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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你死于一事无成:给女儿的17封告别信-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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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没有出租车,公交车根本就不运行了,我只好步行朝市中心走去。刚开始,街道上出奇的安静。我所了解的喀布尔在战前到处是汽车和摩托车,人们来来往往,走亲访友,一片喧嚣的景象。现在,街上空无一人,建筑物被炮弹炸平,横亘在我和穆基姆的墓地之间。

我紧张地走着,心想母亲应该就在前面。我开始发现了尸体,不是刚刚被枪射死就是刚被炸弹炸得血肉模糊的,还没开始肿胀。我心里一阵害怕,但与其说是害怕死亡,还不如说我是因为想到这些尸体是一个个家庭的成员,想到明天,说不定我家里的某个人也会有这样可怕的下场。

等到了一个叫代马赞的地方,我遇到了一辆出租车。后座已经被司机撤掉了,他正往车上装尸体。他浑身是血,身上的白色衬衫被染成鲜红的一条条,口袋和纽扣周围更是鲜红。他的车子简直像一个屠宰场,装满了战斗中遇害的男男女女,有缺胳膊少腿的,有脑袋和躯干被炸得粉碎的。血流到了司机脚下,积成一个小池,透过锈迹斑斑的下水道洞口,消失在灰尘满地的路上。司机显然震惊了,汗水浸透了衣衫,但似乎还想往车上再多装一具尸体。在伊斯兰教里,人死后越早埋葬越好。司机或许想都没想自己正面临危险,他只是认真地做着这件严肃的事,仿佛他装的是一袋袋的大米。

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这奇怪的一幕。那个炎热的夏夜,整条街上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唯一的声音就是炮火声和勇敢的中年司机冒着生命危险让一群素昧平生的战争受害者得到像样的安葬时发出的喘息声。

等他发现车子里再也装不下尸体了,才发动引擎,车后冒出一股蓝烟。他朝医院方向开去,后门就那么开着。车子经过凹凸路面时,尸体随着车子的摇晃而甩来甩去。看着这已死的和快死的人们,我想到了我的家人。看着这些无名的受害者,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家人的影子,他们互相交错,任我怎么努力都挥不去这样生与死的错位。快到墓地了,我得赶紧去找母亲。

天渐渐暗下来,经过喀布尔大学的时候,一群穿制服的男人朝我喊,他们问我去哪里。

我不作声,低下头加快脚步。其中一个男人举起枪,又问了我一次:“去哪里?”我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枪。

“我去找哥哥。听人说在前面的拐角处看到了他的尸体,我想去核实情况。”我随便撒了个谎。他想了想,然后放下了枪。“好吧,走。”他说。我急忙走开了,心扑通扑通直跳。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想他们可能做出比杀死我更糟糕的事情。

坟地有好几个足球场那么大,尘土飞扬。战争过早地结束了很多人的性命,新的几座坟墓挤在一起,粗糙的墓碑立在地上,基部堆了几块小石头作支撑。在地势高一些的地方,埋的是有身份的人,墓地周围还围了铁栅栏。如今在这寂静的地方,栅栏长满了铁锈,绿色的旗帜破旧不堪,随风抖动着,那是用来纪念死者的。

母亲弯着腰跪在坟头。我看到她在慢慢地整理穆基姆坟上那束鲜艳的黄色丝绸玫瑰。她很专注,我走到她身边了也没察觉。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抚平穆基姆的照片,身子在战抖,照片上的穆基姆年轻又英俊。母亲转身看我,我站在那里,眼泪扑簌直下,既有找到母亲的喜悦,也有看到这一幕的悲伤。

我不能自已,在她身边跪了下来,两人抱着哭了好一会儿,接着说起了哥哥,说起了我们有多么想念他。我问母亲为什么她要在夜里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难道她就没看到那么多死人,那么多持枪的男人,难道她就没想过我会有多担心?她抬起满怀悲伤、泪水纵横的脸,仿佛在说“你知道原因的”,然后马上又低下头看照片去了。

我们在那里坐了很久,都没意识到天已经很黑很晚了。因为战火,没有几盏街灯是亮着的。我开始变得非常害怕。我们不能像来时那样冒险回去,一是太远了,二是太危险。于是我们决定再等一个小时,等天色完全暗下来,然后悄悄从坟地走出去。我们从一条非常熟悉的捷径走向父亲当国会议员时留下的一座房子。房子位于城市边缘一个叫巴格巴拉的地方,与著名的地标洲际大饭店相望。洲际大饭店是喀布尔有钱人居住的地方,他们大多是退休的政治家。我父亲的几个亲戚住在巴格巴拉为我们看房子。今晚我们肯定回不了家,但如果能够到那所房子里至少我们能脱离危险。母亲和我悄悄地沿着小胡同走,一个声响或一个紧张的动作都有可能引来子弹,所以我们几乎是寸步前行的。爬上山,我们来到了安全地带。

房子是按传统的喀布尔风格建造的,用的是大块的灰棕色砖头。房子宽阔结实,开的是小窗,冬暖夏凉。倾斜的屋顶盖着弧形瓦片,与小山平行。屋后是一个小院,里面种了水果和花。用力敲门的时候,我心想的是屋后的树木还在不在。亲戚开了门,很显然被我们突如其来的拜访吓到了。他们还以为是游击队员来洗劫了,要不就是来屠杀。认出我们之后,他们马上把我们拽进屋,关上门。终于安全了,我松了口气,但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回到这座房子,心里有点难过。这是我哥哥穆基姆遇害时居住的地方。我母亲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又哭了。我们在生理上和精神上都筋疲力尽,除了哭实在没其他更好的表达方式了。

亲戚们给我们端来了茶和一些食物,可我们俩什么也吃不下。在他们的再三劝说下,我们终于勉强咽下一点点。毯子拿来之后,我们就去睡了。母亲坚持要睡穆基姆的房间,那一晚我们俩都没睡。我把自己裹在毯子里,想起哥哥,想着那天见到的可怕经历。看着我的祖国发生内乱,这是多么痛心!出租车司机往车上装尸体,这是那一天看到最有人性的一幕了;一位母亲冒着被火箭弹击中的危险,去哀悼死去的儿子,这是多么感人的事迹;为什么手拿枪械的阿富汗士兵在过去能勇敢地抵抗苏联人,解放阿富汗,如今却为了满足权力的欲望而糟蹋这个国家?母亲蜷缩着,膝盖弯曲,触及胸口,整晚都在哭,为失去儿子痛心不已。那一晚似乎特别漫长,天迟迟不肯亮,在某种意义上我倒希望它真的不亮。黎明时分,房间亮了,从卡拉什尼科夫枪里射出的几环子弹(也就是杀死穆基姆的子弹)留下的弹孔依稀可辨。此情此景似乎更加坚定了母亲的决心,她的决心和实用主义回来了。那天早上,她给我泡了暖暖的绿茶,然后坚定地宣布我们要从马克洛里安公寓搬到这里来,这样就能离穆基姆的坟墓更近。母亲的逻辑一如既往的完美——如果你非穿过战区不可,那就尽量缩短路程。

但真正的原因是她想住在这里,这里让她对穆基姆有更加真切的回忆。房间里有小单人床,被子上布满弹孔;他的套装和其他衣服依然挂在衣橱里面;小书架上有他的藏书和柔道比赛奖杯,书架上方的墙上依次钉着黄色、棕色和黑色柔道绶带。这些遗物给母亲带来悲痛的同时也带给她安慰,似乎拉近了她与穆基姆的距离。

这座房子本来是欣赏城市风景的一个好位置,但是,从城中一直到山脚没有一丝好风光。相反,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底下的城市在疯狂地激战,就像在看一部恐怖片。机枪嗒嗒嗒嗒地吐着子弹,火箭弹嗖嗖地飞过,一碰到建筑物就轰然爆炸。从我们这个高度可以看到双方交火的场面,曳光弹把黑魆魆的天空照得通红。我还看到战士们排兵布阵向敌方阵地发起新的进攻的场景。

城里的一些房子外墙涂有彩色泥浆,一天,我正在观看战斗,突然一个火箭弹直接落到了一座非常漂亮的粉红色房子上。爆炸引起大地剧烈震动,房屋上的几块巨石也被炸飞了,起码飞出一百多米。刚才还是房屋挺立的地方顷刻之间变成了粉红色云团,纷纷落到周围的建筑物上去。我看到有一座蓝色房子也是如此下场,就像烟花爆炸后一样,房子顷刻间化为乌有,唯有一团蓝色烟雾纷纷落到街上,可怜的屋内居民也被炸得粉碎。

对我来说,最悲伤的时刻莫过于理工大学遭到战火的袭击。这是苏联人创立的优秀高等学校,是当时他们创办的众多类似的教育机构中的一所。所有阿富汗人都希望苏联侵略者滚回去,但同时也感谢他们改善了基础设施,建造了大量的建筑。许多高中毕业生在这所理工大学学习过,苏联人撤回去之后,该大学依旧对外开放,培养了许多计算机科学、建筑、工程等方面的人才,就连艾哈迈德 · 沙阿 · 马苏德也是这里的毕业生。

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渴望有朝一日能到这所学校学习,可是,这个梦想在理工大学被炸毁的那一天破灭了。那天晚些时候,战斗渐渐平息了下来。我不知道谁会故意朝理工大学发射火箭弹,不知道他是否有意轰炸理工大学和它所代表的势力。没有人将大学作为基地,或许这不过是个意外,可是无论如何,结果是一样的。当火箭弹在图书馆边爆炸时,我震惊得倒吸了一口气。接着,就像是在看一部惊悚片,不想看恐怖场面,但没办法转移视线,我只能继续看着。只见浓烟慢慢退去,火势越来越旺,沿着刚炸开的口子不断蔓延。图书馆内是成千上万的书籍,它们曾经教育过多少阿富汗的年轻人啊!这些书此刻成了燃料,把火越烧越旺。当然,消防队是肯定没有的了,也没有谁冲进去拯救可以改善国家、教育人民的知识。除了我,似乎也没有谁关注过这场灭顶之灾,我一直看到上床睡觉的时间。我是木然上床睡的,心里始终在牵挂着:那么多的文章、那么多文献以及学识,竟然就这么付之一炬!但我也有深深的愧疚,毕竟也有人被烧死,而我却只关心书。

母亲很快在这间屋子里形成了自己的生活规律,每天早上,她醒来后吃点简单的早餐——圆盘面包和绿茶,然后冒险去给穆基姆上坟。她会抄近路下山,穿过胡同,经过岩石突兀的小径,最后悄悄穿过平地,来到坟前。过了一会儿,她就离开,眼睛总是哭得肿肿的。

这样的生活让她闷闷不乐,尽管危险重重,但似乎也让她更坚强。回家之后,她通常又忙这忙那的,尽管亲戚们住在那里守护财产,但并没有将屋子打理得像个家。母亲便着手这项事务,整理、装饰,清洗家具、晾晒衣物、拍打地毯、清洁餐具,直到黑的泛黑,铜黄色的泛着铜黄色。院子里也清扫过了,不留半点垃圾。

有时她会到穆基姆的房间坐着痛哭,但她从来不去打扫这个房间,所以还保持着我们来时的模样:破旧,弹痕累累。我们都认为,不管住多久,穆基姆的房间都应该始终保持不变,除非母亲有另外的打算。哥哥虽然已经去世,但他仿佛依旧活在我们中间:阳光、英俊,正如他坟上的丝绸鲜花——我们尽量不去想他临终时的暴力场面。

我的哥哥米尔沙卡伊打算每天都来看我们,说得委婉点儿,他并不喜欢母亲住到这里来,但他理解母亲的用心,准备让我们暂时住下。有时他会带上我姐姐和嫂子,每每这些时候,我们就坐下来,吃一顿和平时期常吃的饭。我们聊聊天,说说笑,可是,说笑归说笑,大家对未来的担心是怎么也无法避免的。

对城市的中产阶级来说,内战似乎就是一个转折点。直到今天,大多数人还是选择袖手旁观、静观其变。选择永久离开就意味着留下房子任人洗劫,眼看内战没有任何结束的迹象,许多知识分子和专家纷纷逃往巴基斯坦,他们往车上装生活必需品——主要是衣服、证件、珠宝,趁着战斗平息的间隙,开始踏上新生活的征程,前往国外安新家,至于前途,则是个未知数。由于大多数阿富汗人生活在大家庭里,所以通常是父亲和妻子(或者妻子们)携着孩子,开车前往巴基斯坦。年迈的或者远房亲戚留下来看家,勉强维持生计。

没有人谴责这些远走他乡的人们,许多留下来的人只要有机会也迟早会走。随着战事升级,离开似乎是个正确的选择。一天早上,米尔沙卡伊的一个朋友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很明显受到过惊吓。他刚从战斗最激烈的区域开车过来,坚持要我们马上跟他走,原来是我哥哥派他来接我们回马克洛里安的公寓。母亲拒绝回去,我哥哥的朋友再三请求她听从哥哥的意思,两人为此还吵了起来。可我母亲心意已决,她不能丢下儿子的坟墓,无人看顾,无论这个信使怎么说怎么做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定。母亲就是这么倔,无论这里有多危险,她都要坚持住下来。

她当时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然而,几个小时之后听到的一个消息立马让她改变了主意。母亲外出买菜时听到了一件事:前一天晚上,一群游击队员砸碎附近一所房子的房门,冲进去弓虽。女干了所有的妇女和女孩,那所房子离我们家只有几墙之隔。母亲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她最为关心的是我的贞洁和尊严。

在阿富汗文化里,弓虽。女干很受人鄙视,而在战争时期,这是再平常不过的罪行。尽管弓虽。女干犯可能会被处死,但受害的妇女则要忍受很长一段时间的惩罚。她成了贱民,即使在家里也是遭到遗弃的。这些受害者常常像妓女一样被人唾弃,就好像她们做了什么事引起男人的攻击或者激起男人的欲望,在兽性的驱使下,这样的男人才失去了控制。没有哪个阿富汗男人会娶一个遭到弓虽。女干的女人为妻,每个求婚男子都无一例外地要求新娘纯洁无瑕,他们才不管她遭到蹂躏时有多么凄惨、多么不公平。

母亲听了这件事之后态度马上从坚决住下来改为坚决离开。她没有跟我细说,只是命令我立刻收拾行李,她自己也赶忙收拾去了。这次我真的害怕了,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跟她探讨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马上就走,一刻也没有再耽搁。

哥哥派来的信使已经开着车子回去了,所以我们回去的唯一方式是走路,第一次穿越城市的记忆至今还像幽灵般萦绕在脑海。我们跑着经过好几条大道,边上到处都是狙击手,还要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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