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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泥犁狱-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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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贫僧也不逼你了。对了,你不杀我了么?”
“怎么会?”波罗叶瞪大眼睛。
“你刀鞘半出,小心割伤了自己。”玄奘指了指他的怀中。
波罗叶一转头,顿时尴尬不已,方才过于紧张,手不自觉地把怀中的短刀抽出来一半,他急忙推回去,不料动作大了,一股风吹来,坐笼一晃,顿时跌作一团。
波罗叶尴尬地起身,两人相视一笑,然后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气。
“法师,”波罗叶肃然道,“小人向你保证,绝不杀一人!”
“我信你。”玄奘简短地道。
这时坐笼稳稳地停在了空乘的禅院边上。这时已经是寅卯时分,弯月西斜,遮没在云层和山峦间,四下里更加幽暗凄凉。禅院里悄然无声,空乘没有回来,弟子们都已经熟睡,两人溜着墙边走,甚至听到了房中隐约传来的呼噜声。
“法师,趁着空乘没有回来,咱们去他房中探探如何?”波罗叶忽然涌起一个胆大的念头。
玄奘看了他一眼,心中颇为意动,空乘的禅房,定然是机密中的机密,说不定里面会有整个内幕的周详方案。两人低声商议了片刻,悄悄溜着厢房的窗边到了空乘的禅房外,听呼吸声,两侧厢房内睡有四名弟子,可正房却悄无声息。
屋里没人,却从里面上着门闩。波罗叶从怀中掏出短刀,这短刀造型奇异,表面花纹有如丝绸纹织,刀身薄如纸片。他将短刀插入门缝,轻轻一推,门闩嘎嗒一声开了,他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去,玄奘也跟着他钻了进来。
两人轻轻掩住门,屋里漆黑一团,两人也不敢打火折子,只好在黑暗中摸索。所幸这座禅堂布置和菩提院差不多,中间是佛堂,供着释迦牟尼像,右侧以一扇屏风隔开,似乎是书房,摆放着无数经卷。左侧便是空乘的卧房,陈设很是简陋,里面是一副床榻,挂着幔布。
玄奘拿手指比划了一下,示意波罗叶去卧房,分工合作,波罗叶点头去了。玄奘在书房翻看了片刻,不禁有些发愁,这架子上一卷一卷都是书卷,只怕有上千卷,上面套着布套。虽然隋朝已经发明了雕版印刷,却并未大规模普及,此时的书卷经文绝大多数都是手抄,有些字迹潦草,这房子里幽暗,上面的字迹根本看不清。
玄奘一点点地翻检着,到了窗边,忽然看见一副书卷的布套上隐约有“兴唐寺”几个字。他心中一动,急忙拿起来,凑到窗边瞪大眼睛看,只见上面是一行大字“敕建兴唐寺始末”。他解开封套,里面是卷轴式的手抄文书,纸是上好的成都麻纸,洁白光滑,细薄坚韧,那手感玄奘很熟悉,一摸都能摸出来。
可是屋里太暗,上面的字一个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道道黑色的竖条。玄奘一阵郁闷,信手展开,忽然心中一动,却见这卷轴中居然还夹着一张纸!
他急忙把那张纸抽出来,纸有两尺来长,上面没多少字,而是绘制了密密麻麻的线图。有线条,有方块,有虚线,有圆点,结构繁复。
“难道这便是兴唐寺的全图?”他忽然便想起绿萝曾经说过的密道,心里一时间怦怦乱跳。
正在这时,波罗叶低低的声音传来:“法师,有发现!”
那声音都有些颤抖。玄奘来不及多想,把那张纸一卷,塞进怀中。然后将书卷裹好,套上书套,放回原地,这才小心翼翼地来到卧房:“什么发现?”
波罗叶的身子从空乘的床榻里钻了出来,一双大眼珠里满是惊惧:“我偶然打开了一个暗门,床榻内侧的墙壁是活动的,这里有个暗室。”
玄奘愣了愣,抬脚上了床榻,果然床里面墙壁的位置露出一个漆黑的地道。波罗叶带着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里面很浅,应该更深,可是我找不到机关。”
两人顺着台阶向下,不多久就到了底。四壁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也难怪他找不到机关,两人顺着墙壁摸索,结果转了一圈都是墙,玄奘正要说话,忽然脚下一绊,扑通摔倒在地,趴在了一个人身上。
“法师——”波罗叶的惊叫声却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这里有人!
玄奘顿时汗毛倒竖,汗水有如喷泉般哗地就涌了一身。他手忙脚乱地从那人身上爬起来,喝道:“什么人?”
波罗叶也吓坏了,两人屏息凝神,半晌也不见有人回应。
“打亮火折子。”玄奘沉声道,“这里是地道,外面看不见光亮。”
波罗叶掏出火折子,咔咔打亮,微弱的光芒顿时照见了四壁,两人低头一看,顿时身子一颤,几乎跌倒——地上,果然伏着一个人!
这人身上穿着僧袍,脑袋铮亮,看来是个和尚。波罗叶壮起胆子轻轻踢了一脚,那人没有丝毫反应。玄奘蹲下身,拽着肩膀把他扳了过来,只觉这人身子僵硬,冷得跟岩石差不多。那人身子一翻,面容露了出来,清癯瘦削,满脸皱纹——竟然便是兴唐寺住持,空乘!
两人虽然早从绿萝口中得知她刺死了空乘,可随后空乘几乎日日和他们在一起,吃饭,谈禅,开法会,于是两人心里也对绿萝的话感到疑惑。此时此刻,忽然看到白天还在一起的老和尚,浑身僵硬地死在这间密室,受到的震撼当真无以言喻。
两人下意识地看了看,空乘的胸口一片殷红,果然是被绿萝给刺死的。玄奘摸了摸他的脸皮,触手冰凉,又扯了扯,并没有戴着面具,看来此人是真正的空乘无疑了。
可那个日日和他们在一起的空乘是谁?
这个念头一旦浮上来,两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便在这时,静静的院子里忽然响起轻微的嘎嘎声,玄奘脸色一变:“不好,坐笼又启动了。那人要回来!”
两人忙不迭地把空乘的尸体摆放成原来的姿势,熄灭火折子,出了地道,波罗叶把密室的机关启动,一堵墙壁缓缓从地下升起,严丝合缝地和墙体结合在一处。玄奘细心地把床榻整理干净,两人悄悄溜出了禅房,顺着来路翻墙而过。
直到此时,一颗心才算跌回了肚子里。
菩提院中,月落影深,林木摇曳。温泉水咕嘟嘟的涌起声平添了几丝寂寞。
这一夜,两人先是经历了一回紧张刺激的悬崖之旅,而后有月夜追踪,继而在密道里弯弯曲曲偷入霍邑县衙后宅……心情大起大落,种种诡异之事在几个时辰里领略了一番,一旦放松下来,顿时疲累欲死。休息了半个时辰才缓过劲来,看看天色,已经微微亮了。
波罗叶去烧了一壶水,给玄奘沏了茶。这厮在天竺时只喝生水,这时也习惯了大唐人的享受,伸着腿坐在蒲团上,问:“法师,你在书房有没有发现?”
玄奘点点头,从怀中掏出那卷图纸。波罗叶精神一振,凑过来观看,这图纸的线条密密麻麻,画满了两尺长的卷面,左首写着一行字:兴唐寺考工法要。
后面是数百字的备注,枢、纽、机、制、括、链等等名词各有图示,然后加以标注。整个图的正中间是一个圆形类似齿轮状物体,左右围绕了十八个不规则圆,彼此有直线、虚线、锯齿线连接,四周又有无数的线条向外辐射,这些线条还标有长度、高度。
可能是局限于纸面的大小,这些图上基本没有文字名称,只用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等加以标示。两人看得一头雾水,看样子这玩意必定还有对照的书卷来看才能明白,玄奘顿时后悔不迭,早知道把那本《敕建兴唐寺始末》也顺来多好!
正在此时,忽然门外响起一声冷笑:“想不到堂堂玄奘法师,居然做起了窃贼的勾当!”
两人大吃一惊,转身望去,只见一名老僧正昂然站在门口,背负双手,冷笑地看着他们——竟然是空乘!
两人知道真正的空乘已经死了,此人是个假冒货,问题是从空乘被绿萝刺死到现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两人竟没有从他身上发现丝毫破绽。无论是姿势动作还是口音,此人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平日谈禅时那等深厚的禅法修为都丝毫不差。
要知道,模仿空乘的语言和动作倒也罢了,有那种人才,在一个人身边待久了模仿起来如出一辙。可是那等禅学法理呢?空乘浸淫佛法几十年,造诣之深厚可不是浪得虚名,此人竟然能够在玄奘面前侃侃而谈,并且主持前几日的法会,这才能当真可畏可怖。
这人到底是谁?
玄奘沉静无比,缓缓将《考工法要》卷起来收入袖筒,起身施礼:“阿弥陀佛,原来是师兄。为何这么早来寻贫僧?”
波罗叶面色紧张,右手伸入怀中,握住刀柄,朝门外张望。空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门外无人。贫僧来寻玄奘师弟,还需要前呼后拥么?”
波罗叶松了口气,讪讪地松开了手。
空乘抬脚进了房,大剌剌地走到二人面前,盘膝在蒲团上坐下,三人成品字形对坐。
“师弟,自从你来到兴唐寺,老和尚待你如何?”空乘冷冷地道,“礼敬之尊,便是佛门大德也不过如此吧?为了弘扬师弟的名声,老和尚还广开法会,聚集三晋名僧来辩难,数日之间,三晋佛寺,谁不晓得玄奘法师的名字?可你呢?又是怎么对待老和尚的?半夜偷窥,还乘着我的坐笼观瞻游览,甚至跟着老和尚去县城,嘿嘿,回来之后还顺手牵羊去老和尚的房里偷了这卷《考工法要》!五戒十善,不偷盗乃是要义,师弟令老和尚我好生失望啊!”
玄奘轻轻捻着手上的念珠,叹道:“师兄,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何必再妄语呢?世上有尘垢,然后有拂尘;身外有不舍,然后有失落。贫僧拿了你的图卷,只因要探查师兄犯下的孽,而今你五戒皆犯,还算得佛门中人吗?”
“哦?”空乘咬着牙笑,瞧起来竟阴森森的,“老和尚居然五戒都犯了?说来听听?”
“第一戒,不杀生,师兄做到了吗?”玄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周氏满门一百二十三口,死于谁的手?师兄要我说吗?”
波罗叶大吃一惊,周氏一夜灭绝,一直是个悬案,难道竟然是这老僧所为?但看着空乘默然的模样,仿佛玄奘的话并不虚。
“第二戒,不偷盗,盖这兴唐寺所耗费钱粮只怕三万贯也下不来吧?钱从哪里来贫僧不敢妄言,但师兄偷入他人宅第,所行何事,也不用贫僧来说吧?”玄奘盯着他道,“至于第三戒,不淫邪,师兄自己心知肚明。第四戒,不妄语,师兄披着这面具走在阳光之下,日日以空乘自居,也不怕佛光百丈,照见你的污秽么?”
空乘无言地看着他,默默点头:“看来师弟了解的很透彻啊!嘿,那么第五戒呢?老和尚可从不饮酒。”
“师兄偏执了。”玄奘笑了,“为何不可饮酒?只因酒能刺激心神,乱人心魄,故此对佛家而言,一切使人丧失理智,败坏德行之物,都是要禁用的。师兄以大麻和曼陀罗制作迷香,惑人神智,做下种种恶事,却还不晓得自己犯戒了吗?”
空乘哑口无言。
波罗叶知道此时双方已经到了图穷匕首见的关口,一言不慎就是血溅三尺、尸横就地的结局,可这两个僧人言刀辞剑,攻守杀伐,竟然不带丝毫烟火气,瞧起来竟像是两个亲密老友对坐品茗,悠然无比。
“原来大唐真正的高人对决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可比我们天竺砍来杀去优雅多了。”波罗叶暗想。
“你知道我不是空乘了?”老和尚幽幽长叹。
玄奘默然点头。
“那老和尚是谁?”空乘眼睛里露出戏谑之色,“猜猜看!”
“崔使君,为何要屡屡作出这种把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玄奘神色平静,“昔日的三晋才子,后来的霍邑县令,今日的泥犁狱判官,当真好大的手笔!”
“什么?他是崔珏?”波罗叶傻了。
“没错,他就是崔珏!”玄奘紧紧地盯着他。
空乘怔住了,好半晌才哈哈大笑:“果然不愧佛门千里驹,目光如炬啊!有时候老和尚倒怀疑你是否开通了天眼。”
说罢双手轻轻抓住自己的脖颈,在颈部揉来揉去,伸手捏住了一块皮,慢慢撕起。两人看得目瞪口呆,饶是玄奘早料到了他的身份,也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般精妙的易容术——准确地说是面具。
从颈部到头顶,整块皮竟然被完整地揭了起来,薄如蝉翼,柔若胶漆,连头顶带面部整个都被面具覆盖,只有耳朵是从耳根掏了个孔。森寒的暗夜,看着一个人缓缓将脸皮整张揭下来,这种感觉惊心动魄,骇人至极。
但此人却动作优雅,轻轻柔柔的,仿佛在给娘子画眉。面皮揭开,露出一张丰盈如神的面孔,虽然没有头发,头顶光秃秃的,可是相貌俊朗,神情雍容,当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尤其那目光,更是一扫假扮空乘时的苍老浑浊,两只眼炯炯有神,幽深如潭水。只是肤色极其苍白,仿佛经年不见太阳。
“崔使君。”玄奘低头合十。
“玄奘法师名不虚传,”崔珏笑吟吟地道,嗓音也和空乘截然不同,带着浓浓的磁性,不用费力就能穿透人的耳鼓,“在下隐姓埋名,易容假扮,七年来毫无破绽,不想才短短几日,竟然被法师识破。”
“世事本虚妄,使君迷失在这客尘中,即使掩饰得再巧妙,也只是一粒红尘罢了。”玄奘道。
“一粒红尘……”崔珏略微有些失神,凝望着窗外,喃喃道,“天亮了,昨夜红尘在树,可是叶落了,下一刻,那风会卷着我飘向哪里?”
“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玄奘居然引用了一句崔珏的诗,“微尘自然落向他命中注定的地方,有风来了,你强自在树上挣扎不去,即使能多看那花儿一眼,又能停留到几时?”
崔珏眸子一闪,露出一丝迷离,低声道:“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七年了,还是第一次听人吟起我的诗句。少年时,我携着娇妻美眷,隐居晋阳龙山,以凤子自诩,与诗友唱和,每一日啊,酒醉之后,怀里夹着一坛酒,在风雪中爬上龙山之巅,一碗敬天,一碗敬地,另一碗敬我自己。哈哈,那种快意呀,当真如如来佛祖所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每个人都是佛,我就是自己的佛,自己的神……”
他喃喃地说着,忽然敲着茶碗,吟唱起来:“我有诗文三百篇,骑乘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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