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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梦骈言-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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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梦骈言》


第一回 假必正红丝夙系空门 伪妙常白首永随学士

五百年前,预定下姻缘喜簿,任从他,貌判妍媸,难逃其数。巧妻常伴拙夫眠,美汉惯搂丑妇卧。何况是一样好花枝,愈不错。贵逢贱,难云祸;富逢贫,非由误。总归是、月老作成缘故。高堂纵有不然心,子女都毫无憎恶,又何若去违拗天工,生嗔怒。

姻缘一事,从来说是五百年前预定。不是姻缘,勉强撮合不来。果系姻缘,也再分他不开。尽有门户高低悬绝的,并世有冤仇的,一经月老把赤绳系定,便曲曲弯弯要走拢来,这叫做“姻缘姻缘,事非偶然”。

明朝成化年间,湖广武昌府江夏县,有个秀才姓曾名粹,号学深。他父亲曾乾吉,原是举人,和母亲庄氏只生得他一个,自然是爱如珍宝,不消说的了。

他五六岁时,有个相面的,相他后来该娶尼姑为妻,曾乾吉和庄氏都道这相士随口喷蛆,全然不信。

那曾学深聪明绝世,读书过目不忘,十四岁入了学,十六岁就补了廪,各处都知名,晓得他是位少年才子。又且生得如傅粉何郎,异常秀美。

却是作怪,与他论婚,再也不成。试想这样一位潘安般的少年才子,又且父亲是孝廉,家境也算厚实,难道这些拣女婿的,还不肯把女儿与他吗?却不是曾乾吉心里不合式,便是事已垂成,那边的女儿生病死了。

曾乾吉止此一子,急欲与他联姻,见这般不凑巧,未免纳闷,却又因年未弱冠,也不十分在意。

却说庄夫人母家在黄州,去武昌二百里,还有母亲,快已七十多岁。只因路远,自己不能时常定省,只差家下人到彼探望。

今见儿子大了,便对他道:“你外祖母处久不通音信,我在先只令下人去问候,却不能把老人家近来底细情形告我知道。你如今年已长成,可与我走一遭去。”

曾学深便打叠好一肩行李,叫家童阿庆挑了,来至江边,雇了一只小船,取路投黄州来。

到了码头上登了岸。阿庆是时常打发他来,认得路熟的,便一径来到庄家。

那曾学深的外祖母是于氏,外祖庄培荣曾做过江西九江府知府,没已多年。母舅庄德音,原任南直句容县知县,因告终养在家。

当下于夫人和庄德音,见曾小官人到了,合家大喜,彼此问了些近况,便唤家人打扫一间书房,令他安歇。

曾学深次日便要回家,于氏老夫人和他母舅,那里肯放。

于氏老夫人道:“外孙,难得你到这里,我有好些说话要问你,却一时想不出,你且在这里歇下半个月,才放你回去。”

曾学深只得住下。那时正是暮春天气,黄州地面景致甚多。曾学深日里同了表弟兄们,各处去游玩,到晚回来,却和于氏老夫人说些家中闲话。

从来外婆见了外孙来家,说话最多,他家有几个菜瓶,几个酱瓮,也要问到的。这且不表。

一日,曾学深同着十二岁的小表弟,在一个显圣庵里游玩。那庵是女庵,有好几位尼姑,在内焚修。

他两人游玩了回来,将次到家,遇见邻家一位张老妈妈,问他表弟道:“小官人,今日陪了曾相公,那里顽要?”表弟答道:“方才在显圣庵里。”

张妈妈笑嘻嘻的道:“小官家不会顽耍,我黄州有两句口号道:‘黄州四翠,少者为最。’怎不陪了曾相公去看看,倒到那显圣庵里去?”

曾学深听了,问道:“老妈妈,怎叫做‘黄州四翠,少者为最’?”

老妈妈告道:“我黄州南门外,离城五里,有个观音庵,也是女庵,那里有四个美貌的尼姑,因此有这句话。老身不过和小官人取笑,这地方却是相公们游玩不得的。”

曾学深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听了这话,回到外婆家里,心中想道:既有这个去处,我明日去走一遭,却不要同表弟兄们去才好,省得被人知道。

次日天明,吃了早膳,没人在前,他便独自一个,走出墙门,一径往南城而去。问到观音庵前,只见约十亩大的一个池,湾湾的抱着那庵。沿池都是合抱不交的柳树,绿荫正浓,有几个黄莺儿,在叶底下弄那娇滴滴的声音。飞下柳絮到水面上,小鱼儿就来拖拖扯扯。

曾学深看了,心中悦畅道:“不要说别的,只这景致也就不同。”见那庵门闭着,便轻轻敲了两三声,里边走出个七十多岁的佛婆来,问道:“那位?”曾学深道:“是来游玩的。”

佛婆便领他到大殿上。恰好四位尼姑在那里做法事,都是带发修行的,一个个都生得标致。一个幼年三十左右,一位在二十四五,一个二十光景,只有一位小的,分外可爱。但见:

眉似远山衔翠,目如秋水凝神。漆般黑青丝压鬓,雪样白粉脸含春。樱桃启处,佛经卷卷出佳音;玉笋抽时,法器般般作妙响。若非刘阮山中见,定是襄王梦里逢。

曾学深见了,不要说是消魂,连魄也都化了。等他们法事完毕,与他们逐个打了问讯,众人都去烹茶洗盏,只留这小的在殿上陪客。见曾学深不转眼的看他,便把头来低了。

曾学深问他:“青春多少?”

答道:“一十六岁。”

曾学深又问他:“俗姓什么?是何法号?”

答道:“姓陈,法名翠云。”

曾学深便戏他道:“好奇怪,小生恰恰姓潘。”只见他玉容泛赤,立起身,漾漾地走了开去。

不多时,众尼送出茶来,又捧出十多盘子果品来款待。

曾学深向众尼一一问过姓名。那三十左右的答道:“贫尼叫白翠松。”指着二十四五的道:“这位梁翠柏。”又指二十岁光景的道:“这位盛翠岩。”便问:“相公高姓?”

曾学深不好说与他真名姓,便顶着上文来道:“小生姓潘。”

白翠松道:“听相公口音,不像是这里人氏。”

曾学深道:“小生家里,原在武昌。因慕黄州景致,特地来游。”

众人言来语去,却再不见翠云出来。曾学深忍不住,问白翠松道:“还一位小姑姑,缘何不见出来?”

白翠松笑道:“这丫头是怕生人的,因此避过了。”

曾学深又闲话了几句,便起身作别。白翠松和梁翠柏,两个留道:“请在小庵奉了斋去。”曾学深推辞道:“有朋友在寓中等候,不好耽搁。”

白、梁两尼又苦苦相留,曾学深只是要去。两尼送他到门外,白翠松嘱道:“相公倘要见翠云这丫头,可于明日傍晚到来。”

曾学深回到外婆处,于氏老夫人问道:“外孙,你半日在那里,却令人寻你不见?”

曾学深扯个谎说:“今日偶然出去,左近闲步,遇着个同学朋友,在这里课徒,扯去闲话。因此违了慈颜。他还约明日下午,到他馆中,代他做个寿启,却又是没推托的。”

于氏老夫人道:“难得你这等青年,便人人慕你才学。我听了也快活不过。”

次日中饭后,曾学深去见外婆,只说是到朋友馆中去,今夜不及回来,家里不必等候。说罢,便又出门,望观音庵来。

只见庵门虚掩,便推将进去,走到大殿上,白翠松和梁、盛两尼,陆续都见过了,却只不见翠云。

曾学深心头惶惑,好像不见了什么珍宝一般,却又不好就问。众尼当下整修蔬菜款待他。

曾学深道:“千万不要费心,若是这般,小生就去了。”众人不听,却也不见曾学深肯去。

白翠松邀他到自己房里用斋,曾学深欲待推辞,却被他和梁翠柏两个拥了进去,让他朝南坐了,白梁两人坐在横头。盛翠岩却早走了开去,再不见来。

白翠松斟酒来劝曾学深,曾学深也回敬了他两个。

曾学深忍不住问道:“陈姑今日缘何不见?”

白翠松道:“他还怕羞,少不得要来的。”

饮了几杯,天已渐昏,却只不见陈翠云到来。曾学深只得起身道:“天已晚了,小生且暂别,明日再来。”

白翠松一把拖住道:“且再坐坐,我去捉这丫头来见面便了。”曾学深便又坐下,白翠松道:“相公要见翠云,却要依我一件事。”

便把酒来斟下三大杯道:“要相公饮这三杯,尽了贫尼相敬意思。”

曾学深酒量本来不高,又已吃过些,有些来不得,却因要见心上人,不敢推辞,把那三大杯饮干,已有些醉了。

只见梁翠柏也斟上三大杯道:“请相公也收了我这点敬意。”

曾学深告道:“承梁姑美情,小生焉敢不领。但来不得那急酒,不如等见了陈始吃罢。”

梁翠柏笑道:“相公见过了这丫头,那里还有工夫吃我的酒。这却定要先奉敬的。”

曾学深没奈何,只得接来勉强吃下,不觉大醉,两只眼睛合下来,身子都坐不定了。

白、梁两人便去捡了门,扶他到床上,替他除去衣服,把他暂做了一夜《孟子》上有一妻一妾的齐人。

次日天明,都走起来。曾学深晓得他两个的作为,是再不肯把翠云与他见的了,便告别了要回。

白、梁两人留道:“住在这里,今日包你见翠云便了。”曾学深知是哄他,便托词道:“我日里在此不便,不如去了,仍旧傍晚来罢。但是今晚却要把翠云与我见的。”便出了庵门,望外婆家里来。

他一个瘦弱后生,被两个壮年尼姑,缠那一夜,觉得十分疲乏,不敢再去。却又不能忘怀那翠云,便只说自己喜欢独自一个闲玩,日日别了外婆和母舅出门。却便到观音庵左近去探望,要等白梁两人出去了,才进去。

一日傍晚,只见白翠松和个少年出庵,一路说说笑笑去了,心下想道:他去了就好了,只梁翠柏一人,我也不怕。

即便走近庵去把门叩了两下。却是盛翠岩出来开门。曾学深假意问道:“众位姑姑都在么?”盛尼答道:“白师兄方才出门,想要明日回来;梁师兄这两天也不在庵。”

曾学深见说,心中大喜,便道:“烦姑姑领小生见陈姑一面。”

翠岩便引导他去,却另是一所院宇。来到那房前,翠岩叫道:“翠云,客人到了。”只听见一“砰”的一响,翠岩微笑道:“闭了门了。”曾学深立在窗外,意欲说话,却碍着盛翠岩在旁,不好说得。翠岩见他这光景,便走了开去。

原来翠云虽在这个庵里,却和盛翠岩都是女慕贞洁的,因此两人最说得来。翠云常想:自己这般美貌,在空门中怕有人欺侮,终非了局。思量择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嫁他。前日在殿上见了曾学深那表人才,也颇动心。闻得翠岩说他为了自己,明日又来,却被白梁两人灌醉了,两个对付他一个,心中好生不忍。

这番听得他来,虽是把门关了,也想和他说几句话,却早听见曾学深在窗外说道:“小生有句话儿,要对小姑姑讲,望把门来开了。”

翠云在窗格内张见翠岩不在,便隔窗回言道:“这里不是郎君游玩地方,翠松、翠柏都只借我来勾引郎君,若然再来性命不保了。小尼在这里也非了局,原要抛去空门,做那女子从人之事。若要像白梁两人这般行为,宁死不学他的。郎君快请回罢。”

曾学深听了这几句贞烈的话,越发爱慕,便又道:“小姑姑这般贞烈,难道小生敢来败坏你名节。但小生自见了尊容,不胜企慕,既小姑姑有从人之意,小生也并未联姻,不知可肯俯订终身么?”

翠云想道:前日只见得他的相貌,今日又听他谈吐,看来不像个薄幸的。错过了他,再要择人,却也难了。便接应道:“既蒙郎君垂爱,小尼情愿相从。但我师父从幼抚养,甚非容易,须将五十金与他,为老病之费,小尼当在此守着郎君,望郎君勿负约也。”

原来庵内还有个老尼姑,八十多岁,病废在床,因此有得白翠松、梁翠柏这般放荡。

曾学深听见又能念他师父,不忘其本,实是个好女子,益发不舍,便道:“小生敬依尊命便了。小生倘负了小姑姑,皇天在上,他日死无葬身之地。”

翠云见他罚咒,也便立誓道:“过往神明,我陈翠云倘背了潘郎,死去就落十八层地狱。”

曾学深正要和他辩明自己的真名姓,却见翠岩飞跑进来道:“白梁两人,不知为什么,都回来了。相公快到外厢去罢。不要在这里累我和师弟受气。”

翠云也在房内着急,顾不得羞,开门出来道:“三师兄不要领郎君前面去,我和你送他出后门去了罢。”翠岩道:“也说得是。但你一向不惯接送的,不要破例,我自送客罢。”翠云自觉羞涩,不由住了脚。

曾学深见生人在旁,也不好兜搭,便和翠岩出了后门,自回庄家。心中想道:他闭了房门,不容我见面,这是他做女人的正理。到得我订了婚姻,听说白、梁两人回庵,便火急开门出来,要破例送我,这是怕我再被淫尼纠缠,致害性命的缘故。想翠岩还只猜是他怕受白、梁两人的气,却那里知道佳人爱我的意思。当夜想一回,快活一回,竟学了孟夫子的“喜而不寐”。

次日早饭后,正要再出城去,守个机会进庵,却见家中打发人来说他父亲感了时气,病势沉重,追他回家。

曾学深听了着急,那里还有心情寻花问柳。便连忙收拾行李,别了外婆、母舅,星夜赶回家中。走进去看他父亲时,已自不能开口。见儿子到面前。只垂下两行的泪。曾学深心如刀割,此时正是中午。守到黄昏时分,曾乾吉竟赴了修文之召。

曾学深放声大哭一场,便料理殡殓,设了灵座,和母亲在家守孝,这是不消说得的。

日月如梭,早已断七。曾学深哀伤渐减,便就想起翠云在观音庵,和白、梁两个妖尼同住,想他度日如年,在那里,我怎的作早弄他出来方好。原来庄夫人治家极严,曾学深有这心事,却不敢令母亲知道。就是日常用的银钱,打从曾乾吉在日,便是庄夫人一人经手,因此连这五十两头,要曾学深拿出来,也觉费力。

他正日日在家纳闷,却又有那班贪到手媒金的,与他作对,要替他作代。去对庄夫人说。庄夫人和儿子商量。

曾学深不敢说出观音庵的事来,但道:“孩儿尚在服中,如何好议亲。”庄夫人也就把他话来回复那做媒的。

可笑那做媒的,利心重了,回头不去,却又对庄夫人说:“夫人只此一子,联姻如何迟得。况现在不过说定一句,行盘送盒,原可等到除灵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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