窃惟人伦有五,夫妇为先;大礼三千,婚姻最重。故男女授受不亲,家庭内外有别,此王制也,此古礼也,庶民寒族,犹知奉行。从未有卿贰之家,寡女孤男,而无媒共处一室,以乱婚姻于始;更未有朝廷之士,司马宪臣,而有故污联两姓,以乱婚姻于终,如水居一之父女,铁英之父子者也。臣职司言路,凡有所见所闻,皆当入告,臣前过通衙,偶见有百两迎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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