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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男-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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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同我。教师这份工作,不是神经衰弱的人做得来的简单工作。→文·冇·人·冇·书·冇·屋←

我不禁觉得,在狭窄的研究所对付一个脸色苍白的人,要比在那间宽敞的教室应付四十多个学生简单多了。

我在看似回廊遗址的石阶坐下来,从裤袋里拿出母亲寄来的勾玉。拿在手上确认光滑的触感时,脑海中不觉地浮现出在走廊上偶遇的女性身影。

刚才在车上,我问重哥学校有没有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他老实回答我说:「嗯~各有各的美,不过,都不年轻了吧?最年轻的某某老师还比我大两岁呢。」那么,我见到的是来参加定期例会的姊妹校的老师吗?我不知道,但是我对她很有兴趣。

一抬头,就看到两只鹿在土墙前盯着我瞧。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到处都有鹿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都没有栅栏,所以满街都看得到鹿。我在婆婆家,也看过鹿无所事事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大概是把我手上的勾玉当成了食物,站在土墙前的一只雄鹿缓缓走向了我,但是一发现不是食物,立刻停了下来,懒洋洋地把屁股朝向我,然后从肛门噗噜噗噜吐出一大堆的小粪便。

太可恶了,不管人或鹿都把我当猴子耍。

鹿留下一堆粪山,若无其事地离去,我撇开视线站起来。奈良的天空是如此辽阔,夜从东方天际渗开来,掩盖了整片天空。乌鸦从高耸入云的松木展翅飞翔,发出憨痴的呱呱叫声。

3

新的一周开始,早上我到教职员室时,大津校长已经来了。

他看到我,立刻笑咪咪地走过来问我:「唷,老师,教得怎么样啊?」

研究所的教授说过他们是大学同学,所以,他应该只有六十出头,可是头发几乎掉光了,所以看起来很老;不过,大大凸出的肚子、红通通的脸颊,看起来比教授健康多了。

「还好。」我点点头,含糊其词地说。

「刚开始难免不习惯,有问题可以请教其他老师,好好加油喔。对了,福原老师家怎么样?舒适吗?舒适就好。哎啊,老实说,我听教授说你的神经有点脆弱,既然没事就好。」

他一个人拼命点着头走开了。

教授那句多余的话,让我觉得丢脸、生气,整张脸红了起来。

这时,换小治田副校长来了。

「老师,教得怎么样啊?」

好像事先说好了似的,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但是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因为副校长有种诚实谦虚的气质。虽然校长穿得也不随便,但副校长向来穿着很高级的西装,从胸前口袋露出那么一点手帕,周遭气氛都会跟着庄严起来。

而且,副校长跟校长不一样,有一头茂盛的头发,浓密的银发呈现优美的波浪形状,如果去大饭店的交谊厅,恐怕会被当成什么大明星。

我被副校长盯着我看的视线震住,勉强回说:「嗯,还好。」

「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商量。一年级学生还没有联考意识,内在也还不够成熟,所以有时比较难应付。」

副校长浑厚的声音听起来很值得依靠,我低下头,说了声谢谢。他轻轻举起手说再见,潇洒地离去了。

「真是风度翩翩啊……」我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说着。

坐在我隔壁的藤原打着呵欠说:「婆婆妈妈们也都很喜欢他,听说还成立了后援会呢。受学生欢迎的程度,也跟福原老师平分秋色。」

「哟,那把年纪还可以跟重哥竞争,真不简单。」我不禁由衷感佩。

藤原问:「你知不知道小治田副校长的绰号?」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就是李察。」他悄声说。

「你是说李察吉尔?」我也压低嗓门问。

藤原笑嘻嘻地点着头。

「这样啊,取得真好。」

「学生们就是喜欢给人取绰号。你会被取什么样的绰号呢?你眉毛粗,眼睛炯炯有神,所以,佞武多祭①怎么样啊?」

『注①:东北地方的祭典之一。用竹子编成武士人偶、恶鬼、鸟兽等形状,糊上纸张,在上面画武士或歌舞伎狂言(古典艺能)图案,里面点燃灯火,放在拖车上,边吹笛子、敲鼓边游行。』

藤原乘机说了一堆有的没有的,我听到「绰号」,立刻想到「神经衰弱」这几个字,赶紧从大脑挥去。

「老师,你知道我的绰号吗?」藤原指着自己的胸口问。

「不知道,你有吗?」

「有啊。」藤原露出当然有的表情,嘎啦嘎啦拉开抽屉,指着茶色盎然的玻璃瓶子说:「就是麻花卷。」

这样啊——我只回了这么一句,后面就接不下去了。

「取得很好吧?」

我哈哈两声,更接不下去了。因为是他自己说的,所以他的心情显然不受影响。我看着他祥和的豆子脸,心想他将来说不定会是个大人物呢。这时候,朝会前五分钟的预告铃在头上响起。

前往体育馆途中,副校长一头漂亮的银发,在老师群的最前面一列波动着,他的隔壁是校长像珍珠般发亮的秃头。

◇◇◇◇

第三堂是1…A的课。

这是我担任1…A导师后第三天的课,走向教室时却还是一样紧张。在1…A的课堂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下课后我也一定会跑厕所,所以当然很不想去。

一进教室,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看后面的黑板。上面没写什么,学生们看着我进来的视线也很祥和。我暗自松口气,正要踩上讲台时,视线赫然停留在前面黑板的文字上。

「内裤三件一千。」

斗大的文字镇压着黑板。

我一时没会意过来,当发觉那是说我上周末在站前购物的事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们怎么会知道?我立刻回想当时购物的情形。那家店也卖女性衣物,所以,是不是也有下课后的学生去了那里呢?那是站前商店街,有学生在也不足为奇,大概是有人正好撞见我在买东西吧?但是把这种事拿出来写,引以为乐,也未免太幼稚了吧?

我不耐烦地擦掉黑板上的字。

「不要太过分了。」我放下课本,平静地对学生说:「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好玩?我才不是什么抓耙子,有人自己做错事不知反省,还恼羞成怒怨恨别人,简直窝囊,最后还这样找碴闹事,这种人最卑鄙了,不是吗?」

我环顾教室,每个学生都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但,那都是装的,在那层厚厚的脸皮下,不知暗藏着多么邪恶的情感漩涡。

没有人回答,所以我问最前面一排的学生:「你认为呢?」

学生偏头思考了一下,厚颜无耻地轻声说:「我觉得三件一千实在太便宜了。」

「混账,我问的不是这个!」

她们就是这样,老是闪避问题,绝不正面回应。事后,她们八成又会说,那只是好玩耍痴呆,简直堕落到了极点。

一团黑暗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即使心情这么不好,还是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上课,老师这一行真的很严苛。课才刚开始,我已经觉得筋疲力尽。

环视教室一圈,我的视线正好与环抱双臂坐在后面的堀田交接。

「堀田。」

我无意识地叫了她的名字,半晌后,她才做出「是」的嘴形,但没发出声音。

「你认为呢?有什么话要说,就说清楚,不用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野生鱼脸的眼睛瞬间闪过一道光芒,堀田缓缓站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无言地仰望着我的模样,让我想起在兴福寺看到的鹿。

「帅哥要从内裤做起。」

她沉着的声音在教室缭绕着。

「混账!」

我不由得拍桌子大骂,但可能是拍得不得要领,右手手腕一阵剧痛,我顾不得疼痛瞪着教室。

教室里充斥着漠然、败兴的氛围。这时候,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我突然把教材夹在腋下,走出了教室。

我没回教职员室,去了顶楼。到顶楼把沾满粉笔灰的手洗干净后,我在水泥地上躺成一个大字。鱼鳞状的卷积云像黏在淡蓝的天空般迤逦不绝,这时我特别怀念起在研究所一个人默默做实验时的平静。

近铁线发出警笛声,嘎咚嘎咚通过了平城宫遗址,我想起母亲的腰痛不知道怎么样了。最令我讶异的是,肚子竟然一点都不痛。

下课钟声一响,我就回到了教职员室。原本以为其他老师会说1…A的学生来找过我,结果没人对我说什么。看来,学生也懒得理我。

第二天,我一进教室,就看到前面黑板大大写着:

「袜子四双一千。」

但是,已经激不起我愤怒的情绪。

「蠢蛋。」

我以全班都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擦掉了黑板上的字。

第二天,黑板上又写着莫名其妙的字:

「不要骂蠢蛋,要骂就骂笨蛋。」

我默默擦掉了那些字。

「堀田,我有话跟你说,下课后来个别谈话室。」我对着教室后面大声说。

堀田没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又加强语气重复了一遍:「下课后来个人谈话室,听见了吗?」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下课后,我还是先去了厕所。

◇◇◇◇

重哥担任美术社的顾问,所以我们回家的时间偶尔没办法配合。这时候,我会横越耸立在平城宫遗址入口处,经过修复的巨大朱雀门,走路到新大宫车站搭电车回家。

通往县厅的斜坡道上,有个婆婆在卖鹿仙贝②。我从来没买过,试着买了一挂。付了一百五十圆后,婆婆用皱巴巴的手递给了我一挂。每一挂叠放着十片鹿仙贝,用细纸带绑起来,绑成十字模样。

『注②:专门用来喂食鹿的煎饼。』

我走到面向县厅的杂草空地,看到鹿横七竖八地躺在暮色苍茫的天空下。刚开始,鹿对逐渐靠近的我抱持警戒态度,但是一看到鹿仙贝便立刻爬起来,边行礼边缓缓走向我。

来奈良,第一次看到鹿行礼时,我大吃一惊。外国观光客的小孩,在呆若木鸡的我面前,边给鹿回礼,边用稚嫩的声音说「Please」。

为什么鹿会让他说出「Please」呢?这令我惊讶不已,就像昆虫把自己的身体拟态化,变成树叶或枯枝般那么不可思议;也就是说,它们很清楚人们是如何看待它们的行为。

鹿岛神宫也有很多被围在栅栏里的鹿,但是我没看过会那样行礼的鹿。在这个地方,却连小鹿都会向拿着鹿仙贝的人行礼,慢慢靠近。我兴奋地跑回家,告诉重哥这件事,重哥说全世界只有奈良的鹿会这么做。

「那就更了不起啦!」我越说越兴奋,重哥却没有呼应我的话,只说:「是吗?我倒觉得它们只是厚颜无耻。」后来我才听婆婆说,重哥小时候曾被鹿的后脚踢得号啕大哭,从此以后就不太喜欢鹿。

我解开鹿仙贝的纸带,喂食一只靠近我的鹿。我看着它嚼动上下颚,把仙贝磨碎后吞下,边回想两小时前与堀田的对谈。

下课后,堀田照指示来到了个别谈话室。

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我单刀直入地问堀田到底是什么问题?并表明我对于学年主任的做法也觉得不妥,还告诉她,我的肚子禁不起折磨,所以她的事让我伤透脑筋,希望她如果认为我有问题就把话说清楚。

说到肚子时,堀田眉头微蹙,但是很快又抹去表情,阴郁地说:「没什么问题。」

我说:「怎么可能没有?不然你怎么会在黑板上写那些有的没有的?」她摇摇头说不是她,我说:「那么是谁写的?」她又摇头说不知道。

面对她完全拒绝我的态度,我既无奈也无法理解。怎么样都想不出我做过什么事,会让她这样对待我。

「你讨厌我吗?」

一直低着头的堀田,第一次将视线投注在我脸上,彼此相距稍远的眼睛闪烁着黯淡的光芒。

「讨厌。」

她拉开视线答复我,声音虽然低沉,但说得非常肯定。

「为什么?」

「我不想说。」

我环抱双臂,盯着堀田看。她紧闭着野生鱼脸上的嘴巴,一度明亮闪烁的眼睛,又沉入了黑暗中。

「你太在意每件事了,是不是神经有点脆弱?」

「你说什么?」

我对神经两个字产生强烈的反应,不由得喊出声来,咂了咂舌。

「你可以走了。」我对堀田说。

她走到个别谈话室门口,行个礼再抬起头来时,视线与我交接,那双眼睛还是流露着冰冷的轻蔑。

我一个人留在个别谈话室,沉重地叹了口气。肚子又咕噜作响,仿佛在嘲笑完全看不透堀田内心世界的我。

县厅前的杂草空地,天色已然昏暗。

鹿用两片嘴唇夹起仙贝,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把仙贝拿近鼻子一闻,发现味道还不差呢,是所谓五谷类的香味。

人会不会觉得好吃呢?我突然闪过这样的疑问。虽然有些愚蠢,我还是很想尝试。我很快环顾四周,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半,周遭微暗,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我跟一只鹿。

我又假装闻鹿仙贝的味道,趁机用前牙咬了一小口。鹿仰头看着我,一副抗议的样子。我把缺了一角的仙贝给了鹿,专心品尝咬下来的那一小口。

天哪,我觉得很好吃呢!接下来那一片,我多咬了一点,味道就像香醇的咸饼干,口感也不错,越吃越好吃。

只剩最后一片了,我折成两半,本想把小的一半给鹿,但又觉得不妥,还是把大的一半给了鹿。

我把剩下的纸带揉成一团,离开了空地。在县厅前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从某处传来鹿的高亢叫声,掠过黄昏的天空。

びいと啼く 尻 悲し 夜乃鹿

(呦呦鸣啼 尾声凄切 夜之鹿)

这是芭蕉③歌咏奈良之鹿的俳句。

『注③:松尾芭蕉(一六四四至一六九四),是江户时代前期著名的俳句诗人。其俳句风格被称为蕉风,并被尊称为俳圣。』

在空中回响的声音,我听起来是「咿呦喔」,怎么听都不像是「呦呦」,但是听在大俳句诗人芭蕉耳里好像是「呦呦」。我觉得芭蕉八成是个得过且过的男人,可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个想法。

◇◇◇◇

我站在教室门前,仰头看着「1…A」的牌子。

经过昨天堀田那件事,我一打开门,就反射性地望向前面黑板。

确定上面什么也没写时,紧张的心情才得以舒缓,我松口气踏上讲台,把教材放在讲桌上,便响起「起立」的声音。我配合「敬礼」的口号,把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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