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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射之海-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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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一并没有加入他们当中去,他正站在昨晚重吉站立的甲板上,揣摩着深夜里在这儿到底能想点什么。不知不觉地,他像以前一样,开始沉溺于高木重吉的角色:与重吉站在同一个位置,以同样的目光,想象着当阳光消逝、眼前是黑夜的大海时,能说出什么样的台词。这时,背后传来醉酒的船员们的笑声,他的思考一下子被打断了。又是那两个人在讲以前出海时在寄居港偶然搭上同一个妓女的笑话。
第36节:光射之海(36)
〃嘿,没想到哟,跟这家伙倒成了兄弟啦!哈哈哈哈!〃
这个黄色故事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正是因为这个,他尽量不掺和他们的酒席。洋一可没闲心装成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听他们说那些肮脏无聊的笑话。他真切地体会到船上的世界是那么狭小,心里不由得苦闷起来。
在离洋一不远处,左下方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修理完卷扬机的重吉正站在楼梯中间,探出身子检查导向辊轮。然后,重吉从楼梯走上甲板,看到洋一,跨到救生艇的船脊骨上,对他说:
〃哎………在这儿干吗?〃
〃没什么……〃
洋一也不能说自己正在扮演他,只好搪塞着。他突然一转念,解开心里疙瘩的想法占了上风,于是说:〃昨晚,重吉师傅在这儿……〃说着,他的眼神落在船桥的玻璃窗上,透过驾驶室的玻璃窗,他看见了宫崎的侧脸,意识到现在宫崎在值班,然后他收回视线,故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而这些表情上的变化都没逃出重吉的眼睛。
〃噢,昨天晚上值班的是你呀?〃
〃是。〃
〃那么,你瞧见啦?〃
说着,重吉站起身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了洋一的肩上。这双手,结实又厚重。在若潮水产的办公室里,被问到〃你真想上金枪鱼船〃,他回答〃嗯,是真的〃的时候,重吉问:〃如果在船上遇到实在让人受不了的人,你怎么办?你会和他打架吗?〃洋一顺着他的意思,回答道:〃当然不会,我会忍耐的。〃那时,重吉也像现在这样,将厚实的手放在洋一肩上。
〃不能像个成年人一样和人打架的家伙,可上不了我的船啊。〃
就在那时,重吉露出的严肃的神情,连同手的重量,使洋一记忆犹新,同时他意识到决不能半途而废,就下定了决心。
〃最坏的人,就是暗地里心怀仇恨的人。有什么不满,当时发泄掉就完了,别留什么尾巴。小小的事,只能闭上嘴让它过去。〃
但是,现在洋一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也许对宫崎的憎恶在一点点加深,不过又不能说是仇恨,他对宫崎的情绪无法用贴切的语言来表达。应该说宫崎是个不好相处的人,或者说是个让洋一想尽量躲开、避开那张脸的人。
重吉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嘶哑地说:
〃昨晚,你觉得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洋一很想反问………您觉得,别人会怎么看您昨晚的行为?
半夜起来凝视着暗夜中的海,意味着什么?恐怕除了宫崎所说的祈祷,也不好有别的解释了吧。想到这里,他说:
〃是在祷告?〃
说完,他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目光。重吉惊讶地抬起头,目光投向了驾驶室。
〃宫崎说的?〃
〃我当班的时候,宫崎师傅来驾驶室露了一面。〃
〃那家伙说的?〃
〃哎………〃
〃还说什么别的了?〃
〃嗯……〃
………兴许老头子是在祈求活命。
宫崎确实是嘟囔过这句话,但洋一却没敢说。
第37节:光射之海(37)
〃是吗?〃
重吉眺望着左前方浮现的岛屿,也许是因为阳光刺眼,他的双眼眯着,两个眼角垂下去,看上去让人觉得和蔼可亲。他本就不是个爱笑的人,笑起来就是这个表情。
左边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属于克马德克群岛的热带小岛。重吉突然不讲话了,目光仿佛从远处投向了心底深处的回忆。
〃重吉师傅,您是基督徒吗?〃
洋一心里想象着上半身强健而下半身瘦小的重吉迈着不稳健的步子去教会的情景,那么不协调。就像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不匀称一样,重吉在教堂里打开圣经时,也会让人感觉有点怪。
〃二十五年前,我曾经常去天主教堂。〃
〃现在也去?〃
重吉摇了摇头。
〃连洗礼都没接受过。〃
〃但却一直没停过祷告……〃
〃谁祈祷?我?〃
重吉突然一反常态地提高音量,手指着胸脯说道。
〃难道不是吗?〃
〃不过是宫崎那浑蛋在胡说呢。〃
〃那,您是在……〃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为了寻找渔场。〃
洋一没明白重吉的意思。虽说洋一是个生手,但也不会相信,在夜里的海上站上一宿就能发现新渔场。在过去,可能有人借助动物的感觉来发现海底的鱼群,但在现代,利用鱼群探测机或者声纳寻找渔场,是众所周知的常识。
洋一带着怀疑的神情,移开了目光。小岛从视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眼前疾飞而过的海燕。
〃听说依靠空中的海鸟,可以判断渔场的位置呢。〃
洋一好像想起来似的说。实际上,很多时候,鱼和海鸟的动向是有关联的。
〃我能用鼻子闻出来,特别是在夜里,嗅觉会变得更灵。〃
如果金枪鱼栖息的自然规律,不仅能依靠知识掌握,也可以通过五官的感觉来掌握,那么重吉说的就丝毫没有夸张。经验丰富的船老大,可以根据海面细微的颜色变化、海潮的流动、迎面吹来的海风、渔船引擎和海浪搅在一起发出来的声音、日光的柔和程度、天上海鸟的叫声等除了味觉以外的所有综合感觉,找到隐藏在海面下的鱼群。这种人,其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和海里鱼群的动态有机地协调一致。但是在夜里,最重要的感官………视觉却发挥不了作用,在这种情况下,嗅觉是不是会更加灵敏呢?简直像盲人一样,洋一心想。
重吉的问话并没有被船员们嘈杂的叫声所淹没,但洋一却没听见,他追问着:〃什么?〃
………孩子,孩子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孩子的事?是在说金枪鱼产籽的事吗?
〃我是在问,你小子有没有孩子呢?〃
………是在说我呀,什么我的孩子?
〃怎么可能呀?老婆还没有呢。〃
非常好回答的事,可是却花了好多心思来否定它。
〃是吗,但怎么好像觉得你有孩子。〃
洋一想起了昨天夜里宫崎离开驾驶室前说的话。
………你小子是跟女人出了麻烦,才逃上船的。
第38节:光射之海(38)
〃您对宫崎讲过吗?〃
〃什么?〃
〃我的事。〃
〃你的什么事?〃
〃是,那个……〃
〃关于你,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啊。〃
〃但是,宫崎说过,说我曾经和女人有麻烦。〃
〃傻瓜,前些时候一看你的脸,立刻就能明白。心事全写在脸上的家伙。经常的,为了躲避什么逃上船的家伙多啦……你是因为女人啊。〃
稍作停顿,重吉感触地说:
〃你呀,刚上船时,脸色就跟淹死鬼似的。〃
说起来,上船以后,洋一几乎没怎么看过自己的脸。以前在小百合的公寓里,他经常对着镜子认真地练习角色,可现在那些旧习早被扔掉了。他倒是十分想看看,从女人身边逃走的男人到底有什么样的面孔。虽然他演过很多抛弃女人的角色,可从未满意过自己的演技。
〃现在我的脸呢?〃
〃变化太大啦。〃
〃怎么变了?〃
〃把喝多了的水都吐出来,活过来了。〃
但洋一自己却未曾意识到这一点,他每天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体力劳动上,连以后的打算也没工夫想,要是船上这种吃饱了睡、睡醒了就干活的单纯劳动,能使自己重新焕发出活力的话,那么事情就太简单了。听到重吉指出自己的变化,他有一种纯粹的喜悦。对可以凭五感寻找新渔场的重吉来说,看出洋一从外部到内心世界的变化是非常容易的。
………我能不能找到新渔场呢?
洋一很想实际地感受一下自己的变化。他用心审视了自己的内在世界,希望自己能够把握住生活的本质。时间还来得及,毕竟自己才二十九岁,绝不是〃后悔为时已晚〃的年龄。
而此刻,重吉的眼睛里布满了阴云,他抬头仰望雷达桅杆时,看到了驾驶室里有上下晃动着的人影。驾驶室比洋一和重吉站的甲板位置要高,但是前面布满了航海仪表,从外看,只能看到里面的人胸部以上的部位。披头散发的宫崎,侧脸朝着这里。这和昨夜的位置正好相反。昨夜洋一和宫崎从驾驶室里俯视着站在前甲板上的重吉,而现在是洋一和重吉站在甲板上仰望着宫崎。但是,人影并不止一个。在舵盘的旁边露出一撮黑发,狭窄的驾驶室里还有一个人。宫崎的嘴在动,好像是在咆哮。宫崎伸出手,按在那个男人头上。他在用力往下压,男人的头,沉到了视线以下。透过玻璃,只能看到宫崎的胸部以上和时起时落的男人的头发。
〃宫崎那家伙,在干什么呢?〃
好像是在捣蒜似的,那个男人刚要抬起头来,又被宫崎毫不留情地按了下去。这使洋一联想到了体罚学生的老师。上中学的时候,洋一曾经看见过,没交作业的学生被老师罚跪在课桌上,忍不住疼痛想站起来,却被老师像现在的宫崎一样按下去。
洋一回头环视了在船中央饮酒作乐的船员们。船上只有十九个人,用排除法就可以知道被宫崎按脑袋的究竟是谁。轮机长和电报员没在喝酒的人堆里,但是从身份上分析,不可能是他俩。这么说来,除了水越没有别人。和洋一同是新船员的水越身体虚弱,他辞去了地方上的公务员工作上了船,想通过体力劳动来改变自己的体质,但他现在却遭受着精神上的折磨。
第39节:光射之海(39)
〃另外那个人,是水越吧?〃
重吉也得出相同的结论。
〃嗯,大概是他。〃
洋一的脑中突然闪现出昨夜的情景,背朝着洋一,让他给自己挠痒痒,被拒绝后,背抵住神龛,两腿伸屈来回蹭的宫崎的那张脸。
………那个家伙,只是想让别人给他挠痒痒吗?
疑惑的同时,洋一气愤填膺。可能是水越在宫崎旁边盘腿坐着或者跪着,每当想站起来,又被他无情地按下去。
〃重吉师傅,请你出面管管吧!〃
洋一充满愤怒,低声说着。
但是重吉的回答,却让洋一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这样说:
〃我是一个被宫崎杀了,都不会讲什么废话的人。〃
在考虑这句话的意义之前,洋一自问,如果真有被杀也不吭气的人,换成自己的话,那么对方应该是谁呢?不用问,答案十分清楚。但是,此刻他想再确认一下。洋一曾经明确地把自己的生命呈献给一个女人。当时他有一种奇妙的幸福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能也包括想解脱的念头吧。但是,那些想法却都没能持续很久,一种反抗和违背意志力的怪力,突如其来地使自己屈服,还连累了女人。是呀,为什么自己发神经一样登上了金枪鱼船呢……肯定是当时的冲动超过了意志力。而现在,与大海进行的所谓与自然环境作斗争的经历,一定有助于培养和恢复意志力。
船舱的门打开了,上田轮机长探出满是油渍的脸。上田今年四十三岁,动作迟缓,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船员,但他善解人意的性格受到大家的喜爱。适合他的场所无疑是船以外的世界,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但是,为什么他还继续留在这里?包括他自己和亲朋好友在内的人都搞不清楚。就这样,在没弄清楚的情况下,他的余生可能都会献给大海。
〃哎………谁来帮个忙?〃
上田半开着门,拖长了音说道。
〃出什么事了?〃
斟满酒的茶碗停在嘴边,靠近门边的两三个船员立刻回头问道。
〃水越倒在楼梯下边了,好像动不了了,过来帮个忙。〃
这话从上田嘴里说出来,就被削弱了紧迫感,因此大家的动作也变得慢了起来。即使在大风大浪的时候,他也是这种慢悠悠的节奏,反而会让人有一种安全感。
〃来啦。〃
说着,三个人同时站了起来,他们都以为水越只是从楼梯失足摔了下来而已。
〃老大,你过来一下。〃
上田朝着站在前甲板上的重吉招手。从前甲板走到船舱,必须经过船的中央部分。上田叫了重吉过去,就证明这件事绝非小可,刚才一直看着驾驶室动静的洋一也尾随其后下了楼梯。一般的小事情,上田是不会作声的,来叫船老大,肯定是出现了紧急情况。
在驾驶室通向客舱的楼梯下边的暗处,水越没了魂儿似的呆坐着,下半身好像没有半点力气,浅绿色运动裤的大腿部位,颜色湿了一片。
〃尿了?〃
第40节:光射之海(40)
后边有人说。即使不说,这狭小空间里的气味一闻便知。重吉穿过三名船员,走到前面,用手探了探水越从腰以下到脚附近的部位,骨头和筋都没问题,而且,从他的表情、坐姿来看,都不像是从楼梯摔下来的。
〃哎,出什么事了?〃
重吉用异样的目光正视着水越的眼睛。
〃没,什么事也没有。〃
水越快要崩溃似的抖动双肩,声音颤抖地说道。
〃不可能什么事也没有。〃
〃没,没什么大事。〃
水越将手贴在船舱走廊的墙壁上,想要站起来。重吉没让上田帮他,自己站在一旁守护着他。水越很艰难地从跪坐的姿势转到两膝跪地,除此之外再无法起身。
〃站不起来啦?〃
重吉问道,并非是以责怪的口气,而是怀着惊讶与哀伤。水越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完全弄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本应站起来却站不起来,腰部失去了力量,贴着墙壁的手在颤抖,这一切都让人无法理解,水越心里发起毛来。
〃你从那儿摔下来的?〃
上田慢悠悠地用下颚示意着楼梯的方向问道,但水越只是焦急地一心想要站起来,没有回答。终于,水越的脸变得七扭八歪的,他无力地瘫倒在过道的地上,流出了眼泪。他的面部变了形………没有比男人哭的样子更难堪的了。
〃老大,这家伙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骨折了呢?〃
〃但是,哪儿也看不出伤来呀。〃
年轻的船员们纷纷开始议论,重吉伸出双手,按在了水越窄窄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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