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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泥犁狱-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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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旧事想找明府大人了解一下。”玄奘道,“贵县明府姓郭?”

“……”马典吏一阵无语,心道,原来这法师连大人叫啥名都不知道啊?“对,姓郭,讳宰,字子予。武德七年从定胡县县丞的任上右迁到了霍邑。”

“既然如此,贫僧这就先找个寺庙挂单,等明府大人回来,再来拜访。”玄奘道,“据说霍邑左近有座兴唐寺,乃是河东道的大寺,不知道怎么走?”

“哦,兴唐寺就在县城东面二十里的霍山脚下。”马典吏笑着问,“还不知大师的法号怎么称呼?”

“贫僧玄奘,乃是参学僧,受具足戒于成都空慧寺。”玄奘道。

参学僧就是游方僧,以到处参学、求证为目的,四方游历,这种僧人一般没有固定的寺院,到了哪里就在哪里挂单,只需出示自己受过具足戒后经国家机关发给的度牒即可。按唐代规定,正式的僧人,也就是受过具足戒的僧人,拥有免除徭役的特权,并授予三十亩口分田。

玄奘以为这位大人在查验自己的资质,回答得甚是详细,没想到马典吏一听就愣了:“你……你是玄奘法师?把江汉群僧辩驳得哑口无言的玄奘?嘿,据说苏州的智琰大法师辩难输了,竟伤心得哭了!这是真的假的?”

玄奘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居然传到了三晋。他二十一岁出川游历,从荆襄到吴、扬,再到河北,就像一阵龙卷风扫过。佛家各个派别的经论,各大法师的心得,无不被他深究参透,直至最后辩难,连自己的师父也无法回答,才怀着疑惑而去。

相比起来,智琰法师组织江汉群僧与他的一场辩难,在玄奘的经历中,不过是一朵细小的浪花而已。不过一个年轻的僧人对付十几个成名已久的高僧,把他们说得理屈词穷,在外人看来,那是相当传奇的一幕了。

玄奘摇摇头:“智琰法师的悲叹,不是因为不及贫僧,而是因为道之不弘,法理难解。”

马典吏可不大懂什么法理之类,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和尚大大的有名,佛法精深,神通广大。于是更加热情:“呃,法师先别忙着走,在下先带您到一个地方看看。”

玄奘一阵错愕,这马典吏不由分说,命两个差役抬着大书箱,就带着他上了正街。马典吏太过热情,玄奘也不好拒绝,只好跟着他走,也没走多远,朝北绕过了县衙,进入一条横街,走了五六百步就到了一处宅第前。门脸不大,也没有挂牌匾,但门口的两尊抱鼓却说明这户人家乃是有功名的。

“法师,”马典吏介绍,“这里就是县令大人的宅子,前衙后宅,大人的家眷都住在这里。左边是县丞大人的宅子,右边是主簿大人的宅子。你且稍等片刻,我去和夫人说一声。”

玄奘不禁有些发怔,自己明明说要去兴唐寺挂单,这马典吏怎么把自己领到了县令的家里?虽说富裕人家供养佛僧很常见,只要你有钱,请僧人住上几个月些许年也没问题,可县令不在,难道还能住到他家不成?

马典吏叩了叩门环,一个小厮打开角门,见是他,急忙让了进来。马典吏匆匆走了进去,叮嘱那小厮要好好看顾法师。小厮好奇地看着这群人,还没等他说话,就被波罗叶黏上了:“小弟,多大年纪咧?叫啥名捏?家里几口人?阿爹和姆妈做啥的……”

一迭声的问话把小厮闹得发懵。玄奘也无奈,这厮在大唐流浪了两年,别的不学好,却学了一口天南地北的方言,还喜欢掺杂到一块用……

这时,一个相貌平庸的大丫鬟从宅子里走了出来,到了角门,探头看了看玄奘,一脸狐疑:“你就是长安来的僧人?你可通驱鬼辟邪之术?”

听了前一句,玄奘刚要点头,后一句顿时让他无语了,只好硬生生地顿住,苦笑道:“贫僧修的是如来大道,驱鬼辟邪乃是小术,贫僧修道不修术。”

“天奶奶呀!”出乎他意料,这大丫鬟眼睛一亮,平庸的脸上竟露出光彩和姿色,惊叫一声,“驱鬼辟邪还是小术啊?哎呀,可找着高僧啦!大师,请,快请!死球儿,还不开中门?”

玄奘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这位大姑娘……理解力也太成问题了吧?

还没等他解释,那个叫“死球儿”的小厮一迭声地跑进去打开了大门,这时候马典吏也出来了,一脸堆笑:“法师,夫人有请,快快随我进来。”

玄奘无奈,只好随着马典吏走进了宅子。后面的波罗叶早就和小厮混熟了,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说,你连你,爷爷奶奶的名儿,都告诉,俺了。咋不告诉俺,你叫啥名。原来,你叫,死球儿。”

那小厮一脸涨红,恼道:“我不叫死球儿。”

“那你,叫啥?”波罗叶奇道。

“球儿!”小厮怒目而视。

这座内宅其实是县衙的三堂,和前面通着,县令从自己家穿过小门就可以去二堂办公,不用走大街。内宅也挺宽敞,迎面是一座厅堂,三间宽阔,左右是仆妇下人的耳房,厅堂后是内院,是县令家眷的住处。厅堂侧面还有个月亮门,通向后花园。

马典吏和大丫鬟莫兰陪着玄奘进了会客厅,地上铺着花色羊毛坐毡,莫兰招呼众人坐下。马典吏却让那两个差役放下大书箱,说自己还有公务,不能久留,告罪一声,跟着他们离开。玄奘想要阻止,莫兰却好像巴不得他走,连连摆手,让球儿抬过来一张食床,奉上几样茶点,道:“法师先稍等片刻,我家夫人即刻便来。”

玄奘不解地道:“女施主,不知马大人将贫僧带到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莫兰犹豫了一下,道:“马大人是受我所托,找一位高僧来驱邪祟,具体什么情况,他并不知晓。事关县令内眷,他也不方便与闻,因此……还请法师莫怪。”

“祛邪祟?”玄奘哑然失笑,“贫僧已经说过,我修的是佛法,而非法术,佛法经咒是让人明理的,法事也是让众生明理受益的,那种驱鬼神、祛邪祟、呼风唤雨、符箓咒语,不是佛家正法。你还是去找个寺庙,甚或寻个道士好些。”

这大丫鬟显然不信,也怪马典吏把他吹嘘得狠了,长安来的高僧啊!十年游历天下,辩难从无败绩的高僧,怎么可能不懂法术呢?

“法师,我伺候夫人这么多年,见多识广,大多数道士都是骗人的。”莫兰露出些尴尬的表情,“咱们霍邑的兴唐寺虽然灵验,可近在咫尺,有些话不方便让他们知晓……法师来自长安,云游天下……”

她话没说完,玄奘自然也听得出来,敢情是因为自己是个外地僧人,哪怕知道了夫人小姐们的隐私,办完事就走,不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让人尴尬。

他苦笑一声:“好,你先说说吧。”

莫兰看了看厅内,除了波罗叶这个粗笨的海外蛮子也没有旁人,当即压低了声音,说道:“大约从去年春上开始,我家夫人每每一觉醒来,总会在身上出现一些红痕。夫人也很疑惑,结果没几天就退了。但是过了几天,就又出来了。夫人还以为是斑疹,找大夫用了药,也没什么效果,因为那红痕来得毫无征兆,有时一个多月也不曾有,有时连着几天越发的多。我和夫人、小姐都很疑惑,越来越觉得这县衙鬼气森森的……”

这大丫鬟说着自己也有些怕了,左右偷偷地看,好像有鬼在四周觊觎:“县衙阴气重,莫不是真有什么妖邪作祟?”

玄奘皱紧了眉毛:“这红痕究竟是什么模样?”

“千差万别。”大丫鬟道,“有些是长条,有些是红斑块,有些甚至青紫。看起来……”她眼里露出一丝恐惧,“看起来就像有鬼拿着指甲狠狠掐的一般。”

“红斑上表皮可有突起如粟米的小颗粒?”玄奘沉思了一番,问道。

莫兰迟疑着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那便不是疹子了。”玄奘喃喃道,他也有些郁闷,自己好好一个研习佛法的僧人,却被人拉来驱邪,“那么,这些瘢痕出现在哪些部位?”

“哦,出现在……”莫兰正要回答,忽然屏风后面脚步声响,环佩叮咚,一缕柔腻的香气飘了进来。

“哎,夫人来了。”大丫鬟说。

一名盛装少妇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这少妇高髻上插着步摇碧玉簪子,浅紫色的大袖襦裙,白腻的酥胸上还坠着镶蚌团花金钿,一派雍容富贵。人更是明眸皓齿,姿容绝色,尤其是身材,纤秾得益,似乎浑身的弧线都在弹跳着。即使玄奘这个和尚看来,也能感受到一种生命律动之美……与山间勃发的花草树木不相上下。

波罗叶到底是个驯象师,也不知道避视,瞪大印度人种特有的圆咕噜眼珠子,盯着人家夫人看。果然见那夫人的洁白脖颈上有几块红色的瘢痕,团花金钿旁边的酥胸上,还有长长的一条红痕。

“这位便是长安来的高僧吗?”李夫人没注意这天竺人,乍一看见玄奘,不禁一怔,脸上露出一丝异色。

“阿弥陀佛。”玄奘站起来躬身合十。

李夫人呆呆地看着玄奘,明眸之中居然满是骇异,竟一时忘了回礼,好半晌才回过神,惊慌失措地在一旁的坐毡上跪坐,洁白的额头上,竟隐隐渗出冷汗。

玄奘莫名其妙,只好趺坐,一言不发。

“法师来这里,有何贵干?”李夫人凝定心神,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问道。

“呃……”玄奘更郁闷了,是你们的典吏把我拉来,丫鬟把我拽来的,干吗问我啊?但又不能不答,“贫僧从长安来,本是为了求见郭大人,问询一些旧事。谁料明府大人巡视汾水去了,恰好,马典吏和莫兰姑娘把贫僧找来,询问些邪祟之事。”

“邪祟?”李夫人倒愣了,转头看着莫兰,“什么邪祟?”

玄奘和波罗叶不禁面面相觑,。。俩人都有些发呆。

“哦,夫人。”大丫鬟急忙说,“不是您身上的红痕嘛,您常说梦中见到些鬼怪,只怕县衙内不干净,咱们不是想着去兴唐寺做场法事吗?可您又担心这,担心那的,这不,我把法师请到了咱的家里……”

她这么一说,李夫人的脸上霍然变色,狠狠地瞪着她,眸子里恼恨不已。

玄奘也明白了,敢情都是这位大丫鬟自做主张啊?

“莫兰……”李夫人恼怒不堪,却没法当着玄奘的面斥责,重重地一拍食床,“你给我退下!”

莫兰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夫人为何如此发怒,但又不敢违拗,只好撅着嘴跑进了后宅。

“哦……”李夫人面色晕红,更显得美艳如花,不可方物,尴尬地看着玄奘,“让法师见笑了。这婢女从小伺候我,疏了规矩,闺阁玩笑事,竟让她惊扰外人。”

“阿弥陀佛,”玄奘也有些尴尬,“是贫僧孟浪了。”

李夫人叹息了一声,眸子盯紧他,竟然有些失神。玄奘是僧人,自幼修禅,一颗心早修得有如大千微尘,空空如也,面前这美貌的夫人,在他眼中跟红粉骷髅差别不大,自然不会心动,然而却也翻腾出些许怪异:这夫人一直盯着贫僧作甚?

“法师是哪里人氏?”李夫人道。

“贫僧是洛州缑氏县人。”玄奘合十道。

两人似乎有些没话找话的味道。

夫人问:“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父母早亡,有三位兄长和一个姐姐。”

“你有兄长啊?”李夫人面露沉思,“你那三位兄长如今都做什么生计?”

“贫僧十岁出家,至今也没回去过。出家前,大兄是县学的博士,那时还是前隋,如今我大唐政律,靠近府城的县,有了府学,不再设县学。缑氏靠近洛州,恐怕早已裁撤了吧!大哥如今在何处,贫僧也不清楚了。”提起亲人,玄奘不禁露出些许黯然,眼眶微微湿了,“三兄务农,有地百顷;大姐嫁与瀛洲张氏。倏忽十七年了,由隋到唐,由乱到治,洛阳一带乱兵洗劫这么多年,家人也不知如何了。”

李夫人想起这场持续了十多年的可怕乱世,也不禁心有触动,叹息不已:“那你二兄呢?”

“二兄陈素,长我十岁,早早的便在洛阳净土寺出家了,法名长捷。”玄奘道。

“长捷……”李夫人喃喃地念叨着。

“贫僧五岁丧母,十岁丧父。是二兄将我带到了净土寺,一开始是童行,十三岁那年剃度,做了小沙弥。”玄奘露出缅怀的神情,显然对自己的二哥有很深的感情,“太上皇灭隋立唐后,洛阳王世充对抗天军,战乱将起,二兄带着我逃难到长安,随后我们又经子午谷到了成都,便在成都长住下来。”

李夫人眸子一闪,急切地道:“那你二哥现在呢?他在何处?”

玄奘一怔,露出迟疑之色,缓缓道:“武德四年,贫僧想出川参学,游历天下,哥哥不允。我便留下书信,离开了成都,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原来如此……”李夫人感慨不已,“高僧也是个可怜之人啊!”

玄奘默然不语。

“大师,”李夫人咬着嘴唇,显然有一桩难以决断的心事,半晌才道,“妾身有句话想奉劝。”

“阿弥陀佛,夫人请讲。”

李夫人美眸中闪过一丝凝重,一字一句道:“大师可否即刻离开霍邑,离开河东道?”

玄奘愕然:“夫人这是何意?”

李夫人却不回答,双眸似乎笼上了一层雾气,只是痴痴地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仕女图,边上题着诗句。那仕女图细笔勾勒,极为生动,画中少女嫣然而笑,裙裾飞扬,直欲从画中走出来。看那眉眼,跟眼前的李夫人一模一样。

李夫人看得痴了,似乎忘了玄奘在场,喃喃地念着:

“莫道妆成断客肠,粉胸绵手白莲香。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

舞胜柳枝腰更软,歌嫌珠贯曲犹长。虽然不似王孙女,解爱临邛卖赋郎。

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

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

玄奘默默地听着,他虽然一心参禅,对儒学和诗词文章却并不陌生。事实上这个时代的僧人大都精通儒家经典,甚至还有精研老庄的,诗僧更是多如牛毛。细细听来,这首诗虽然淫靡绮艳,遣词用句却当真是奇绝,如鸾羽凤尾,华美异常。仅仅这“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一句,设喻之奇、用语之美,真令人叹为观止。放到任何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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